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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人境

2018-07-20谢德新

安徽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苇子黄雀八哥

谢德新

白鹅风流

南方主种水稻,水田多,农人多养鹅,此地鹅种独特,传说由鹤驯化而成,或鹅与鹤杂交而成,称“皖西白鹅”。一般农家,每年都要孵上一两窝,成活的少则三五只,多则七八只,再多也有十几只的,霜冻后,杀了,用盐腌制晒干,慢慢享用,称“腊鹅”。过年,正月待客,春季请人干活,少不了一碗腊鹅,油汪汪、香喷喷,越嚼越香。

猪太能吃,喂只猪不容易,养几只鹅要简单多了。小鹅吃青菜,大鹅吃嫩草,原野还产一种蓟类的野菜,鹅最喜吃,称“鹅菜”。小孩子家可放鹅,挖鹅菜,平时晚上用鹅菜、稻壳加少许稻谷,便可打发鹅粗粗的肠胃。只在宰杀前,“站”上十天半月,“站”即关,喂养不使活动,喂的是货真价实的稻谷,催出肥肥的肉,费粮比猪少多了。那时油紧张,一只鹅扒小半斤油,煮鹅时还可撇小半斤浮油,七八只鹅的油顶上一头猪的油,已够全家吃一年了。农家的穷和富,数梁上挂多少腊鹅就行。

鹅毛也可卖钱,更珍贵的是羽毛下面的绒毛,边拔边长,积攒拔下的绒毛,填做棉鞋、棉手套,怕是比东北的乌拉草不差,殷实的人家,还有做绒毛背心,灌绒毛枕头、被子之类,更为奢华。农人冬天杀鹅,要留上种鹅,下蛋孵小鹅用,鹅没有鸡鸭生蛋多,每年仅生十几、二十枚,被公鹅淘过水生的蛋,一枚蛋便是一只小鹅,故鹅蛋很金贵,少有人吃;没有被公鹅淘过水的蛋是孵不出小鹅的。故有人专喂公鹅,供配种用,白公子就喂了只公鹅。

白公子喂公鹅不为配种,为画画用。白公子的父亲过去是私塾先生,他也算书香门第,随父亲发蒙读了几年书,《论语》也背不完,极喜画画,最拿手的是画鹅。据他说,初试画笔,老师本让他临摹鹤的,却越画越像鹅,又加上父亲教背“鹅鹅鹅”那首诗,更引起他画鹅的兴趣,鹤总是画不像。父亲死后,别无所长,干体力活又没力气,只是画画鹅的年画卖卖。僻乡小镇,文化人不多,农家买张画,喜鹤的长寿,虎的威风,最起码也买张鱼画,图个“年年有余”,买鹅画的少,生意萧条,锅中无米,饿得前心贴后背是常有的事。后来,不知从哪学会了刻章的手艺,摆个摊,公章、私章都刻,算是有个营生。刻章的生意也不兴隆,可他公子的架子还在,这不,仍喂一只大白鹅,时常捧着一个画夹子,给鹅写生描画。

镇上不像农村,独门独户多,而是户挨户,房连房,鹅又吵人,稍有风吹草动,便嘎嘎大叫,吵得邻居睡不踏实,愤慨也没办法,那时没有扰民之说,鹅关在别人家院内,听着鹅叫只能气,又干预不得。家人也怕吵,白公子父母说的第一任老婆,三年困难时跟人跑了,第二任老婆听鹅叫便叨咕:喂个吵人的东西,光吃粮食不下蛋。争吵也没用,吵架多了,过不下去,也跑了,白公子无所谓,孑然一身,以鹅为伴。

他的这只鹅,关在小院内,吃得好,活动少,长得又大又肥,腹下堆积个肉坨坨,浑身羽毛雪白雪白,不掺一丝杂色,两只蒲扇爪和神仙寿星头似的老鹅包,金黄金黄,翅膀也大,扇起来满地卷风,啄食的麻雀和喜鹊不敢近前,只能远远地瞅。白公子偶尔带鹅出去走走,他在前面走,鹅在后面随,他昂着头,背着手,鹅更昂着头,梗着脖,不时还将大翅膀扇扇,嘎嘎叫上几声,引得众人观看。

夏秋黄昏时,他将鹅带到街后的水塘,鹅见水便扑了过去,两爪舞动,双翅拍水,欢喜得更是嘎嘎猛叫。白公子兴致勃勃地在岸边欣赏这“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画面,构思他的鹅戏图。大白鹅的欢叫引来水面的鹅群,这鹅也向鹅群奔游去,众鹅更欢地拍水追逐,聚拢散合,或挟脖戏水,或伸脖潜水,或扇翅出水,或奔突划水,群鹅欢乐的盛会惹得莲花、荷叶、菱芰、荇草也跃跃欲起。鹅也不顾及光天化日之下的害羞,公鹅被母鹅团团围住,逐个临幸母鹅,趴在母鹅身上的它,欢快地大叫,那叫声,似皇帝临幸众妃的无拘无束,傲慢自豪。引得众牧鹅童和围观的大人、孩子拍手欢呼:“淘水啦,淘水啦!白公子的鹅淘水啦!”

