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桂离宫和东照宫看日本的传统审美
2018-07-20杨建明北京理工大学设计与艺术学院北京100000
孙 淼 杨建明(北京理工大学 设计与艺术学院,北京 100000)
引言
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中,由于受到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社会政治经济条件和文化宗教形态的影响,不同的民族会形成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审美意识。
同时建于日本17世纪江户时代的桂离宫和东照宫有着决然不同建筑风格,京都的桂离宫简素、纯雅,日光的东照宫奢华、浮艳,同为日本皇家建筑却呈现出相反的审美因素。
一、桂离宫与东照宫——两种审美对立
图1 桂离宫①
桂离宫位于京都近郊,是天皇的离院,又称“无忧宫”。整个院落松柏枫竹翠绿成荫,湖中水清见底倒影如镜,湖光和山色融为一体。桂离宫的整体布局简练、洁净利落,建筑多以轻快、简素的空间构成,充分显示了日本古建筑和谐的风格。使用竹子编制而成的御幸门(图1) 看上去并不高大,连接着大门的竹篱笆并与北边的穗篱笆相连,由纤细的竹枝和一劈为二的大竹组合。建筑都比较矮小,清一色的白木结构,草茸和树皮茸人字形屋顶。虽为皇家庭院,却呈现出清雅简素的艺术气质。整个建筑不追求奢华装饰,不用材料的昂贵来显耀所有者的宫廷身份的高贵,而以纯雅的气质和优美的结构来显示使用者的修养和情趣,这在皇家建筑中称得上是朴素简明的极致代表。
而同时兴建的东照宫(又称日光庙)则在建筑模式上表现出相反的特征。位于日本日光的东照宫兴建于1617年,作为德川家康的神社,其设计思想是以壮伟华丽来显示权势的高贵和威严。人工雕饰极尽奢华,屋檐瓦敷金箔,屋柱涂成深赤色,屋顶斗拱用红、绿、蓝、黑、白、金等色彩装饰,墙壁门扇上雕有龙狮花鸟,视觉上富丽华美,金碧辉煌,突出了武家文化强悍、炫耀、权贵的一面。(图2)
同一个时代出现如此差别的审美特性似乎打破了民族审美的稳定性。但我们追溯大和民族原始性格的铸造与审美意识的形成时不难发现,这种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同处一代并不是偶然发生的。简素幽玄和奢华繁缛是缠绕在日本建筑历史上的两条蔓藤,代表着日本两种传统审美情趣。
图2 东照宫②
二、大和民族的原始性格及双元并行的审美意识
日本位于亚洲东部,被浩瀚的海洋环绕,日本土地面积主要由山地和平原构成,山岭连绵不绝但少有大山脉,河流纵横交错却鲜有大河流。气候温和,四季变化缓慢而有规律。日本人充分吸收了这种自然环境和气候的养分,形成了亲和大自然的品性。单一的大和民族始终以皇室作为最高政治中心,历史进程中所呈现的融合和平稳对民族心理和性格形成的影响无疑是最大的。他们对待外来事物绝少用一种对抗和绝对的态度,日本文化的基本特征里包含对外来文化元素的融合性、调和性。单一民族性格中的倨傲自尊,民族自我意识的顽固,和日本民族历史发展中的平缓过渡、以和为贵;漫长的原始狩猎时代形成的强悍基因,以及农耕时代确立起来的对大自然的亲和态度等等都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多元化性格的日本民族。在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写的《菊与刀》中,曾经对日本人的性格有如下的描述:日本人生性好斗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怯懦……。
这种多元化的性格反映到日本文化的诸多方面。在日本的艺术形态中,夸张和内敛,装饰和简素一直并存。这两种审美倾向在日本原始时期就已经初露端倪。早在绳纹时代出现的各种各样纹饰的土器,最终发展成具有夸张造型和强烈表现力的雕刻器物,其功能远远超越了实用性,尤其是在新潟县发现的火焰形土器,布满繁缛的纹饰,宛如熊熊烈焰,装饰表现力达到极致。绳纹土器所展现出的生命力似乎有着唤醒人们心灵深处的力量。日本艺术家冈本太郎描述这种绳纹土器时说:“当毫无准备地初见绳纹土器粗犷且不协调的形态及纹饰时,谁都会为之一怔”。这种装饰性的工艺性质成为日本审美意识中的一个特色。而在弥生土器中,日本繁缛强劲的装饰风格似乎完成了180度的蜕变,器型收敛,纹饰洗练,更加重视制作的精致感,审美意识方面更加注重整体与局部的平衡。作为艺术品耐看,极具魅力。
