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
2018-07-20曹多勇
○曹多勇
跳房子、跳房子,跳上一身麦芒子,麦芒子开花,姐姐回家,麦芒子结籽,姐姐去死……
——《童谣》
那一年,我八岁。
整个热夏天,我每天都去仙人家的巷子里,跟仙人跳房子。跳房子是一种简单的玩法,就是在地上划几个圆圈,一条腿弯曲起来,另一条腿在不同的圆圈之间蹦跳着,脚下还要不断地踢着一块碎碗片(其他块状的硬物亦可替代)。碗片从一个圆圈被踢到另一个圆圈,停顿下来的时候,不得压线,不得出圈,否则就算输掉了。左腿弯曲起来,右腿跳房子,这是一般孩子的做法。仙人是个右腿有残疾的女孩子,跳房子正好反过来,右腿弯曲起来,左腿跳。要是爬树,她肯定爬不过我。要是跑路,她也肯定跑不过我。跳房子只使用一条腿,反倒成就了仙人,变成其他孩子不能与她相比的一个强项。地面光溜溜的,碗片光溜溜的,脚下很难控制住,使劲小碗片不动,使劲大碗片“哧溜”一下就滑出圆圈外。碗片不听我的话,却听仙人的话。仙人跳房子,想让碗片停在哪个圆圈里,碗片就会乖顺地滑行到哪个圆圈里。碗片像是仙人喂熟的一条狗,一只猫,一头羊。原本没有生命的碗片只要到仙人的脚下,就附着上生命,就具有了灵性,懂仙人的心事,听仙人的使唤。
我俩跳房子,跳十盘我输十盘,一次赢的可能性都没有。
仙人天生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比别的女孩子心细。比如说,跳房子的碗片都是经过精心打磨过的,不规则的部分一点一点地放在磨刀石上打磨掉,直到规规则则的,圆圆溜溜的。其他村孩子,不说男孩子,就是女孩子,都是随手捡拾一块碗片,不分好孬,不计输赢,跳过房子就把碗片随手一扔,完事了。仙人的碗片有三四片,大大小小,厚厚薄薄,釉色不同,花纹不同,每片都像工艺品,都是她的心肝与宝贝。碗片规则,脚下好控制,易掌握,这只是仙人常赢不输的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也是主要的一个方面,仙人右腿有毛病,玩其他的游戏受限制,跳房子就格外上心。不要说是我,左邻右舍的,一般大小的,男孩子、女孩子,没人能够赢仙人。大凡事物都有两面性,仙人技高一筹,技压群芳,就很少有孩子愿意跟她跳房子。谁个心甘情愿地去玩一种注定输而不赢的游戏呢?要说其他村孩子不愿跟仙人一块玩,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嫌弃她是一个残疾孩子。我不怕输,我不嫌弃仙人是一个残疾孩子,我每天都去跟她跳房子。有时候仙人嘴上跟我说,这盘我让你赢。可她一旦跳起房子,就跳得特别投入,特别认真,没有一点过失,不打一点马虎,嘴上的允诺早抛到脑后面,直到一盘跳房子结束,她赢我输,这才从一种氛围中走出来,仙人会不好意思地冲着我笑一笑说,这一盘算我输好了,你打我的“鼻子、鼻子眼睛”吧。这时候仙人就特别乖顺地一手捂在自己的鼻子上,一手伸在我面前,等候着我打她的“鼻子、鼻子眼睛”。
我不打仙人,我喜欢被仙人打。
我俩脸对脸站着,仙人一边打我的手掌心,一边嘴里喊着口令:鼻子、鼻子眼睛;鼻子、鼻子耳朵;鼻子、鼻子嘴巴;鼻子、鼻子脑袋门子……仙人抓我的一只手,是软绵绵的,温乎乎的。仙人打我的一只手,是软绵绵的,温乎乎的。仙人喊出来的口令,是软绵绵的,温乎乎的。仙人呼出来的气息,是软绵绵的,温乎乎的。除此,我还喜欢看仙人光洁的额头,清澈的眼睛,修长的睫毛,厚实的嘴唇,细长的脖子,圆润的下巴……要说那时候我跟其他村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他们注意的多是仙人的残疾之处,而我注意的却是仙人的美丽之处。
仙人打我的“鼻子、鼻子眼睛”,不是惩罚,而是奖赏。