“淘水”是指公鹅和母鹅的性交,有时想来,民间用语之丰富多彩令人叹为观止:牛猪干这事称“配种”,羊干这事称“打羔”,狗干这事称“连筋”,猫干这事称“叫春”,蛇干这事称“交尾”,鹅类家禽干这事称“淘水”。人呢?文雅的称“做爱”,不文雅的还有诸多说不出的字眼。这类家养的动物与人不同之处,母的要付钱给公的,喂养公的牲畜家禽因此可得一笔可观的收入,拿鹅来说吧,专包给下蛋的母鹅淘水,喂母鹅的人家需付给喂公鹅的家一至两只小鹅,还得包养活、养大,公鹅又不是一夫一妻制,不惧三妻四妾,被十只八只母鹅包养也不嫌多,喂一只公鹅,每年净赚七八十只鹅没问题。

白公子的公鹅这么漂亮、壮硕,不少喂母鹅的人家专找上门来,请求联姻,生计维艰的白公子前两任老婆都曾动心,一说这事,白公子就瞪大眼睛,一口回绝:“什么?什么?让我的鹅去卖淫?休想!”“别的家都这样的。”“别家是别家,我白公子饿死也不干!鹅能卖,老婆也能卖吗?”“你……?!”气得老婆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他宁愿自己优秀的大白鹅在水里无偿地为母鹅淘水,却不愿有代价地去做这生意。会打小算盘的人家,知白公子这性子,便不再求别的公鹅,让孩子赶上母鹅,放进荷花塘专等白公子的公鹅,淘了水,还省了小鹅。有人拿此事开玩笑地质疑他,他说这是“自由恋爱”,不是“买卖婚姻”,人们私下都说他太拧、太倔、太傻,书呆子,认死理,穷死活该。

白公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与他的鹅相伴过日子,除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刻章生意,闲暇时便是喂鹅、逗鹅、画鹅。他那鹅画得越来越神啦,无论是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单个的,成群的,都画得活灵活现,千姿百态,挂在墙上,真鹅见了都嘎嘎对唤。可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都说他是个呆子,呆头鹅。甚至有人调侃说,白公子干脆与鹅成家算了,可他喂的是公鹅而不是母鹅,变不成田螺姑娘和狐狸精。

有天,镇上来了两个卖画的聋哑女孩,介绍信是聋哑学校的。那时这事不稀奇,这类女孩的画一般卖给公家单位,单位需收据,收据需盖章。这天聋哑姑娘带的学校收据用完了,到白公子这里刻个私章,看到了白公子挂在墙上的鹅画,其中一位姑娘眼都看直了,連比带划透出亲热劲。白公子是过来人,懂得那意思,但很害怕,便带她们去了公社,有位会哑语的公社干部挑明了哑女的心思,这姑娘要嫁给白公子。劝了小半天,哑女手抹脖子发誓,公社干部转头又劝白公子。看收不了场,公社干部只好说,需要有聋哑学校开的介绍信才能结婚,说服白公子应承下来,留两位姑娘吃顿饭,住一宿,第二天让姑娘回去开介绍信。白公子照办了,姑娘走了,镇上人纯当笑话,白公子也当成笑话。

谁料想,几天后姑娘果然带着介绍信来了,还来了几位哑女同学和一位老师,在镇上引起轰动。白公子和哑女扯了盖有红彤彤大印的结婚证,大家喝了一顿喜酒,叹奇地看白公子终于成了家,又担忧这姑娘能不能留得住,留不住又怎样?反正觉得白公子里外都划算。

哑女来了再也没走,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气质又佳,且青春年少,不仅会画画,也喜欢鹅,两人恩恩爱爱地过着小日子。哑女灵气,会扎鹅毛扇,手工之精巧堪比北京友谊商店的出口商品,她和白公子再添几笔彩画,红线编织中国结的坠子,更受人们喜爱了。一时间,小镇兴起摇鹅毛扇之风,满街尽是诸葛孔明,苦了卖芭蕉扇的商家,白公子的日子好过啦!

哑女肚子也争气,头胎便给白公子生了对龙凤胎,下地会哭,周岁已会说话。每到夏日的黄昏,两人偎肩挎膀带着孩子去荷花塘遛鹅,看荷绿莲红的碧水中群鹅嬉戏,看骄傲的大白鹅骑御众母鹅,哑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知道,什么叫鹅的“淘水”。

白公子呢?眯缝着眼,脑子里构思鹅的新画作,兴致来时,捡起瓦片、瓷片,往水中打水漂玩,哑女也学着打,那水漂如神仙踩水,在水面踩出团团莲花,莲花团的波纹向四处扩散,消失在菱秧、荷叶前,激起小小的涟漪。

白公子和哑女欢笑,坐在推车上的龙凤胎也拍着小手欢笑。

火一般红的夕光披在一家人身上,天上的云,也火红火红,这大概就是多情浪漫诗人笔下的火烧云吧。

八哥鸟与人

八哥是一只鸟,也是一个人,一个叫八哥的人养了一只八哥鸟,发生了故事。

小镇是贩夫走卒聚集之地,像京城八旗子弟、贵胄后裔,扎堆玩鸟的少,偶有一两个养鸟的,比如养只黄雀的秦小鸟,算是独特又独特了。独特的人,养只把鸟,也没那么多讲究,更没什么学问,编个竹篓,装片破瓷,喂喂小米,喂喂水,便了事。但与京都讲究的养鸟人有一点相通的,这鸟要叫得好听,最好像唱歌,麻雀肯定不行,喜鹊也不行,最好是八哥鸟。有人说八哥即是画眉,又有人说不是,八哥只是画眉的一个种类,管不了这么多,那八哥练过嗓子,喳喳叫着,声音脆亮,且音连贯,让人听起来清爽,便够了。听说训练有素的八哥,刺人舌上的血点到八哥舌上,八哥还会说简易的人话,类似鹦鹉,人们没见过,喂八哥鸟的郝八哥说他的鸟快达到这个水平啦。

