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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杯的猎杀

2018-07-21德斯蒙德·莫里斯

21世纪商业评论 2018年7期
关键词:球迷俱乐部球员

德斯蒙德·莫里斯

足球部落之根,深植于我们的先祖世世代代以猎捕野兽为生的原始时代。

几乎整个人类演化史都发生于狩猎时代,那时对猎物的追逐并不是一项体育运动,而是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狩猎活动塑造了我们,并从基因上让我们成为今天的样子。

农业革命之后,城市扩张紧随而至,大型城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不安分的游牧部落没有了野外运动的空间,也再无希望享受狩猎的快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古罗马人想了一个办法,它对后来足球部落的发展有着巨大的意义:他们完成了一项伟业,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竞技场,也就是罗马斗兽场,这实际上将狩猎活动带到了人们身边。

来自已知世界各个地区的野兽被运到这里。为取悦观众,竞技场内的杀戮极其残忍。在一千九百年前的开幕日,就有五千多只动物被屠杀。这一源自古罗马的习俗至今仍有不少遗风,其中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斗牛——它在罗马的竞技场上受到追捧,如今则继续存在于西班牙和其他地方的现代斗牛场中。遍数古代竞技场的血腥运动,这项仪式是当今仅存的“硕果”,但各种迹象表明,就连斗牛也终将为人气火爆的当地足球比赛让步。

风靡之源

19世纪20年代,一种新的、更加人道主义的动物观获得了许多支持,最终促成了英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RSPCA)的诞生。19世纪渐渐过去的时间里,这些动物保护组织日益发展壮大,很快,绝大多数虐待动物的行为也显著减少了。从世界范围来看,竞技场血腥运动的时代实质上已走向终结。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社会趋势应运而生——工业革命方兴未艾,大量人口从田地转移到工厂。两种趋势合在一起,普通民众和城市工薪阶层的戏剧性娱乐方面产成了巨大的真空。一种全新的运动形式即将引爆全球,这是一种不流血的、与动物无关的竞技场项目:球类运动。

在当时,球类运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古典时代,它们的踪迹遍布希腊和罗马,但却从未得到认真对待。

诚然,亚历山大大帝迷上球类运动之时,它们也一度蓬勃发展。脚力出众的亚历山大大帝原本更热衷于田径运动,但他的对手们总是故意输给他,他只好放弃了跑步,开始转向投掷球体,并以此作为一种锻炼方式,很快就受到了人们的跟风模仿。没过多久,人们就修起了专门的球场,先是在希腊,然后是在罗马。

古人的确遇到了一个技术上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制造弹性良好的完美球体。人们给猪或公牛的膀胱充上气,将其做成轻盈的球体,但它们很容易胀裂;或者往球体里装填头发或羽毛,做成较重的球。

这两种球都不适合节奏快的踢球运动,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古代的球类运动一直被视作不正式的、非竞技性的活动,就像今天我们在度假村看到的沙滩排球一样。

作为非竞技性的锻炼或常规热身练习,这些古代球类运动并没有吸引到多少观众。相比之下,古罗马战车竞赛的主赛场可以容纳多达25万名观众,就连规模最大的现代足球场也相形见绌。

在随后的数百年间,球类运动一直是形式简陋、场面喧哗的非正式运动,丝毫不受重视,也基本没有组织规制可言。它们仿佛一直潜伏着,等待它们的时代来临。终于,血腥运动行将消失,属于它们的时刻到来了。以“追求身心健康”为宣言的英国公立学校们纷纷开始鼓励学生开展各种形式的足球活动。

在哈罗公学和其他某些学校,一种踢球运动流行开来,并逐渐演化成为今天的英式足球(Association Football)。它最初被称为“脚踢球” (socker),到后来才变成“球”(soccer)。而在拉格比公学等地,人们遵循另一套比赛规则,其中用手控球的频率远多于用脚踢球。这套规则就逐渐演变成了当今的联合式橄榄球(Rugby Union Football)。这两类运动几乎于同一时期成型:英格兰足球总会(The Football Association)创立于1863年,英格兰橄榄球联合会(The Rugby Union)则诞生于1871年。

在爱尔兰,一种糅合了英式足球和联合式橄榄球、名为“盖尔式足球”(Gaelic Football)的运动逐渐风靡,并于1884年形成规制。在澳大利亚,人们在板球场上开展一种结合了盖尔式足球和联合式橄榄球的运动。它很快就发展成了现代的澳式橄榄球运动,也被人亲切地称为“澳式足球”(The Footy)。