那年我还没有上小学,一天天要么去跟仙人跳房子,要么在家睡懒觉。别的村孩子不愿跟仙人玩,我也不愿跟他们玩。那时候属于人民公社年代,大人天天忙着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早上我没起床他们就下地去干活,留下一点剩饭焐在锅里,就不管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了。仙人早上不睡懒觉,跟着大人一起起床,跟着大人一起吃饭。大人吃过早饭一走开,仙人就等候着我去跳房子。要是候吃一顿饭的工夫不见我的面,仙人就会来喊我。我家离仙人家隔着四五户人家,对我来说不算远,一眨眼工夫就跑到了。可对仙人来说,走这么远的路就十分困难了。仙人的右腿萎缩得很厉害,不用拐杖,就靠一只手支撑着那条好腿的膝盖骨,一瘸一拐地走路。我父母合上房门不锁,仙人隔着房门喊两声,要是听不见我答应,就知道我在床上睡着,下一步就推开房门走进来。我睡觉很死,仙人走近床,一边推搡我,一边继续喊:
——大毛哥哥,你醒醒,我俩跳房子。
大毛是我的小名。我比仙人大一岁。
仙人经常过来喊我,知道要是我没睡透就是天打炸雷也不会醒。仙人喊几声,不见我醒,就不喊了,等候着。常常赶我一觉醒过来,仙人趴在床头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仙人的一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像是在推搡着我,又像是害怕我猛然间睡醒过来逃跑掉。看着趴在我跟前睡熟的仙人,一下子,我的心里倒是一片软绵绵、温乎乎的了。仙人睡觉惊,一有动静就醒来。我怕吓着她,小声地喊:
——仙人,你醒醒,我俩跳房子。
下午我一点觉不睡,也不用仙人过来喊。这边父母上工一走开,那边我就往仙人家跑。我家的房屋巷子狭窄,仙人家的房屋巷子宽敞——这只是我去仙人家跳房子的一半理由,另外一半理由就要牵扯到蛮婶子了。
蛮婶子是仙人后妈。仙人亲妈活着的时候,跟仙人大(爸)一样,有一种病,叫肺结核。嗓子里整天吼叽叽地喘,像是拉风箱,走路不能快,干活不能累,去生产队干一天活,一个男劳动力10分工,仙人大拿8分工;一个女劳动力8分工,仙人娘拿7分工。仙人娘前年病死,仙人大还活着。去年秋忙天,仙人大娶回仙人后妈,是个说话蛮腔蛮调的蛮女人。蛮婶子长得年轻,长得排场(漂亮),仙人大跟她一点不般配。听我母亲说,蛮婶子的娘家在远远的一处大山里,那里的人家比我们这里穷很多,要不蛮婶子不会一朵鲜花插在仙人大这泡牛粪上。面对仙人大这泡臭烘烘的牛粪,蛮婶子这朵香喷喷的鲜花不甘心、不情愿、不死心。秋忙天蛮婶子一回地不下,一个工分不去挣,整天吃在家里,喝在家里,睡在家里,就这她还觉得吃了老天那么大的一个亏。她逃跑过,大河湾村四周是水,想跑跑不掉;她投河过,被村人发现后搭救上来;她上吊过,脸色乌紫,差点丧命。经过这些劫难蛮婶子没死掉,活过来,想开了,跟仙人大说,跟你是我的命,我不会再寻短见,我要活得比谁都鲜欢。
蛮婶子真的变成一个过日子的女人,对仙人大好,对仙人更好,一心一意地侍候着爷俩,吃的喝的一样不落地端在爷俩眼面前。要说仙人腿脚不方便,是个孩子,端吃端喝地伺候着还好说,仙人大胳膊腿利索着,就有点消受不起了。仙人大想伸手做一做家务活,蛮婶子说,你过一边去,男人家该干男人的事,家务活是女人的事。仙人大从生产队地里回来家,屋里屋外转圈子,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活,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活是男人该干的。蛮婶子说,等富哎,你就莫屋里屋外转圈子了,安心地歇着吧,过一小会就吃饭哩。等富是仙人大的名字。等富叔觉得蛮婶子转变得过了头,心存余悸,一点不放心。
蛮婶子会生发什么事情呢?