郝八哥是个篾匠,竹凉席织得漂亮、细密、光滑、整齐,上等的还可卷起、折叠,青竹子、黑竹子剖出篾来,还编织成图案,因此他的凉席卖得上好价。席子编得漂亮,人却其貌不扬,一只眼睛失光,翻着白眼珠,另一只眼睛视力也不太好,看人时,头抬高高的,白眼珠翻瞪着人,嘴巴自然张得大大的,露出烟熏黑黑不规则的大牙,也因此,四十郎当岁,仍然打着光棍。

打光棍的郝八哥一个人剖竹子,编席子冷清,便养了一只八哥鸟。他每天一边忙他的手艺活,一边美滋滋地听八哥唱歌,视力不好的郝八哥嗓子好,记性好,听故事,听小曲,过耳不忘,也因此,他会讲的故事多,会唱的小曲多。镇上的年轻人、小孩子都乐于围在他的小小竹篾作坊听他讲故事,唱小曲。小镇来了说大鼓书、讲评词的,郝八哥也乐于交往,住在他家,晚上在竹篾作坊摆上说书摊子,他贴茶水贴工夫也心甘情愿,回报只求学上一段书。由于他一听就记住,虽不识字,已将全本的《杨家将》《岳飞传》《三国》记得分毫不差。听得多了,创造力又超强,特别是他超一流的添油加醋、随口溜曲的本事,连讲带唱,住不几天的说书人拱手喊他师傅。

他讲故事、唱小曲,或连故事带小曲的创作,越来越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举一反三,扯一根蔓能牵出一串葫芦,最拿手的是黄段子、酸曲子,不管是结过婚的,还是没睡过女人的男人听着都会走光坐化。来听郝八哥讲故事、唱小曲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有一天,却多了个女人,还是那只八哥招来的。

这天,鸟笼子没关严,八哥鸟嗖地飞了。郝八哥只顾满嘴冒沫地唱小曲,听小曲的众人也没发现,这鸟顿开樊笼,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绕飞了一圈,也不知是找不到家门了,还是飞累了,竟然飞进一个女孩子的怀里。这女孩子叫“大女子”,是铁匠熊大力的大女儿。熊大力在镇上开了个铁匠铺,也没收徒弟,自己掌钎,老婆当助手,成天叮叮当当敲打锹锄刀镰类的农具,女人奶大屁股圆,能生,一挨肩生下五个闺女,人称“五朵金花”。可这几朵金花大约在风箱、炉火、烟熏火烤氛围长大,都生得黑、壮,说话高声大嗓,声音嘶哑,特别是老大“大女子”,简直像个男人,十八九岁了,没人敢上门提亲。大女子这天许是拉风箱累了,上街转转,忽的一只鸟飞到自己怀里,先是吓了一跳,连忙用手捧住。看那鸟羽毛整齐,小嘴干净,小爪子也黄澄清亮的,叫声喳喳啾啾响脆,不由自主双手捧在怀里,鸟的小嘴啄触到她那发育成熟的胸脯,痒痒的产生一丝丝莫名其妙的舒坦。她将鸟捧回家,喂食喂水,琢磨到哪找个鸟笼装起来。铁匠父亲发现了,认出这是郝八哥的八哥鸟,命女儿赶紧给他送回去。

大女子去送鸟,郝八哥小曲唱得正起劲,嘟嘟嘴示意笼子,顺口借题发挥来了几句鸟的小曲:“大女子送来八哥鸟,八哥鸟啄破女子袄,露出白花花棉花团,不知是肉还是棉,八哥伸嘴吸又嗍,又香又软它又甜,哎哟我的八哥吔,你上世修下的好姻缘!”众人哄堂大笑,大女子听得心迷,腿软舍不得走,装着慢吞吞在鸟笼子侍弄鸟。郝八哥这边更起劲了,由什么曲子又转入了自我改编的《十八摸》,在众人哄笑声中,大女子已满面赤红,拔腿而去,背后传来炸屋子似的起哄、大笑,夹杂八哥鸟的喳喳叫声。

从此大女子时不时借故来郝家,站一会,坐一会,听一会,狡黠的郝八哥似乎也看懂了大女子的心思,时不时将八哥鸟放出笼子,那八哥鳥也怪,一出门便飞去找大女子,哪怕她在火光熊熊的铁匠铺拉风箱,鸟也不怕热。鸟一飞来,大女子便找理由去喂鸟,换上干净的衣服,对小镜子拢拢头发,给郝家送鸟,在那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女子本来就像个男孩子,在这听曲的男人堆里习惯后,起哄、大笑,很快融为一团。有了大女子,郝八哥编小曲的创造力更丰富,唱得更卖力,众人听得更有味,大女子也仿佛吸了鸦片烟,听曲的瘾越来越离不开。

风声渐渐传到铁匠夫妇耳里,也说了,骂了,关了,打了,有几次还从郝家活生生地将大女子揪回来,鲁莽的铁匠甚至去砸了郝八哥的场子。可腿长在女儿身上,与郝八哥何干?反而被街道找去谈了话,弄得铁匠夫妇毫无办法。最后只有使出当地人惯用的一招,赶紧给大女子找婆家,远远打发走算了。费了很大劲在远远的大山里边找了一家,急急忙忙将大女子嫁了出去,据说大女子出嫁前哭得比刘备还伤心,几个娘们按住才拉扯走。大女子出嫁那天,郝八哥的唱小曲场子没开张,闭门瞪着灯发呆,他悄悄放开了装八哥鸟的笼子。

不久,郝八哥的篾匠铺便关张了,人们不知他去了哪里,深山里大女子的婆家也找上铁匠门来,说是大女子被一个说书的拐跑了,那说书的是个独眼龙。小镇从此没了郝八哥的故事、小曲,男人们觉得生活少了一味,特别是炎热的夏夜,酷暑难熬,暗夜长长,怎么过去呢?时不时有人说,在外乡哪里遇见过郝八哥,与大女子在一起。他在前面背着包裹走,大女子背着大鼓跟在后边,那只八哥鸟,已不在笼子中关了,蹲站在大女子背的平鼓上,喳喳啾啾叫着,郝八哥边走还边唱小曲,他美滋滋地唱,大女子美滋滋地听,连山间的野鸟都在两人身前身后飞来飞去哩!

