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七座山丘:一块巨石的歌谣
2018-07-21彭李菁
彭李菁
导语:我仍然以石之身存在着并保存了这些世纪以来人类和大地的记忆,却已不再是巨大美丽之石,我从未年轻,却亦不会老去,只是不断消逝着。
日复一日我徜徉在帕拉蒂尼山上巨石的阴影之中,心中的罗马城仍是那座充满荣耀,凝结人类梦想的地方。破败于风中的宏伟殿宇,春日里座座花开的广场,天使林立的长桥。在此地我听到一块巨石的歌谣:
我是帕拉蒂尼山上的一块巨石,目睹了建城之初的战火与屠杀。在那个年月,神祗仍在人们中间传达与影响人们的命运,我默默承载着男子洒落的鲜血,女性撕扯头发衣服捶胸哭号。不知名的旅人偏爱我平整光洁的坚硬身体,在我身上刻下简洁干涸的语句,寥寥数语寄托着歌颂与咒骂,重要的是,那远离神与他们自身的旅程。梅塞林湖的女巫们不时降落此間,她们属于一个我望不见的远方,安静的森林馥郁,湖泊如眼的孤岛。从她们密林般的黑色长发和如云苍白的皮肤上我能知晓她们,触摸我身上文字的手比我更加冰凉。我深爱着其中一位年幼的女巫,她身着墨绿色衣裙,长而弯的眉即便在笑时亦含着忧伤。我喜欢她倚我而立时静默的侧影,亦喜她读出人们已几乎不能识别的字句时不自觉的微笑,而让我最为心动的是她眉尖如此年青的忧伤,却与我嘶哑无言的心绪毫无二致。而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女巫们能生存很长的时间,年弱如斯,却并不年轻
进入这座倾注了人类十数世纪梦想的城市时,我亲见不同颜色的大理石被铸成圆柱、底座、柱头,斑岩石板和蛇纹石板被置入陵园。人的世界在巨石叠加的巨大屋宇之上膨胀着。我被独自放置在广场的一角,我身上不为人所知的模糊语句让人们好奇而不安,一些人认为那是不祥的,而终究他们习惯了我在每日行经的路旁。城内的变迁并不比一城的建立更为简单平静,审判与各种事务中激昂的陈词与狂热呼喊,千里之外的战事后无数的凯旋式上鲜花与盲目的拥堵,荣耀、恶行、庄严、丑闻……我关心他们一如我关心人的世界。我们为人类共同做过的梦感动,一时内不会想到这是人类的一部分,一种侧面和某个年纪上的荒谬。那对于人本身,都是伟大和弥足珍贵的。可我从不会为他们感到忧伤。我不时想念我会飞翔的女孩,知道她不愿进入人类的城池,不喜喧嚣与变化。一年中的许多敬神的安静的日子里,我得以整日地想象浓雾的湖边她轻蹙的眉和类于少女的蒙眬身姿。年龄对于女巫并不似对于人的不可测,她们的忧伤来自对尚遥远的命运的信服,等待一个她们生来便交托了的世界的缓慢展开,深知那通向她们的消逝。她毕竟是一个年轻的女巫,没有经历过众神狂欢的年月,在她来到这个世上时,面对的即是一个安静消逝中的岛屿。我希望能再见她一次,告诉她有关她的记忆将在我苍老的身体内保存。她们将被永远遗忘,却不包括巨石的记忆。唯一和她尚有关联的是帕拉蒂尼山上徜徉嬉戏的独角兽。这种人类并不常能目视的生物并不信任人类和女巫,却偏爱我的女孩。在它们的谈话中我曾得知,女巫的预言中曾有过这样一句,最年幼的女巫化作鸟后与独角兽相伴,当然这是她的族人全部消失后的事情。
人类关于伟大和高贵的梦想仍在延续着,城已不再是古代之城。异族、信徒、岁月、战争、洪水和大火长时间来一直在改变着它,尤其是信徒。当信徒们在另一种飞升的梦想中建起一批肃穆、庄严的可畏的殿宇时,碑文简洁地道出:他们在这里带着他们从城里带来的石头。我被一路颠簸地带至与世隔绝的群山,在这里人们日复一日地思考着自己的内心与他们的唯一的神的联系。古老时代的信仰和信仰中的人们是随自然生息变化的,大地曾历几次毁灭再生,他们亦不复再现。我仍然以石之身存在着并保存了这些世纪以来人类和大地的记忆,却已不再是巨大美丽之石,我从未年轻,却亦不会老去,只是不断消逝着。
在我身上孵化的鸟儿化作我的目光四处游历,最吸引我的仍是人们的思念。我在雅典城看到一座依着爱人身体比例建筑的神殿,对于死去的少女的记忆在白色大理石冰冷的温度上让我感觉到隔绝的悲凉。我在佛罗伦萨最古老的教堂里但丁的洗礼池畔看到三幅金色的纪念壁画,圣徒惊惧而脆弱的眼神同样让我害怕死亡。随后我来到辉煌的皮蒂宫内的波波利花园,岩洞里半融于钟乳石的美丽大理石人像让我欣羡,然而那被缚的人体和无奈的神情依旧让我不愿久桓。只有在威尼斯的圣巴巴纳教堂内,看到达芬奇为他那不合时宜的爱人,拥有魔鬼般双眼的永远年轻的男子画下的无数飞翔器械的草图,才让我不由得快乐。它们十分诡异基本都不能飞翔,却都带着最初的对飞行的梦想。在无数人诅咒那个天然邪恶的男孩曾破坏了达芬奇伟大绘画成就时候,没有多少人看到对他的爱放飞了大师的想象力,而那永远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最后鸟儿带着疲惫的心和一身尘土回到罗马,栖息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在一处废弃了的陵园,芳草萋萋,鸟鸣如画。陵园黝黑斑驳的石块上镌刻着古老的线条、藤蔓、神兽和多年前我背负的教人心醉神迷的文字。石块之下的身体属于一群一夜之间被毁灭了的人们,他们的语言、音乐、祷仪和内心所思均不存于世。人们研究他们的文字,为他们所经历的悲叹,为他们丰富的图画和凝练的表达费尽心力,而我在行将消逝的身体内最后为他们保存着记忆。我知道这是我一生的行终之处,当我流落此间,身心俱疲,大部分记忆随着我的外壳剥落无终。我仍念着我的女孩,她已消失许久许久,久远得不能为人类所理解。我心所慰在于我终于能安静地憩息在这片地域之上,这里保有着我和我的女孩之间跨越了这许多年月的联系。我得知此就在那个清晨,一位系着头巾的羞涩女孩在我身旁倚立,微风轻轻牵动她墨绿色的衣角,她微蹙眉尖对着一位如她一般大的女孩的墓碑静默出神。我看到墓碑石上镌刻着一位死后化作飞鸟的女孩,并在仅存的文字中读到她最爱与独角兽在空中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