这一天,蛮婶子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肚子疼起来。蛮婶子的肚子疼跟别人不一样,比别人急促,比别人厉害,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身上出冷,腰身弯勾,肚子里的肠子像一截一截搅起来,一截一截揪起来。等富叔赶紧把蛮婶子扶来家,折转头去大队部喊方泉林。方泉林是大队小诊所的赤脚医生,一年前高中毕业回乡,在县里参加了三个月的赤脚医生培训,回大队开办起一个小诊所。大队部辟出两间房屋做诊所,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等富叔跑着去、跑着回,一副着急的样子像是要爬墙、要上树。方医生倒是能沉住气,身上背着一只绿色的药箱子,头上戴着一顶麦秸草编制的草帽,不紧不慢地跟在等富叔后面走。等富叔等不及方医生跟上来,赶紧跑进屋里,跟蛮婶子说,你再忍一忍,方医生就到了。蛮婶子身子蜷曲,像一只大虾躺在床上,疼得连个答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一天,我跟仙人正好在她家的巷子里跳房子。仙人一看她大扶着她娘回来家,就停下跳房子跟进屋。等富叔扔下蛮婶子往大队部跑,仙人懂事地倒一碗白开水递过去。仙人喊蛮婶子娘,跟喊自个死去的亲娘一个样。仙人说,娘,你喝水。蛮婶子说,娘现在不喝。仙人问,娘,你怎么啦?蛮婶子说,娘的肚子疼,老毛病犯了。蛮婶子疼得嘴里倒吸溜着气。仙人眼泪汪汪地哭起来喊,娘呀娘呀娘。蛮婶子说,仙人不哭,娘没事,看一看医生就会好。
我呆呆地站一边,不知道该跟疼痛着的蛮婶子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哭泣的仙人。
仙人家一共三间土坯草顶的房屋,中间一间做堂屋,东头一间房屋仙人一个人住,蛮婶子跟等富叔住西头的一间房屋。房间小,铺上一张大床,几个人呆里边就显得很拥挤,方医生走进去,看一眼躺在床上的蛮婶子,先把我跟仙人赶出屋。
方医生说,房屋这么挤巴,你们两个孩子出去吧。
等富叔听方医生这么一说话,挥动两只手,赶鸭子似的跟着说,你们两个孩子快点出去吧!
没想到方医生会冲着等富叔也说出此类话。
方医生跟等富叔说,你也出去等一等。
等富叔愣一愣神,像是没有听明白话,“嘿嘿”笑两声,尴尬地问,你叫我出去?我也出去?
方医生眉头紧皱成一团说,请你快点出去,我要给病人做检查。
方医生怎么给蛮婶子做检查呢?这不仅是等富叔的困惑,也是我跟仙人想知道的。等富叔站在房屋门口,远远地盯着房门看着想着,虽说房门敞开着,相对他来说已经严实地关上了。没有方医生许可,等富叔莫说走进房屋,就连挨近房门都是不可能的。方医生是村里的第一个赤脚医生,也是村里第一个用西医看病的医生。西药吃嘴里是苦的,针水打身上是疼的。病人去大队诊所,方医生说吃药就得吃药,说打针就得打针,这恰是方医生的威信所在、权威所在。莫说我们孩子不喜欢去大队小诊所,惧怕方医生三分,就是村里的大人路上遇见方医生都是毕恭毕敬的,跟见着一个大队干部差不多。
等富叔孤独地站在房屋门前,一脸的惶惑与无奈。
仙人拉我去她家的房屋后面,说那里能够瞧见方医生给蛮婶子做检查。这是一扇后窗户,下半截堵着土坯,上半截蒙着塑料皮子。堵着的土坯空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眼,一只眼睛合在上面,正好可以把房屋里边的情况偷瞧个清清楚楚。土坯洞是怎样形成的呢?原先仙人的小床就在这扇窗户下面,冬天天冷仙人不出房屋,一个人就趴在这里朝外面看风景。这个小洞是仙人趁父母不在意,拿树棍一点一点捅出来的。仙人不敢把洞眼往大里捅,害怕父母知道了。蛮婶子进门做仙人后妈,不愿住在仙人娘住过的东屋,搬进仙人住的西屋。这个洞眼继续留下来,蛮婶子、等富叔不知道。
这件事是仙人后来跟我说的。现在当紧的是看方医生怎么给蛮婶子做检查。