到了19世纪60年代,有一类足球运动在美国流传开来。但是,许多从蒙特利尔来的加拿大人都热衷于联合式橄榄球,在他们的影响之下,美国人将这种用脚踢球的运动转变成了以手控球,而且允许持球奔走的运动。

在19世纪下半叶的短短几十年间,七种现代足球运动奠定了各自的基础,并且有了固定的规则,且由正式组织实行系统化管理。纵观这七种变体,有六种都遵循着最早的拉格比风格,允许以手控球。只有一种禁止用手触球,那就是英式足球,也正是这种被通称为足球(soccer)的运动,逐渐席卷了全世界。

今時今日的足球流行于208个不同的国家——几乎可等同于全世界,每到世界杯来临时,其组织机构——国际足球联合会(FIFA)即可骄傲地宣称,在它麾下飞扬的旗帜比联合国的还多。

大众“鸦片”

不少作家都表达过一种对足球比赛的政治态度,认为它是资本主义剥削者兜售的一种伪装拙劣的毒品。早期曾有人将宗教视为“大众的精神鸦片”,部分现代主义者也曾以类似的方式解读足球。

根据德国政治理论家格哈特.温瑙伊的观点,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条件产生的不满需要某种情绪发泄方式。他解释道,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企业家之所以大力推广这种新兴运动,是希望它能让工人们远离政治和工会活动”。

这种观点无非是政治噱头而已,挥笔驳斥的冲动着实令人难以抑制。然而,上面的论述也不是全无道理,不应该被忽视,而且值得我们简略地检视一番,看看这些左翼极端分子是怎样得出结论的。

他们将关注点放在了大规模的、有组织的足球赛事的发源上。19世纪,英格兰工厂主们被迫缩短雇员的工作时间,一个新的问题便应运而生:在这新得到的休闲时间里,人们该找点什么事儿来做呢?

这一变革发生之际,各大精英公学正忙着让足球运动正规化,早期的英格兰足总杯冠军有不少都是伊顿佬(伊顿公学)、切特佬(切特豪斯公学)和牛津大学这样的球队。完成学业之后,这些年轻的绅士回到了各自家族的商业帝国,也将他们对足球的热情带到了新的生活之中。

1885年,这场“资本家的阴谋”成功了:一些擅长踢足球的工人干脆转行做起了职业球员。没过多久,职业足球普遍开来,精英学校里的旧式业余俱乐部被扫到一边,最终销声匿迹。这个时候,大量的其他工人纷纷吵嚷着要看那些曾是他们同事的偶像,看那些新的专业人士在球场上的表现。

足球支持者的时代诞生了。球场边修起了看台,还收起了入场费,观众只看不踢,也许不能像球员们一样锻炼体魄了,不过如果足球比赛能让工人们在星期六的下午全神貫注,并让他们对当地的球队感到骄傲,那么资本家们的目的也一样达到了,心满意足的工人干活自然更卖力。

所以,工厂主们成为足球俱乐部的管理人员,并竭尽他们所能鼓动这一新的趋势。在英格兰所有的大型工业中心,巨大的足球场馆拔地而起,伟大的俱乐部传统也由此开始积淀。他们正在将雇工们慢慢变成机器人,而足球比赛只不过是巧妙地戴上了娱乐的面具,上演的仍旧是工厂中和企业里的工作作风。

有人称,证据就藏在人们赞扬一名球员时的措辞之中。球员会因为卓越的努力和出众的工作效率而受到祝贺。人们讨论的永远都是“工作效率”,这自然也就意味着,一支职业足球队的成员并不是球员,而是戴着面具的工人。

这就是他们所描述的足球设想。他们的观点概括起来,就是将现代足球的发展诠释为一场资产阶级/资本家的阴谋,目的则是让工人们的心思放在努力劳动的光荣上,远离政治反抗。足球竞技性的、充满活力的本质满足了前者的需求,众人共享激动的片刻欢愉加之对俱乐部的忠诚则解决了后一个问题。

维多利亚时代某些黑心工厂主的头脑中说不定的确闪现过这样的想法,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若认为这是足球运动发展的完整基础,那就是严重歪曲事实了。许多工厂主都殷切关心雇工们的福利,也由衷欢迎足球这种能给他们提供真切娱乐的运动。