陈小官

陈家是个大户,大到解放前镇上大半条街都是陈家的生意,米坊、布坊、染坊、酒坊一应俱全,几乎包括吃喝穿用的全部行当;农村里还有大片土地,集外数里还有个带炮楼的水圩子。到陈小官父亲这一代,大户的繁华逝如流水了,旺盛的陈氏子弟镇压的镇压,改造的改造,读书在外的也不回来,流落海外的更是没了联系,这是大时代变革的家族命运之一。陈小官父亲这一支本来就是小老婆接续小老婆传延下来的,在陈家地位不高,他父亲辈上躲过了镇压、劳改、监督改造这一劫,后代戴著工商业兼地主成分这一铁箍,入平头百姓之列。唯一承续的尚读了几年书,父亲教私塾,陈小官上个县师范速成,当个小学教师。

陈家当时兴旺,除了有田地、圩子、店铺这些,更有传续几世无家可及的大祖坟场,听说原来有方圆上百亩,高高朝阳,林深竹茂,松柏参天,蔚为壮观,光是看坟场的就有四五户,更别说坟场外旱涝保收的几十亩祖坟良田好地了。听老一辈人说,过去每到清明节,陈家上坟,浩浩荡荡的队伍拉开有里把长,白茫茫一片,撒的纸钱一路飞扬,明火暗香熏得成群鸟雀几天都无法在墓林坟场地落脚。当然,昔日繁华盛景早已烟消云散,看坟人早没了,那祖坟地也已不是陈家的专属地,墓地渐渐缩小,最后仅剩几十个近支又近支的祖坟,嫡传的几支后人各上各家的坟,大多坟无人包坟头,也无人丢纸钱,杂草丛生,塌陷坑洼,树大部分也被大炼钢铁时砍去炼钢,只剩一丛丛灌木,零落地缀点野花,偶有三两野狗蹒跚寻食,由陈家陵变成了乱坟岗。知其兴衰的人看此情此景,不禁唏嘘,感沧海桑田之变。

上面倡导修方块状的大寨田,这仅存的乱坟岗也保不住,告示通知各家各户去迁坟,没人迁的,按无主坟由公家处理。这处理即挖个大坟,将骨殖骷髅统统归一处,深埋,上面盖土修田地种庄稼。顿时,家家户户忙碌起来,准备木料,请工匠割木头匣子,请人拣拼死人骨架,为祖上另择地掩埋。一时间,木匠生意和“拣筋”的生意兴旺起来。这“拣筋”,类似《水浒传》中为武大郎死后服务的何九叔式的行当,不过书中记载何九叔还负责火化,这与当地风俗不相同。拣筋仅是将死人的骨头一块块拣出,再装小木匣一块块拼齐,要拼得认真、齐全、规整,一具人骨架,不得有丝毫差错。后看鲁迅小说《在酒楼上》,吕纬甫顺母意归乡收拣小兄弟遗骸的过程与此类似,是否鲁迅家乡的这种风俗与当地相近?待考。迷信说:死人的骨头拼不全,或错了位,死者的后人会有残疾的,骨位错缺在什么地方,后人残疾在什么地方,故人们对收殓的人极为尊重,生怕得罪他,为后人落下灾难。

陈小官要去拣取父母的骨殖,割了两口木匣子,老婆没有意见。爷爷奶奶的怎么办?陈小官还想再割两口,袋中羞涩,已向人借十几元了,雇人埋葬的费用还未有着落。与老婆商量,老婆眼一瞪,身一扭。也难怪老婆,陈小官虽是拿工资的公家人,可工资低,孩子多,老婆和孩子还是农村户口,工分少,超支多,每到秋季分粮,都得看生产队里社员的脸色,支撑这一家,全仗“向阳花”①的老婆,陈小官在家很没有地位。许是看陈小官闷声闷语的难受,老婆总算开恩了,拆了陪嫁仅剩的两个木箱和衣柜,又割了两副木匣子,感动得陈小官恨不得高呼老婆万岁。于是硬着头皮向同事又借了几块钱,勉勉强强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骨殖拣了、埋了,累得陈小官眼眶瘦了一圈。

各家忙尽,有主坟算是迁完了,公社担心通知不到位,有主坟当无主坟处理会引起群众埋怨、闹事,又挨个调查,通知到户。剩下的数陈家的坟地最多,五服以内的陈家子孙不少,海外的没法通知,国内的发函没有回音,本地的多是管制的四类分子,通知到人,只是打哈哈。确实是,这些戴帽子的后人恨祖宗都来不及,自己父母没办法躲,爷爷奶奶捏着鼻子也躲不了,再往上四辈、五辈的祖宗呢?他们风流时我们没沾光,落下的地主帽子让我们受苦受罪,恨不得去扒了他们的坟,谁还去管他们呢?公社干部通知了一些陈氏户,都说任由政府处理,旁人私下议论起摇头感叹。陈小官虽是庶出的庶出,也被通知了,公社本也不指望陈小官,陈小官却坐立不安,一趟趟向乱坟岗跑、看,迁出的坟地坟堆越来越少,仅存的几十个陈家坟越来越成为孤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东一摊、西一摊的荒草都没了精神,断碑残迹七零八落地飘散在丛丛灌木林,原来成群的乌鸦不知飞哪去了,仅剩三两只在灌木间穿来穿去,瞪眼看着他,连叫也懒得叫了,让陈小官感觉骨子里冒一股凉气。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向公社负责这项事的干部申报了这些坟的迁移,拉下老脸向当供销社主任的学生家长又借三十元钱,雇几个人,去挖这些坟,寻四代、五代,再以上代祖宗的枯骨。木匣子割不起了,买了几只大麻布袋,不管亲的近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论腿骨、头骨、脚骨、胳膊骨,混装几大袋,用小板车拉了,在埋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坟边挖了个大坑,埋了,又包了一个大大的坟头。再烧了一刀纸,也不管众多的祖宗够不够分。做完这些,他恭恭敬敬地向列祖列宗磕了个头,双手作揖,默默地祷告:祖宗原谅,祖宗原谅!已顾不得想回家如何向母老虎般的老婆交代了。