一张大床铺在窗户对面。蛮婶子脸朝上平躺在床上。方医生耳朵上挂着听诊器,右手把听诊器前端的圆盘部分塞进蛮婶子的褂子里,俯身侧耳地听着。像是方医生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刀,蛮婶子两眼惊恐地盯着,身子在床上不适地颤抖着。方医生做这样的检查不是什么新花招,他是个喜欢听一听的人,不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不论伤风咳嗽、头疼脑热,都会这么给病人听一听。
方医生抽回听诊器,直起腰身,朝蛮婶子说一句什么话。话音微弱从洞眼传不出来。蛮婶子两只手迟疑迟疑,还是把褂襟掀上去。蛮婶子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褂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肚皮比褂子还要白几分。方医生重新俯下身子,弯曲起右手的中指,小鸡啄米似的不断地往蛮婶子的肚皮上敲打着。
仙人说,我肚子疼,方医生也这么敲打。
我说,我肚子疼上面鼓起一个包,方医生没用敲打就说是虫疼。
仙人说,是虫疼方医生不敲打,不是虫疼方医生就敲打。
我说,看来你娘不是虫疼。
仙人说,我上回肚子疼也不是虫疼。
猛然一下子,蛮婶子的两只手一齐捉住方医生敲击的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肚皮上。方医生大吃一惊,赶紧抽出手。蛮婶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不做。
方医生直起身子,愣一愣神,不敢再去敲打蛮婶子的雪白肚皮。
接下来,方医生准备给蛮婶子打针。小时候仙人得小儿麻痹症打针打伤了,现在她娘打针她连看一眼都不敢看。我不怕,我看。仙人站一边,我独霸窗户洞。蛮婶子转身斜躺在床上,脱掉半拉子裤子,露出半拉子屁股。方医生一只手拿着针管,一只手捏着酒精棉球,往蛮婶子的屁股上擦一擦,就是这时候我听见蛮婶子尖利地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我知道蛮婶子的惊叫是因为酒精棉球擦在屁股上面的凉爽与刺激。方医生没容蛮婶子惊叫第二声,快速地把针头打进蛮婶子的屁股蛋子里。
——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
方医生这次打针与往日有所不同,打得十分缓慢,打得十分细心。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在蛮婶子的屁股蛋子上搓揉着,另一只手慢慢地往蛮婶子的屁股蛋子里推药水。蛮婶子像是一团暄腾腾的发面瘫软在床上,上半身随着喘气一疾一徐地扇动着,两眼半闭半睁一勾一勾地望着方医生。
仙人站在一旁问,打针还没有打完吗?
我说,没有,看样子早呢。
第一次蛮婶子肚子疼是在下午,第二次蛮婶子肚子疼仍在下午。
这一次蛮婶子肚子疼,等富叔没有扶着她一起回来。这一次蛮婶子肚子疼好像没有上一次厉害,脸色不见煞白,额头不见淌汗,倒是腰身弯勾着走路,一只手攥成拳头紧紧地抵在肚子上。仙人赶忙瘸着腿迎上去问,娘,你的肚子又疼啦?蛮婶子不回答仙人话,却差遣我说,大毛,你快点去大队小诊所喊方医生,就说我的肚子疼病犯了。我答应一声“唉——!”,丢下仙人,丢下蛮婶子,快速地往大队部跑。方医生听说蛮婶子请他看病,空着两手,没背医药箱子,没拿听诊器,没戴草帽子,转脸就往诊所门外走,一副比我还着急的样子。
我提醒方医生说,你没有背药箱子。
方医生没背医药箱子怎么能给蛮婶子看病呢?方医生赶紧回头背上医药箱子。
我提醒方医生说,你忘记拿听诊器。
听诊器就丢在大队小诊所的桌子上,方医生回头把听诊器收拾进医药箱子里。
我提醒方医生说,你的草帽子没有戴。
一顶草帽子挂在桌子上方的墙上,方医生从墙上摘下来,缓一缓神,重新挂墙上。
方医生说,今个天阴没出太阳,我戴草帽干什么?
我说,你每次出诊不都是要戴上草帽子吗?