不仅如此,工人们实际上并不是受了蒙骗或逼迫才去看的比赛,是他们主动要求的,而且,他们很快就积极投身于足球赛事的组织和推广当中。足球也并没有阻止他们活跃于政坛,或在工会的帮助下进步。多年以来,他们的条件得到了改善,他们有了相当优越的酬劳,每到周六下午可以任意选择各种各样的娱乐和消遣。然而,他们依旧每周都集数千人之众,蜂拥至足球场。

或许,那段将足球视为“社会毒品”的论述中的些许道理其实无关乎政治,而应该归于人类的本性。如果能找到某种激动人心的、令人愉悦的、可以让大部分人为之痴迷的社会活动,那么人们的确不太可能忙于政治恐怖主义和流血起义;他们会以一种不那么具有破坏性的方式,影响政治上的和其他方面的变革——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赚钱神器

足球经常被人们提及的一个面孔就是它的财政能力。这样的讥讽听起来很耳熟吧:“球员并非因为有乐趣而踢球的,他们的行为简直不像真正的运动员,他们只是为了钱而踢球。足球是一个产业,而不是一项运动。”

这句话又一次夸大其词了。

若说足球仅仅是一门生意,那就是忽略了它最为重要的特征之一。从主席到高管,从球员到球童,绝大多数人之所以投身这项运动,都是因为恰巧爱上了它,金钱是次要的因素。如果他们是为了酬劳才投入进来,那么在大多数情况下,很可能这点儿钱要比他们在足球之外能赚到的钱更少,明星球员的巨额转会费和顶级薪水都是凤毛麟角。在这份高风险的职业中,严重的伤病屡见不鲜,三十岁就已是“高龄”,而大部分球员挣的都只是一份中规中矩的工资。

一定有人说,这是对当今足球运动的理想主义看法,在21世纪一切已不同于以往了。的确,近年来足坛发生过不少影响重大的财政事件,但这些发展导致了什么后果呢?球场上甚至球衣上的广告显著增加了,电视公司为重要赛事支付的直播费用也大为增长。最重要的是,足坛出现了一种新的俱乐部主席——来自国外的亿万富豪,随之而来的大量资金显著提高了被选中的俱乐部的财力。

早年间,俱乐部主席通常都是当地的富商,他们深以社区为荣,并希望自己的足球俱乐部能稳健发展。为此,他们要负担俱乐部的正常亏损,还要增补些许额外的投入来引进更好的球员,涉及的金额总数不大,但是已足够维持俱乐部的运转。亿万富豪很少涉足其中,他们的名下全是传统意义上更受青睐的身份象征——大型房地产投资、艺术品收藏、超级游艇和赛马。后来,情况开始改变了。顶级足球俱乐部成了“亿万富豪的新玩物”。

在英格兰,有一家俱乐部被一名靠石油起家的俄罗斯亿万富豪买下,有一家成为一位阿布扎比王子的囊中之物,有一家被一名科威特富商收购,还有三家则名归美国体育大亨旗下。其他一些英格兰俱乐部如今也有来自埃及、马来西亚、泰国、印度、瑞典、拉脱维亚和中国的富有股东。现在,这些成功打造了巨大商业帝国的大亨享受着击败对手、赢得奖杯的乐趣。

为此,他们向各自的俱乐部注入巨资,用以购买世界上最好的球员,如果失败了,他们就会立即解雇球队主帅,然后再来一次。球迷们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主队落到外国人手里,但是俱乐部迅速崛起、攀升至足坛巅峰的机会让他们抑制住了心中的反感。

对于顶级球员而言,这样的情况也制造了一种冲突,他们该留在自儿时起就一直追随的俱乐部,还是该让自己被转手给出价更高的买家?新东家开出的丰厚薪酬往往诱惑力十足,让他们无从抗拒,最终将金钱置于对俱乐部的忠诚之上。然而,对于大多数球员来说,这些高层次的部落冲突从来都与他们无关。

强硬的娱乐

无论足球还有什么其他面孔,无疑现代足球属于大众娱乐,娱乐界的所有特性一应俱全。现代足球拥有出类拔萃的明星、技艺精湛的表演、规模盛大的颁奖典礼、球迷俱乐部及团体。然而,对于足球的这个最具魅力的面孔,以往人们的态度一直非常模棱两可。

把目光放回20世纪,许多保守派业内人士认为,这种渐渐渗透球场的娱乐风气在某种意义上是可耻的,他们希望将每场比赛都视为非常庄重的、由男性主导的仪式,而进步派反对者则认为,这些谨慎的言论已腐朽过时,还是跟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一套一样。

