《红海行动》:重构世界史的冲动与失败
2018-07-23林秀
林 秀
[内容提要] 在“大国崛起”的时代背景下,国产主旋律电影《红海行动》成为了2018年春节贺岁档的票房冠军。它通过将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与商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强强联合,建构了以工业主义和专业主义为内在的自我认同的“新中国”想象,以此回应新世纪中国在世界历史中的位置。其中,电影把非洲大陆重新拉入重构世界史的想法中,试图摆脱东西方二元论中时间差上的现代性焦虑。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它仍旧不自觉地认同了西方现代性中的强者逻辑,由此陷入了抗争宿命之路。
在2018年春节电影贺岁档,国产战争大片《红海行动》以超过35亿人民币的票房成为目前华语影坛上票房成绩亚军的作品;而时间再往前,华语电影史上的票房冠军则归属于另一部同类型的主旋律大片《战狼II》(56.8亿);再往前一些,另外两部同类型电影《智取威虎山》和《湄公河行动》同样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成绩。于是,“新时期”以来曾长久回避或受困于市场的国产主旋律电影开始在资本世界中风生水起。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新近出现的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这些电影之所以成为现象级,不仅仅在于它们耀眼的票房(电影的发展史上并不缺乏高票房电影),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以主旋律电影的面目出现。换句话说,值得深究的是主旋律电影何以能够创造出巨大的资本效应。表面上看,这类主旋律电影,作为“大国崛起”的时代回声,凭借着对国威、军威的彰显,很容易激起观众的民族自豪感和观影快感,由此自然而然可以转化为优异的票房成绩。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在这些电影之前诞生的许许多多主旋律电影没能实现这样的结果。这些高票房的主旋律电影到底为观众提供了什么样的“主旋律”?观众们到底在电影中集体认同了什么?以《红海行动》为例,这是一部由中国海军官方支持,北京银行提供文创贷款,博纳影业等民营企业联合制作的电影。可以说,它成为了国家意识形态与金融资本与商业资本联合和角力的场域。在这种场域中生产出来的政治想象是值得推敲的,其中有崭新的图景想象,也有暧昧与悖论的集体无意识。
电影《红海行动》剧照
一、从海盗说起
电影《红海行动》剧照
《红海行动》是从对索马里海盗的追击战开始的。中国商船在索马里海域外的公海遭遇海盗劫持,船上的船员部分被杀,部分沦为人质。中国海军蛟龙突击队潜入商船突袭,成功解救全部人质,并最终抓获犯罪的海盗。驱逐和打击海盗这一情节在整部电影中所占篇幅不多,却极具象征意味。这一切似乎要从海盗的兴衰史说起。海盗,作为海上漫游者的一种,对资本主义现代世界体系的形成起到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早期英国资本主义的兴起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海盗式资本主义。16、17世纪的海盗很大一部分拥有政府授权的法律权利,他们相当于商人—探险家的一种。他们将从各个大洋劫掠来的丰富的战利品汇聚于英吉利岛,为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推波助澜。而他们的另一个成就是在海战中立下的。早期资本主义的海战还只是陆战的一种延伸。在战斗中,战船还只是以桨为动力,彼此相互撞击。作战双方需要等待敌人的船只靠近以进行近距离的搏斗。这意味着战斗主要还是仰仗人的战斗力。因此,海盗在1588年英国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战斗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伊丽莎白时代,正是海盗帮助英国确立了海上霸权,成为日不落帝国。转折始于18世纪,因为工业革命。随着蒸汽机的发明,18世纪晚期,西方人不断实验在船舶上采用蒸汽机作为推进动力。19世纪的海战中就开始出现装甲汽船。那些曾经在海洋上创造过辉煌的海盗们所拥有的胆量和才能在现代化、机械化的航海工具面前变得相形失色。正如施米特所说,一个建立在机械工业基础上的海洋霸权与之前的海上权力是两码事。《红海行动》无形中接受或者说认同的正是这种在工业革命影响下诞生的海权、海战与海洋意识。像“临沂号”这种现代化、专业化的大型军舰对海盗的驱逐,投射出的亦是海盗没落历程中机器对人的驱逐。这是现代世界历史的缩影,也是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化理论至今未解决的内在难题之一。