据说若干年后,分散海外各地的陈氏子孙回来寻根问祖,要修祖坟,修族谱,特别考证出这一支出自汉丞相陈平的血统,借重祖宗的青史英名,继皇考遗志以振宗室辉煌,筹划一次大规模的陈平及陈氏宗族源流学术讨论会。本想借学术上已小有成就的历史教师陈小官生花之笔书篇大作,但陈小官躲得远远的谁也不见,什么事也不掺和。

陈小官晚年还顺遂,挡不住渐渐老去,老人念着后事,他一反常规,不购置墓地,为老婆和自己各自购了大理石的骨灰盒,特地交代儿子,死后骨灰盒沉到海里去,在人世间不留痕迹,与海底世界为伍、共存。有人说,他这在学习周总理,他莞尔一笑,不置一词。为保险起见,他还郑重地写好遗嘱,留下儿子沉骨灰盒的车船旅费专用存折,并请了律師,还去公证处做了公证。这种公证,公证处第一次做,感觉这退休教师怪怪的;大家也都说,陈小官老师怪怪的。

①:“向阳花”指当农民的女人,来源于当时流行的一首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

睡 床

镇上的人比乡下人讲究,区别之一在睡的床上。乡下除殷实之家,有正儿八经一张床的少,大都用土坯砌上两堵矮墙,放上元竹编的床笆,铺上稻草、棉絮、被单,便成为一张床,一睡若干年,不可移动,直到拆房子时,仍不改原貌,那老床的老土坯发黄,已成上等的肥料。许多家干脆连砌土坯床也省了,垫垫土坯和砖,甚至连这也没有,在地上直接铺上稻草、棉絮以当床,称“打地铺”。

镇上不然,除黄牛那类邋遢不像过日子的人外,没有打地铺睡觉的,再穷寒的家也有床,结婚更少不了添置一张木床。木床两头木板相连,无须用床笆,高级的也有不用木板连接,可拆卸的床板,或不用板子,四框固定,加上一个梁,中间编织麻绳。简单的也是霸王草的草绳,高级的是棕绳,这床睡上软软有弹性,类似今天的席梦思。贫富贵贱、等级区别在床上,有的四边竖立木柱,挂蚊帐方便,有的还有木顶棚,有的床前一块垫高的木板,称“搭板”,放鞋用,倘四面再用木板封闭,与床连为一体的搭板处也封闭,放个带盖的小马桶和放首饰的小床头柜,像间小木屋,那便是闻名的八步床了,只有地主老财家才有。

没有这类床,也有两条长板凳放上床笆,被单一铺,蚊帐一挂,分不清有无木床,还可移动,也不愿意学乡下人用土坯去砌床。这种床不坚牢,两口子若夜里干点什么事,床笆直晃动,支床的凳子甚至也晃动,同睡一床的孩子很小就感受到性启蒙教育。笑话说,有小孩子不懂事,听床晃动,骂“哪个狗日的晃床?”啪,便挨母亲一巴掌。还有邪火的,动作大,将支床的木凳颠翻了,床塌了,全家掉到地上,孩子惊醒、惊哭,成为更大的笑话。

老孙头因为睡床,被人看成大怪人。老孙头祖宗三代本是给米大财主看坟场的,米家势大业大,镇上有商埠,乡下有田地,祖坟地也大,老孙头从祖太爷起,便负责看管米家祖坟,种几亩坟场地,不交租,负责看管,防着牛去吃草,狗去刨坟,清明、年节负责接待米家浩浩荡荡的上坟队伍。斗地主、闹土改,米家土崩瓦解,身为雇农的老孙头随父来到镇上,分了米大财主的几间房子,还有店面,还分了米大财主睡的那张八步床,落毛凤凰已不如鸡的米大财主的小老婆也死缠硬赖,改嫁给老孙头当老婆。

父亲死后,老孙伴着他的漂亮媳妇过日子,白天摆个瓜子、花生摊,晚上搂着小媳妇睡八步床,按说该美啦!可老孙有个怪癖,说是床硌人,睡不着觉。每当睡这床时,翻来覆去“烙烧饼”,小媳妇起初认为他闻不惯搭板上的马桶味,给马桶加上盖子,不行;将马桶挪走,仍不行,急得小媳妇抓耳挠腮不知说什么好。

他在床边搭了个地铺,铺上厚厚的稻草、棉絮、床单,从八步床上搂过小媳妇,顿时雄风大起,将小媳妇侍弄得嗷嗷叫。完活后,小媳妇喊上床,仍不去,在地铺上一会便鼾声如雷。渐渐小媳妇也习惯了,干那事,在地铺;睡觉,一个床上,一个地铺,各睡各的,这一睡便几十年。过得都好,只是小媳妇肚子不鼓,青年、壮年时两人还叹气,老了也就算啦,认命。