传统主义者们试图保护的东西只能以“用户不友好”来形容。过去的球场往往单调、冷清、毫无生气。球队的追随者们不得不挤作一团,委身在如同大型牛舍的顶棚之下,而那些相对虚弱、坚持要坐下的人只能在老舊、坚硬而狭小的座席上将就着。场馆外的停车设施糟糕透顶,场馆内提供的餐饮也好不到哪儿去。

离比赛开始还早得很,观众们就得费尽周折挤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不得不一边耐心等候,一边忍受声音严重失真的扬声器里传出的预录音乐,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球场。中场休息期间,款待他们的只有扬声器里夹杂着噼啪声响的通告;比赛结束后,他们又得伴着更加刺耳的、毫不相干的流行歌曲,步履艰难地挪移到场外。

尽管条件如此恶劣,一周复一周,仍然有成千上万名球迷出现在赛场边上,几无怨言。有的俱乐部曾试图用一些无足轻重的娱乐活动来改善这种情况,但在20世纪的欧洲,足球仪式的古老面貌基本上没有发生过重大的改观。这并不全是人们懒于尝试或安于现状的缘故,在许多忠实球迷看来,简陋的条件其实更为合意。任何引进改良措施的尝试都会被贴上“软弱”的标签,被视作对足球运动强硬传统的亵渎。

在某种意义上,那些传统主义者想传达的无非是:因为球员们在场上经受着严酷的考验,所以我们观众为了更好地投入到比赛当中,也必须经受些许考验。如果我们度过了一个充满“强硬”考验的下午,那么足球就仍将是一种强硬的运动,它将保留其仪式性的特点,作为对男子气概的考验;不仅是考验那些代表我们的球员,也是考验我们自己。有了舒适的座椅和现代化的便利设施,这些考验就被缓和化了,足球仪式的力量感就减弱了,如此一来,部落长屋里庄严的男性集会就将堕落为安逸的家庭郊游。

正是这种强硬的态度维持着欧洲足球比赛中强烈的部落氛围,并为赛场赋予了特殊的仪式感。可悲的是,在两种令人不快的副作用面前,这种态度也是脆弱不堪的。第一种副作用就是群体暴力行为,此类症状要数20世纪80年代最为严重;第二种则是站立看台上的混乱秩序。

这种副作用于1989年发展到了顶峰:在谢菲尔德举行的一场比赛中,近百名利物浦球迷在站立看台上被踩踏致死。受该事件的影响,所有的英国足球俱乐部都被要求禁止球迷在比赛中站立,并为所有球场的看台铺设座席。

国际足球管理机构FIFA也依循此令,要求其名下的所有比赛都在全座席球场中举行。站立看球的古老传统顽劣抵抗着这一现代化进程,有的球迷将新设的座位拆了下来,扔到了球场上;还有的人干脆忽略了座席的存在,站立于两个座位之间。然而,坐着看球的舒适感逐渐占据了上风,站立看球的老习惯大体上消失了。

放眼全世界,这些发生于21世纪的改变并非步调一致,每个国家都有其不同之处。在某些地方,老旧的方式存活了下来,球迷们针锋相对,足球流氓麻烦不断,球场内外部署着警力,为迎合家庭娱乐而做的改变寥寥无几;另一些地方则采用了全座席球场,闹事者遭到了驱逐或监禁。一个更加和平的新时代来临了,人们做了认真的尝试,让足球赛事变得更加令人愉悦,而不那么像部落式的考验了。

然而,无论在哪里,都躲不过一个新的因素——多频道体育电视节目的诞生。如今,电视报道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各大顶级俱乐部都受到了无数远方球迷的热切关注——这些球迷可能一辈子都从来没去现场看过比赛。这种现象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部落,其成员可以解读并享受比赛,但却永远不会成为活跃的组织性强的部落参与者。

尽管有了这些现代化的改变,各支部落及其狂热的追随者仍在繁荣生长,当今比赛的氛围也前所未有地激烈。有人称,世界各地电视机前的新足球迷的增长削弱了足球运动的部落性质。这种说法漏掉了一个事实,这些远在各地的球迷并不是不偏不倚的观察家。

他们或许不会亲临球场,但他们能够迅速地对某一支球队产生部落式的依附感,他们或许分散在全球各地、相隔万里,但无疑,他们仍然是足球部落的所属成员。

这就是足球部落,它的荣光是奇妙而孤独的,却也属于热情饱满的球迷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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