方医生果断地说,今天不戴。
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褂子,下身穿一条蓝色的咔叽布裤子,脚上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头上戴一顶麦秸秆编制的草帽子,身上背一只绿色的药箱子——这是方医生的独特形象,也是大河湾村的一道独特景观。这一天方医生去蛮婶子家不愿戴草帽子,头上显得有点光秃,脚下显得有点慌张,样子显得有点鬼祟。方医生闷头疾步走上一段路,猛然回头见我跟在他后面,一脸怒气地呵斥我说,滚一边玩去,你跟着我干什么?这个方医生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去喊他给蛮婶子看病,怎么能说是我跟着他呢?我脚下这么一迟钝,方医生丢下我,快速地朝蛮婶子家走去。
院门关上,房门关上,仙人一个人站在院门外面等着我。
我问,方医生给你娘看病干什么要关上房门呀?
仙人说,这我哪里会知道。
方医生这次给蛮婶子看病的方法确实与上一次不一般,有点新奇,有点神秘。蛮婶子扒光衣服睡在下面,方医生扒光衣服睡在上面,肚皮紧贴着肚皮,摩擦着,搓揉着。方医生的两只屁股蛋子不停地撅拱着,晃动着。蛮婶子的嘴巴不断地哼唧着,喊叫着,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
我跟仙人说,你娘真是肚子疼糊涂了,屁股上没擦酒精棉球,怎么会“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
仙人说,我娘要是一般的肚子疼,方医生伸手揉一揉就好了,不会脱掉衣服下这么大的力气。
可在我们孩子的眼里,方医生的这种治疗方法显得有些单调,显得有些蠢笨,缺乏吸引人的观赏性。我俩扒在后窗洞上看一小会觉得没有意思,就去巷子里跳房子。
我说,一点看头都没有。
仙人说,不如我俩跳房子。
差不多有两顿饭的时辰吧,方医生走出来,慌里慌张地往大队部走去,一只绿色的药箱子很别扭地挎在身子前面,像是里边偷着仙人家的一只老母鸡。我心存疑惑,方医生今天怎么会这么慌张呢?仙人说,莫不是有病人在大队小诊所等着方医生去看病?我说,大队小诊所空空的没有一个病人,连门都锁上的。仙人说,这就有点奇怪了。我说,是奇怪!
又相隔一小会,蛮婶子走出家门,像一只出洞的老鼠,警觉地左右看一遍。四周空空荡荡的,没见着其他村人,只有我跟仙人在一边跳房子。蛮婶子这才整个身子斜靠在大门的门框上,显出一身的轻松,一脸的惬意。方医生的方法真灵验,蛮婶子的肚子疼一下子好透彻。
我看着蛮婶子一愣神,脚下的碗片“哧溜”一声滑出圆圈,一盘跳房子输掉了。仙人不去注意她娘的一副神态,急忙抓住我的手心,“鼻子、鼻子眼睛”地打起来:鼻子、鼻子眼睛,鼻子、鼻子嘴巴,鼻子、鼻子耳朵,鼻子、鼻子脑袋门子……
蛮婶子站在一边,平静地看着,像是看着一出戏。仙人背对着蛮婶子,打我的“鼻子、鼻子眼睛”不分心。我面朝着蛮婶子,一颗心“哗啦”分散开来。我的眼神不停地虚晃着,不敢细看仙人光洁的额头,清澈的眼睛,修长的睫毛,厚实的嘴唇,细长的脖子,圆润的下巴……
蛮婶子猛然想起一件事,进屋又出来,变戏法似的手里攥着两块糖,递给我俩一人一块。是白芋糖,大队代销店里有的卖,一毛钱九块。小时候,家境穷,零嘴少,这种黑糊糊的白芋糖,是我们孩子一种十分金贵的吃食。我跟仙人剥开糖纸迫不及待地塞嘴里。甜味在嘴里迅即扩展开来。我说,呀,真甜哟。仙人跟着说,呀,真甜呀。而后我俩的牙齿把白芋糖嚼得“咯吧吧”地一阵阵脆响。
蛮婶子说,你天天来陪着仙人跳房子,婶子有糖就会给你吃。
我爽快地答应一声,好!
蛮子婶子说,你上午下午都要来。
我又爽快地答应一声,好!