在工业主义意识形态的加持下,《红海行动》首先吸引人眼球的是对新近的、现代化的军事武器的展示。电影中的军舰和武器皆是实物实貌展现。中国海军的054A型导弹护卫舰01舰也首次在文艺创作中面向最广大的观众。054A型导弹护卫舰是中国建造的4000吨级多用途远洋护卫舰,舰上1门76毫米主炮,2门7管30毫米近防炮,配备8枚射程两百多公里的鹰击83J反舰导弹,32单元垂直发射系统可混装海红旗16舰空导弹和鱼8火箭助飞反潜鱼雷。编队含2架舰载直升机、50名海军特战团的蛟龙突击队队员。这一切足以吸引来大批军事迷们。而媒体们也纷纷盛赞这是“国之重器”的登场。于是,这些“器物”成了“中国”形象的名片。一个富强的中国形象正是通过军舰、无人机、重装枪械等“器物”展现给世界。
民族主义之所以能从这些器物中诞生,显然延续的仍然是鸦片战争以来被侵略与挨打的民族记忆与落后的焦虑。在此之前,整个中国近现代史在摆脱民族焦虑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器物”与“制度”之辩。作为一个后发的现代国家,中国对现代化的认识曾经历了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认同过程。这种概括虽有简单化之嫌,但其中包含的等级之分确是我们文化传统中很重要的一种价值判断。所以在大多数的历史叙述中,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的制度之变要重于洋务运动的器物自强,而新文化运动的文化变革的意义又更重于制度改革。在这一认识过程中,中国文化始终对“器物”抱有审慎和自省。为物赋形与为物赋义的背后常常是两套不同的有争议的价值体系。《红海行动》对于现代化的强大想象很直观地落在了有形之物的视觉冲击上,它搁置了对国家机器的专业化与政治性的辩证关系的更深入的讨论,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对专业化和现代化的赞美之中。这是一种叙事的成功,也是不足;是直面,也是回避。
与现代化军事武器相呼应的是专业化的战斗人员。展示器物是为了展示中国工业化的水平,对器物的迷恋也是对工业化的迷恋。有意思的是,谈到工业化,中国的文艺作品往往很自然地将工人作为叙事主体,而《红海行动》这类电影却是在军人身上展现工业化的力量。之前《战狼II》饱受诟病的是电影把民族主义建构在个人英雄主义的基石之上,创造了一个好莱坞大片里常有的凭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红海行动》有意避开了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式的人物塑造。电影上映后的很多宣传和评价都试图把蛟龙突击队这种群像式的英雄归为集体主义的彰显。事实上,与其说这是一种集体主义,不如说这是一种分工明确、各显神通又精诚合作的精英团队主义。赶海盗、撤侨、营救人质、消灭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有的战斗无一不在展示战斗人员的专业性。整部片子就是两个敌对的专业武装团体的对决。《红海行动》重构英雄的尝试,首先强调的是英雄的专业技能,讲究专业化的作战理念和作战方式,连狙击枪上要套上防止反光的网罩等细节都要求专业意识。
在抛弃了《战狼II》那种对个体英雄无所不能的浪漫想象之后,《红海行动》试着将英雄凡人化。英雄也有软弱的一面,他们也会断肢,也会死亡,也会无能为力。丰富的英雄和多面的英雄原本是作为类型片的战争电影有益的实践。然而这些闪光的细节在《红海行动》中迅速淹没于英雄们勇往直前的战斗奇观中。蛟龙小分队的成员个个身手不凡,协同作战,高效突击,每一场战斗看上去都是人与机械的完美结合。可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意味着人成为战斗机器的一部分。专业主义的诉求既重新打造了英雄,也无形中束缚了英雄。
二、“中场休息”的消失