绳纹土器将粗犷的情感暴露在外,而弥生土器则表现出温柔的均称之美,两者审美呈现出异质性特点。辻惟雄将两者分别称之为“原始日本人的土著性审美意识和融入东亚文化圈后产生的混血性审美意识”。
三、浮美辉煌的装饰审美
绳文土器中所包含的夸张和惊艳的美学元素没有在时代长河中变成陈沙。日本人所具有的丰富的想象力和强烈的艺术表现力在之后的很多艺术形态中得以体现。古坟时期随葬的精美黄金工艺品、内部和外壁施以装饰图纹的横穴墓室。奈良正仓院珍藏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上的缜密工艺的繁花似锦和漆金薄绘盘上的浓墨重彩都表示出日本古代惯以“装饰”丰富生活的实情。日本在十世纪确立起大和风格:注重工艺加工,敷金银,注重平面化纹饰效果,突出色彩的装饰品味。这种装饰之风成为日本贵族世俗生活的一种习惯。他们在障壁画、襖绣、扇面、歌集册子、经书、日常器物上非常注重材质、肌理、工艺手法。在大和族的艺术风范中,用装饰手法呈现艺术,用工艺手法表现绘画。
在建筑艺术中,这些富丽的装饰品味首先反映在佛教建筑中。随着佛教传入日本,佛教建筑及佛教美术也随之而来。佛教艺术被称为 “庄严”的艺术。“庄严”一词是梵文alamkara的汉译,原意是“漂亮的装饰”。佛国里,佛身金光闪耀,如来、菩萨以及天人的衣服和饰品、众佛居住的宫殿、还有庭池、花卉、树木、地面等,所有一切都以金银或色彩绚丽的宝石装点。为了在眼前重现这种光景,所有建筑、雕刻、绘画、工艺浑然一体形成“装饰”的综合艺术,像是色彩缤纷的万花筒。
这种“庄严”在奈良时代所建造的寺院中可见一斑。法隆寺被认为是世界上留存下来的最早的木建筑,是在中国六朝木结构寺院建筑样式中加入隋唐的建筑新元素建造的,寺内保存的佛像多贴金箔,金黄灿烂,饰有各式纹饰的精致背光,有的镂雕而成。
日本追随中国大唐的装饰美术浪潮,崇尚佛世界的庄严,并将这种华丽的装饰之风带到皇宫和贵族宅邸中。宅邸建筑以豪华富丽的装饰来显示贵族的权势与尊贵的做法在日本的每个历史时期都有体现。尤其是在战火消逝,财富聚集的太平时期,这些奢华壮丽的建筑呈现出统治阶级奢侈糜烂的生活追求。即便当中国以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成为主流,逐渐消解了浓艳色彩的装饰之风之后,日本仍然保持着这种装饰情趣,始终不渝。
武士阶层取代公家执掌政治大权之后,将审美情调变得越发厚重敦实,强劲有力,金碧辉煌,形成新的贵族趣味文化。足利义满所营造的北山文化崇尚黄金,并于1398年在京都建舍利殿金阁,二、三层镀金装饰,柱子、壁、勾栏等都贴金箔,而东山文化赞美银,足利义政兴建银阁寺,从这些可以看出,权势者善于用金银色来夸耀自己的权力。尤其是到了16世纪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执政期间,金色更显示出权贵的魅力,这个时期的当权武士多是农民出身,他们对稻田的金色怀有深厚的情感,金色象征着丰饶的收获,再加上当时日本与东亚的贸易发达,金币作为货币流通,黄金产量增长,黄金储备加强,这些都增加了日本人对金银色的喜爱,在审美上增加了对鲜艳绚丽色彩的喜爱,金色装饰物中包含着权力阶层的趣味和理想。狩野派迎合他们的喜好确立起新的以金色为底色,色彩斑斓、浓艳装饰性的金壁画样式。闻名遐迩的《洛中洛外图屏风》就是这种绘画风格的典范。同时期还出现以金线织花工艺制作的武士服、盔甲披肩和能剧戏服。这种金地浓彩,光彩夺目的豪华装饰感显示出武家阶层追求的夸张和霸气的气质。
遵照武家审美,东照宫的建造应运而生。它采用了豪华的色彩,宫壁上的木雕、屋顶的斗拱、宫内的柱子都涂漆金色,檐下还敷设了带金箔的瓦,宫内摆设各种金器皿和泥金画,到处金光闪闪。这种夸张的表现力以及对装饰的极度追求是从绳文时代开始发端的。对金色多彩的辉煌效果的迷恋则是日本传统审美世俗化生活化的表现,但也不得不承认,从“装饰”文化的角度,我们也许可以给东照宫一个高度的评价。但是它的各种黄金和珐琅配件,镂空雕刻,人物、动植物纹饰,几何纹饰,这些装饰布满建筑的各个部分让人眼花缭乱,显示出因过度工艺化而影响建筑本身生命力的先兆。
四、传统建筑中的简素至上的审美情趣