有那么几年,老孙尚年轻的时候,他睡地铺也不习惯啦,院里有两棵大香椿树,粗粗壮壮,高高直耸,还是米大财主爷爷辈栽植的。老孙别出花样,在两树之间搭上竹笆,顶上搭几块雨毡,睡到树上去了。除了与老婆在地铺上干那事,春夏秋三季,几乎都睡在树上,引得小孩们来看,很羡慕;街坊们背地议论,这个怪物!老婆起初也吵闹,没用,只好随他去。

春天雨多,秋天露重,唯有夏天正好,树床支得高,蚊子还飞不上去。对付会爬树的蚂蚁,老孙早有办法,用湿湿的泥巴在树根部糊上厚厚的一层,干了再糊,往树上爬的蚂蚁细爪子粘在泥巴上,进退不得,太阳一照,不晒死也饿死,久了,蚂蚁似乎知道这是死亡之地,便不敢爬这两棵树了。

夏天烦老孙的是知了,中午在树上叫个不停,晚上时不时撒尿在他脸上,挡雨的雨毡有时也挡不住,老孙用竹竿套南瓜藤缠蜘蛛网去粘,捉了不少,也总捉不绝。后来他又发现个规律,初春时节,黎明时分,树旁地上有许多小洞,还未长出翅膀的知了虫蠕蠕地往上爬,爬行的过程翅膀便变大,变硬,爬上树便会飞,会叫,老孙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知道这叫“知了猴”。

春天来临,他早起便去捉,有时一早可捉一大海碗,能爬上树的“知了猴”少多了,偶有两三只,老孙还有南瓜藤缠蜘蛛网对付。刚出土的“知了猴”,肉肥肉嫩,油一炸,又香又脆,喝酒的好菜。小媳妇开始不敢吃,经不起老孙的动员和香味的勾馋,尝试了也觉很好,还吃上了瘾,老孙更是如此,觉得吃后干那事更有力气,凭这,媳妇对老孙睡树床又多了一分理解。春雨潇潇时,她还会给老孙送块雨布;秋露霜重时,也会给老孙送条毯子。老孙怪,但不傻,冬天冷,他会撤床搬回屋里。

过去,树上还有个喜鹊窝,每年孵一窝小喜鹊,引得一群喜鹊整天在树上喳喳叫。虽听喜鹊叫是吉音,但成天叫个不停,街坊们都烦,益鸟、吉鸟,又下不去手。老孙搭了树床,将喜鹊窝捣了,喜鹊赶跑了,有了安静,邻居们私下还庆幸老孙干了件好事。

讨厌的是那些不知哪来的甲壳虫、螳螂、小天牛、蜗牛之类,时常打扰老孙,后来供销社供应了“敌敌畏”农药,老孙买了些,借个喷雾器,掺水往树上喷洒,药散后再去他的树床。这些东西赶尽杀绝了,估计树也生不了虫了,那树,长得愈发得壮,叶发得茂盛,香椿的产量翻了一番。

渐渐苍老的老孙已变成了老孙头,他已上不了树啦,不能去睡他的树床。喜鹊又飞回来,在上面做了窝,每年仍孵一窝小喜鹊,一群喜鹊又在树上喳喳叫个不停,蚂蚁又爬上去,知了也飞上去,甲壳虫、蜗牛之类也回归它们昔日的乐土。有人甚至看到过一条花斑肚子的蛇在树枝间盘缠蠕动,伸出长长闪闪的信子。老孙头时常在树下仰看,看着那热闹,听着那聒噪,叹口气,自己感觉:老啦!春雨秋风,星空明月,伴着他的岁月而去。

媳妇先老孙头而死,老孙头抱着媳妇的尸体号啕大哭。当地的风俗,死者先要在家的堂屋铺地铺睡上一两天,称“凉铺”,因天凉,老孙头让媳妇在凉铺足足睡了七天。“头七”与送葬同日进行的,还将那张楠木八步床改成一口棺材,給媳妇睡。懂行的人说,多少年来,能睡上楠木棺材的,恐怕老孙头媳妇是第一人,后无来者了。

独居的老孙头给自己割了口十八头{1}的棺材,每年请漆匠来上一遍漆,漆要上等土漆。几年过去,那棺材板弹敲起来,发出咚咚磬钟般的声音。别人还不知道,老孙头晚上仍不睡床,也不睡地铺,而是睡在棺材里。如睡不着,从棺材口看着屋梁;再睡不着,起床到院子里,抬头看越长越高的香椿树,听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间或树上夜蝉的鸣叫。他忽然忆起少年时,随父亲时常睡在米大财主生前修好的青砖石墓里,记得父亲说:这里好风水,好墓地,好墓,睡一晚沾沾地气,没准下辈子我家也出皇帝哩!