观众对《红海行动》的观影快感主要来源于电影中大大小小的战争。城里的巷战,小镇的狙击,沙漠的截击,从军舰到汽车、坦克、飞机,从枪战、炮击到近身肉搏,所有的动作、场面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观众的肾上腺素。在花样翻新、狂轰滥炸的视听刺激中,观众们的观影高潮其实已经很难分清到底是来自民族主义的集体想象,还是来自对战争宏大而激情的审美。《红海行动》近乎一刻不停地战斗了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长。这里的战争没有“中场休息”。这意味着创作者和观众在这部电影中都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与战争有关的问题。
作为一部以大量动作场面为主体的影片,文戏少成了《红海行动》的特点与缺点。面对此类指责,导演和主创团队给出的解释是,着重于快切剪辑的直观动作画面而规避文戏是他们的有意之举。电影的总制片人唐静在一次采访中说:“(观众)觉得文戏太少了,是因为还陷在过去的那种军事战争影片的套路里。以往的军旅题材电影中不少都是要交代人物的前史,战斗间歇还要描写后方亲人的思念如何如何。现在一旦没有这些套路,反而有些不适应了。这一次我们是下决心跳出这个套路。”这里,对战斗间歇的叙事补充和情感抚慰皆被视为过时的陈词滥调。然而,正是由于这种“陈词滥调”的缺失,战争变成了不言自明,只要操着武器前进就行了。
更进一步说,在这部电影中,除了突击队员偶尔宣称自己是“中国海军”外,《红海行动》并没有多少身份标注。倘若剪掉电影的开头和结尾,说这是一部好莱坞大片也并不为过。这种主题思想的把控和专业战斗骨肉脱离的状况是香港类型电影北上水土不服的症候之一。
战争的去政治化,意味着战争的合法性问题被悬置。一方面,这样的电影不用去讨论战争与人性的关系问题、战争的意义等问题。而这些议题却是近年来美国战争大片的创作趋势。从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到诺兰的《敦刻尔克》,名为战争片,实则战斗的情节和场面大大缩减。战斗的间隙和非战斗时间里充满了人性的拷问和各种精神困惑,仿佛一派旧时代的忧郁。美国电影对战争态度的犹疑、纠结和摇摆不定,背后是美国文化政治的不稳定与价值分裂。新世纪以来的伊拉克战争、反恐战争、经济危机、大选分裂,越来越多的政治争议和价值混乱打破了美国担任世界霸主的自信,导致了对自身位置认知和世界政治前景的迷惘。这不仅是对逝去的黄金时代的忧郁,也是晚期资本主义所携带的对未来的忧郁。以《红海行动》为代表的中国新主旋律电影实现了对上述资本主义与西方现代性固有危机的超克。一派气势磅礴的大国崛起的新气象将晚期资本主义暮气沉沉的一面一扫而光。在这种蓬勃向上、意气风发的民族气象中,个体的精神苦闷通过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英雄叙事转化为与第三世界民族国家同步前进的活力。
另一方面,既然《红海行动》此类电影是通过战争来体现民族主义意识,那么战争必须得是合法的,民族主义才能获得它的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红海行动》和《战狼II》都把战争设定为反恐战争。但是把敌人片面而刻板地确认为凶残的罪恶的恐怖分子,其实是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推行普世价值,寻求世界共识常用的一种叙事策略。由于当中缺少对敌人更复杂的探讨,因此战争叙事中革命和反叛的因素就被剔除掉了。
三、重构世界史的冲动
除了民族主义的诉求,大国崛起面临的另一个题中之议是世界主义的重构,即如何为“中国经验”赋予普遍意义,如何把“中国气派”放入新的世界史的构造中。要想理解《红海行动》中对世界秩序认同的潜在视角,这里需要再回看开头所说的驱逐海盗的象征性情节,因为海盗兴衰史的另一重隐喻与现代民族国家在世界体系中的确立息息相关。世界历史上对海盗的驱逐是机器的胜利,也是海盗非法化的开端。欧洲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中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转折是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现代世界体系的确立。而这个转折点恰恰也是海盗发展史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如前文所述,16、17世纪,充满冒险精神的海盗们将英国推向了现代民族国家之路。