日本传统的建筑之美是日本自然美、色彩美、艺术美的综合体。它们在日本的风土中产生,受到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滋养。经过长期的消化和过滤,形成自己多元的建筑模式。其中被视为真正具有日本本土精神和日本文化特征的是鸟居、神社、庭院、茶室等建筑。正如前面我们谈到的日本民族性里所包含着强烈的自然亲和力,这种特性体现在最原始建筑样式中。日本最早的建筑是竖穴式居住建筑,起源于日本的弥生时代,竖穴内由木柱支撑,柱与柱之间架设椽木,承载茅草屋顶。屋顶贴近地面,门廊由门前延伸到外面,连接内外,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
古坟时代的鸟居是日本神社建筑的雏形。它最早是用来标志祭神的地域。基本构成是左右两根柱子,一根笠木横在兩柱之间,由横梁栓连接固定。鸟居省去一切虚饰,显得简单、朴素、明快至极,以获得空间的一种表象手法。鸟居所使用的木料通常采用原生态的木头,被称为“真木”,真者,自然和真实之意,这最终发展成日本建筑艺术最为突出的性格。日本的神社建筑则是随着以农耕为中心举行的司机祭神活动的需求而发展的。岛根的出云大社、奈良的岩岛神社等是最古老的神社建筑群,展现出日本神道建筑艺术的自然、清洁、单纯、简素的美。建筑神殿都是木结构,依山傍水,置身其中会完全融入自然之美中。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势神宫被认为是最具有日本建筑艺术传统美的典范。它以木材和芭茅等自然素材作为材料,修造成芭茅葺人字形屋顶和高台式建筑。无天花板遮蔽,屋檐屋脊无翘度和弯度,空间由直线构成,建筑材料不涂色,无人工修饰和人工技巧,保持着材料和结构本身的至纯特点。伊势神宫展现了和式建筑的独特性格:简素性、调和性、非对称性,成为和式建筑之美的象征。
具有日本的简素艺术气质的建筑样式还有庭园和茶室建筑,都表现出日本民族顺从自然,师法造化,崇尚自然的审美情趣。日本的庭园艺术受禅文化精神影响而促成枯山水艺术的流行。禅宗的导入,为枯山水庭园艺术注入了空寂和幽玄的艺术精神,成为日本文化中最具象征性的标志。所谓枯山水就是在没有池子和水的地方,用石头、石子造成偏僻的山庄,缓慢起伏的山峦,或造成山中村落等模样,企图让人产生一种野景的情趣。枯山水以石头、白沙、苔藓为素材,发挥石头的形状、色泽、硬度、纹理,通过人工的规划而使材质在光线下呈现出流动感,使人产生联想,幻化出动静相宜、变化莫测的景象。可以说这些景象是在禅宗的冥想中诞生的,在空无中使人进入无限。将庭园的空间单纯化,强化了艺术效果。鸟居、神社、庭园,反映出日本人的自然观,融合了日本文化所具有的一切特征,成为日本空间艺术美的代表。
不同于东照宫的奢华和辉煌之美,同为贵族建筑的桂离宫却简朴纯雅。从日本江户时代的建筑历史来看,修建桂离宫的时候日本建筑正处于模仿中国建筑的浪潮中,中国建筑的恢宏华丽成为当时最流行的模式。但当时承担桂离宫设计的建筑师小崛远州为了保持建筑本身至简至素的传统艺术精神和传统技法,抵制住皇室的干扰,最大限度地保持住了建筑的日本传统美。桂离宫里的建筑群与池、岛、桥、石、树巧妙结合,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空间,纯雅的趣味和优美的结构,使皇家的尊贵在简素内敛的修养之间得以体现的。桂离宫质朴而近乎自然,布局的非对称性产生残缺感,小巧近乎孱弱。让人们从中能体味到幽玄的美感。而这一切使人在建筑和环境所展现的细节中不自觉地进入冥想的境地,在平淡无奇中体会内部潜在的精神美。日本人对空间艺术的追求,与其他文化形态的美的追求一样,强调精神而无视形式,努力在任何简洁的形式中寻求精神实质的东西,其美的价值和意义也在于此。
结语
可以说,桂离宫和东照宫是日本建筑艺术的两块瑰宝,从中可以看到日本民族悠远深长的审美传统,看到岁月中丰富多彩的艺术移植,看到不同时代对装饰元素和艺术风格的选择。东照宫以辉煌和色彩的华丽使观者为之迷醉,桂离宫以反装饰的装饰闲寂的趣味让人感叹。正如美国的兰登·华尔纳在《永恒的日本美术》所说:“……(日本的艺术风格)变化之快,不由使我有种常新的感受,即某种感觉刚消逝,忽然又有新的感受。它以特别的风格出现,让人确信这些曾在其它的氛围中存在过,这便是日本美术的永恒性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