然后,回到屋里,揭开棺材盖板,躺下,那是他最后的睡床。

{1}:用木材割棺材时,使用多少棵木头,便称多少“头”,“十八头”即用十八棵树的木料做的棺材,是档次较高的。

黄雀啾啾

秦大先生玩了半辈子鸟,将祖上传下的几十亩田玩光了,也喂不起那许多花大把银子淘来的鸟,只好带着仅剩的一只黄雀算命为生。黄雀算命称叼命,将几十上百张四句打油诗构成的签文折叠好,让黄雀叼出一张,昭示求签者的命运流年凶吉,因算得准,他在方圆百里颇有名气。

解放后破除迷信,他被迫洗手,到处挂着破解迷信骗人的宣传画,也有拆穿“黄雀叼命”把戏的这一张,昭示驯化的黄雀是饭粒粘在纸条的条件反射,叼哪张,是算命先生用手势暗示的。有人问秦大先生是不是这么回事,他撇撇嘴嘀咕:才不是哩!不敢大声说。

儿子秦小鸟从小便看父亲驯鸟,七八岁又随父亲串乡赶集去“黄雀叼命”,鸟也玩得精熟,有时缠父亲给他也叼个命,父亲不干。据秦大先生说,这孩子有听懂鸟语的禀赋,从喜鹊叫声辨,在南岗经常取到鹰捉的兔子;从乌鸦叫声听知远方的亲戚有病,还使秦大先生避免了几次血光之灾,知鸟者要避鸟灾,起名秦小鸟,也有此意。这些反正都听秦大先生说的,人们将信将疑。不过这孩子区别各种鸟音的天才大家还是公认的,比如说,他很小便知各种鸟叫的音节不同:

麻雀叫:呷呷呷——呷呷——呷;

喜鹊叫:喳喳喳——喳喳——喳;

斑鸠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乌鸦叫:呱呱——呱呱呱——呱呱;

布谷鸟叫: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谷。

诸如此类,他能辨清十几种常见的鸟音音节。这孩子还顽皮,知鸟音却不爱鸟,反而喜虐鸟,穿开裆裤便爬树掏鸟窝,攀屋檐掏麻雀,经常将树上和屋檐下的其他鸟类和麻雀窝捣拆粉碎,惊得飞鸟乱叫,更惨的是有时将鸟蛋弄得黄稀稀的烂在地上,还有精条条的小鸟摔在地上哀哀直叫,看到的人直摇头,连说:“作孽,作孽!”秦大先生知道了,一顿狠打,打也没用。

秦大先生死了,已长大成人的秦小鸟早已不干那虐鸟的勾当,被人提起还常为少年时的荒唐深悔。许是为赎罪吧,常常撒些剩饭、稻谷在院子里,喂那些不请自来的鸟;晒粮食、晒元宵面,有鸟来啄食,他也不认真去赶,弄得晒干一半、鸟吃一半,人讥他是个大傻瓜。父亲死前喂养的那只黄雀,他为父亲送殡后,遵照父亲的遗嘱,在老鸹岭放飞了,谁知三天后又飞回来了,他只好继续养着,无论再困难,都保持鸡蛋清拌小米的黄雀伙食。黄雀不需要笼子,他走到哪里,黄雀都在他身前身后飞,“啾啾”叫鸣,有时还站在他的肩头,膀掮清羽,成为街上的一道风景。

他的生活来源是去乡下收鸡蛋,那时农民喂养鸡不多,不过四五只,母鸡生的蛋一般舍不得吃,攒着,到集上去卖,路远跑一趟不划算,镇上不少无业的人便干这营生。从农民手中五分钱一个收,到供销社平均可七分一个卖,农民卖论个,供销社收论斤,有时八个九个大一点的鸡蛋称一斤,便赚更多了。这活没技术含量,本钱也不多,成年男人、女人都可干,勤快些混个肚子圆没问题,只是起早贪黑,四乡里转,特别是防备狗咬,刮风下雨,多吃些苦。若是有不地道的农家将孵不出小鸡的“哑蛋”和蚊子叮过的“坏蛋”混进收上来,或挑满满一担鸡蛋未放好,过沟上坎将鸡蛋撞碎的多了,会亏本白忙乎。

秦小鸟身体好,又年轻,收鸡蛋时妇孺不欺,有好声誉,特别是那只黄雀,跳站在他挑担子的扁担上,人未进村,先闻黄雀叫,引得爱热闹的孩子围看,自然有了人气场子,因而他每天收的鸡蛋往往比别人多。

黄雀对秦小鸟还有一个大作用:指路。出行时,去哪个方向,放飞黄雀,黄雀飞哪个方向,他便朝哪个方向走;遇有岔道,三岔路口,也是由黄雀飞的方向,定夺择路。还别说,秦小鸟很少遇有别人刚收过鸡蛋的“二茬收”,这是收鸡蛋的人最怕也是常遇到的,白跑路,少收获。生僻不熟悉的路,他几乎从未迷过路。秦小鸟很自得,老爹留下这个活宝,少动了脑筋。

有一天,他随着黄雀指引的路走,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这是三两天前刚走过的路线。但迷信和依赖黄雀,不愿意改道,一直往前走,擦过村庄没进,穿过三两户农舍没停,山一程、水一程,走了大半天,一个大湖断了路,他知这次走远了,到了荒凉偏僻的苇子湖。

苇子湖大,沼泽滩更大,遍长苇子,栖息野鸭、大雁等诸多鸟类,没路了,黄雀仍往沼泽地的苇子丛飞。秦小鸟迟疑了一下,也往苇子丛走,没走几步,鞋被泥陷湿、陷脏了。他正待骂鸟,往岸上返,突然眼前一亮:苇子丛有几窝亮晶晶的野鸭蛋。他连忙回头上岸,放下空担子,脱去鞋袜,拿着常备的一个布口袋,去捡这几窝蛋。

捡完这几窝,眼前又现几窝,他欢喜得心几乎从嗓子眼儿蹦出来,又去捡,很快装满一口袋,上岸将蛋放到担子里,再去捡,越捡越多,越多越捡,有野鸭还在窝里孵蛋,秦小鸟惊飞了它,野鸭蛋还热乎乎的,很快,担子的两只箩筐已装满了。