那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将立未立的时代。因此战争还不算是国家之间的战争。彼时,海盗们以私人身份参加战争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格劳修斯就曾将这种私人参战视作一种自然权利。转变发生于1697年法国与欧洲反法同盟签订的《里斯威克和约》和1713年英国与西班牙签订的《乌特勒支和约》之后。这两个和约的签订使得此前处于相对模糊的过渡状态的现代民族国家形态逐渐稳定下来。欧洲国际法步入了一个崇尚国家主权的时代。战争就变成了国家之间的官方行为。私人性的劫掠行为被宣布为非法行为。成千上万的海盗从此只能沦为罪犯。所以,海盗的“堕落”与现代民族国家的世界体系的蒸蒸日上是同步的。
由上述两个和约所推进的欧洲世界及其国际法秩序发展出来的是今天仍旧流行的海洋中心主义的世界史观念。当代文化常提及的海洋文明和海权意识也衍生于此。典型的例子便是英国曾经建立起的以“自由”的海洋为根基的世界霸权。这是一套发端于欧洲而后普及于全世界的世界史观。发展至今,这套西方中心主义观念所隐藏的海洋文明优越论的起源往往被遗忘了。施米特把世界历史看作一部海权与陆权互相对抗的斗争史。可见,要想摆脱海权意识所建构的世界史,必须找回大陆性思维。具体到《红海行动》,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误读。表面上,这部电影要宣扬的是中国的海权意识,事实上,这反而是一部以大陆思维讲述海权意识的电影。且不说海战仅仅只占了电影开头很少的篇幅,电影的主体战斗都是在陆地上进行的,单是贯穿电影始终的反复强调的“国家主权”的观念自身就带有陆地性思维。施米特在考察了英国和法国不同的国家观念及国际法秩序后,认为以法国大革命为典范的国家主权呈现的是世界秩序中陆地性的一面。
《红海行动》的大陆性思维的要点在于对非洲大陆的重新关注,把电影的场景放在非洲,甩开欧美世界,不再执着于讲述与西方的历史阶段性差异来为自我辩护,并尝试以亚非大陆为主体重新建构世界史。中国正越来越多地向亚非第三世界国家输送经验和资源。但要想统合起亚非大陆,进而扩展至人类命运共同体,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其中文化、政治上的差异甚至要大于经济上的差距。因而树立一种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和最大范围内获得认同的文化价值观就显得尤为重要。纵观这些年的美国电影,涌现出越来越多太空题材的大片。这是美国大片题材多样化的创举,但同时也是美国的普世价值面对民族国家特殊性失效后不得不转向外太空的无奈之举。毕竟地球上的人类只有在面对外太空时才更容易形成没有争议的命运共同体的自觉意识。然而,在世界主义的普遍价值的选择上,《红海行动》做得并没有比美国大片更好。“大国崛起”的主旋律最终被电影落实为“强者无敌”的意识形态。“强者无敌”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口号。中国在漫长的古典帝国时代,在曾经的“天下”体系中,素来推崇的是“仁者无敌”。中国式的“怀柔远人”张扬的是中国比西方更仁义。而“强者无敌”却是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法则的产物。强调“强者无敌”的信念而不是“仁者无敌”的价值,使得《红海行动》陷入了意识形态的混乱与悖论之中。这原本是一次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冲动,最后却又返回到了西方现代性的内部逻辑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说,作为中国崛起的文化表征的新主旋律大片在未来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1]左衡.军事类型完成自我“建军”[N].中国电影报,2018-2-7.
[2]高小立、许莹.国际语言表达下的中国式营救[N].文艺报,2018-2-28.
[3]〔荷兰〕格劳修斯.海洋自由论[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4]〔德〕施米特.陆地与海洋——古今之“法”变[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