得了宝的秦小鸟这才觉得累了,他洗好脚,穿上鞋袜,点燃一支烟,坐在湖埂美滋滋地抽着,看成群的野鸭在苇子丛上的天空嘎嘎乱叫,有些从苇子丛飞出,开白花的苇子摇动起伏,似风吹一般,白白苇花飘飘洒洒,有数片还落在秦小鸟的头发、衣服上。可不见黄雀飞回来,他啧嘴“啾啾”呼唤,呼唤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还不见黄雀飞回来,只听野鸭和大雁的鸣叫,掺杂不知名的鸟类声音,分辨寻不到黄雀的声音,他有些失落和心慌。边唤边抽烟等,黄雀一直没飞回来。

看天色近晚,他只好怅怅而返。挑着重重的装满野鸭蛋的担子,已没了欣喜,为那只黄雀担忧,不知明天它会不会回来。夜路又不好走,尽管已习惯了走夜路,但这天没有了黄雀,他总是觉得孤寂难耐。从不相信鬼神的他看黑影、听响动,总以为是鬼的惊惧,心惊肉跳。磕磕绊绊总算将野鸭蛋挑回了家,发现蛋破了一小半,腥腥的蛋清蛋黄一路淋到家,屋内弥漫腥味,他收拾清扫到天亮,黄雀还未回来。

秦小鸟躺倒了三天,医生说他伤风感冒了,打过针、吃过药好了些,他盼望的黄雀仍未回来,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身子,再去苇子湖寻找黄雀,当然还不忘挑着担子,顺便再捡些野鸭蛋回来,这无本的收蛋更好,何况野鸭蛋比鸡蛋卖得还贵哩!

寻到苇子湖边,他先顾不上去收野鸭蛋,在岸上“啾啾”唤黄雀,仍是未有回音。又脱鞋赤足走进苇子丛,边寻野鸭蛋,边唤黄雀,奇怪,向苇子丛深处走了好远好远,连一窝野鸭蛋都未看见,学黄雀叫的双唇几乎抿不紧了,黄雀还是未唤回。

野鸭成群地在他头顶飞,嘎嘎叫着,拉的屎撒得他头、脸、衣服星星开花,臭气熏得他难受,沼泽越来越深,他有些怕了。脚踩住一条滑溜溜的蛇,蛇穿出来后,爬行几步竖起半条身子,扬头瞪着他,红红的信子伸伸缩缩,他一阵心紧,用空布口袋甩了几下,方才将蛇吓跑。他不敢再逗留了,慌忙朝岸边走,好在有泥上的脚印,使他不会在密密的苇子丛迷路失向。

苇子越来越稀时,突然两只惊飞的野鸭从左前方的苇子丛飞出,他想:许是那有一窝野鴨蛋吧,便偏斜插过去,苇丛根处没有野鸭窝,在密密的苇子中,一枝苇秆上挂着他的黄雀,头朝下,爪朝上,两只翅膀耷拉着。他跑上前,双手捧住,已经死了,身体僵硬,有鸭嘴啄的伤,漂亮的羽毛和细细的绒毛撒了许多在那棵苇子秆下,两只嫩绿的花青蛙坐蹲在旁边,腮鼓鼓地蠕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脚刚迈动,蛙嗖地向苇处跳去,送来几声呱呱叫鸣,他听了头皮直发麻。

秦小鸟带着他心爱的黄雀尸体往家返,空空的担子让他觉得十分沉重,一路歇了好几次。他不敢选在大树下歇,怕听树上的鸟叫,在无树的田野歇,偏偏稻田也有田鸡和鹌鹑在叫,更别说觅食的麻雀了。这让他心底撕裂,与黄雀的叫还那么相似,不知是笑他呢?想黄雀呢?这是庆黄雀呢?打小识鸟音的秦小鸟听不懂了,连音节他也辨不清连续有几声。

做口小棺材埋了黄雀,秦小鸟不再收鸡蛋了。他买了一管猎枪,还是双筒的,去苇子湖打野鸭。弹弓练就的童子功,往往弹无虚发,每天都会挑回十几只野鸭卖到饭馆里,日子过得比收鸡蛋好多了。

他又增添了支铳子,这是一种放霰弹的猎枪,枪膛灌满铁砂子火药,一枪轰过去,铁砂子散开飞击几丈远,中弹的野鸭成片倒下。秦小鸟往往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回来,小镇不仅饭店,许多人家的锅里都飘散出野鸭的香味。

苇子湖的野鸭被秦小鸟的铳子打惊了,白天往往飞到离苇子丛比较远的湖水中心,秦小鸟铳子射程够不上。秦小鸟摸索出伪装战术,划着木划子,披着苇子伪装衣,晚上便伏在木划子上。天微明时,野鸭群从苇子丛飞出来,在自认为安全的浅滩嬉水、觅食,秦小鸟出击了,铳响野鸭惊飞,留下中弹的黑压压一片。

那晚,秦小鸟又披着伪装衣在木划子上蹲守,天黑不见五指,只听得苇子沙沙响,湖水拍岸啪啪声,湖心的野鸭睡着了,秦小鸟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秦大先生端着黄雀叼命的篮子站在他面前,那只黄雀在篮子上跳跳蹦蹦,啾啾叫着,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从眼神,他读出了哀怨。秦大先生手一指,黄雀跳进篮子里,从摆放整整齐齐的签文中叼出一张来,秦大先生拆开,读出声:

渔家弄水逞风流,

堪笑世人哪知愁。

瓦罐不离井上破,

离魂方悲荻芦洲。

人们发现秦小鸟在苇子湖淹死了。他是穿着伪装衣落的水,衣湿湿沉沉,铳子也落在附近的水里,木划子翻斜着,肚子已肿得老大。野鸭在周边鸣飞,有人看见,似还有几只黄雀,在苇子枝啾啾跳着叫着。

责任编辑 鹿 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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