蛮婶子一脸笑容,像是自己吃了好几块白芋糖。
从此往后,隔上三四天,蛮婶子的肚子就会疼一次。
照例是蛮婶子的肚子下午疼。照例蛮婶子差遣我去大队小诊所喊方医生。照例是方医生背着医药箱子匆匆忙忙地往蛮婶子家赶——方医生给蛮婶子看病,医药箱子背过来只是一个摆设,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方医生却一次不落地非要背着,像是医药箱子已经成为他医生身份的证明与象征。方医生不背着医药箱子好像就不能给病人看病,病人不看见医药箱子好像就不相信方医生会看病。照例是蛮婶子关上院门、关上房门。照例是方医生趴在蛮婶子的身上,肚皮紧贴着肚皮摩擦着,搓揉着。照例是蛮婶子喊叫着“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照例我喊来方医生,继续跟仙人跳房子。照例事后方医生会慌慌张张地回大队。照例事后蛮婶子会奖励我一块黑糊糊的白芋糖……要不是那一天蛮婶子看见仙人和我过家家,还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天气越来越热,跳一会房子就会出一身大汗。这天下午,仙人说,我俩过家家玩,不跳房子了。我问,玩什么过家家呢?仙人说,我俩一个当病人,一个当医生,轮换着看病。先是我当病人,仙人当医生。仙人学着方医生的样子,给我听诊,敲打我的肚子,在我屁股上打针。仙人不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用我说她照样能把我的病找出来。我俩过家家的地方就在巷子里,我脸朝上躺在地上,仙人找一根柳树条,编一个柳条圈套在脖子上,柳条的一端塞进我的褂子里,做出一副听诊的样子。我喜欢仙人敲打我的肚子,“咚咚咚”地像敲着一面鼓。仙人说,我听你的心跳倒是好好的,怕是你的病出在肚子上。我配合仙人,“哎哟、哎哟”叫几声肚子疼。仙人说,那我给你打一针吧?仙人回家拿来一团棉花做棉球,端来一点水做酒精,从“听诊器”上折一截柳条做针头。我脱裤子的时候,有点犹豫,有点害羞。仙人说,你是个病人,脱裤子打针怕什么呀?我说去她家的院子里,省得在巷子里脱裤子被村人看见了。仙人说,没见过你这么看病的,要不是看在你天天陪我跳房子的面子上,我就不给你打针了。
在仙人家的院子里打针我就没什么顾忌了。不过我还是跟仙人提要求说,你只能给我打针,不能看我的屁股。仙人说,你怎么这么难讲话呀,我不看你屁股往哪里打针呢?我脱掉裤子,露出屁股蛋子。仙人说,你的屁股这么黑,有什么好看呀。我说,过一会我倒要看一看你的屁股有多白。仙人说,我的屁股肯定比你的白。仙人把一团蘸过水的棉花擦在我的屁股上。我学着蛮婶子,喊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仙人假戏真做,毫不客气地把一截柳条扎在我的屁股上。我又喊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我的屁股真疼呀。”
仙人说,哪有打针不疼的?
尖细的柳条把我的屁股扎出了血丝。
仙人说,哪有打针不出血的?
轮着我当医生,仙人当病人。仙人说,我怕打针,你不能往我屁股上打针。我说,你不打针,怎么看病呀?仙人说,我学我娘把裤子脱掉,你学方医生趴在我身上,给我看肚子疼病。仙人麻利地脱掉裤子,我也麻利地脱掉裤子。仙人没脱褂子,只是把褂襟掀起来;我也没脱褂子,只是把褂襟掀起来。我的肚皮紧贴着仙人的肚皮趴上去。我学着方医生的样子,屁股撅拱着,晃动着。仙人喊叫说,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蛮婶子回来家。她站在院门外面,看着我跟仙人俩,呆呆愣愣的,一句话没有说。其实这一天跟在蛮婶子后面回头的还有等富叔。等富叔站在巷子的尽头,远远地看着院门,远远地看着蛮婶子。
——哎哟,我的妈呀,瓦凉瓦凉的……
结局一: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一连两场秋雨下下来,学校秋天开学,我背上书包去村里的学校上小学一年级了。仙人腿瘸,没有去上学。星期天仙人去我家喊我玩。仙人说她娘说,能跟我玩跳房子,不能跟我玩看病的过家家游戏。至于为什么不能?仙人说她娘没跟她说清楚。仙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结局二:蛮婶子没有再找方医生看肚子疼病。方医生背着药箱子从仙人家的巷子里路过,蛮婶子遇见他,两人连一句话都不说。有一次,蛮婶子肚子疼得受不了,等富叔去把金老仙喊过来。金老仙是村里的一位老中医,七八十岁的年纪,白胡子,白头发,走路一飘一飘的,很像个天上的神仙。金老仙看病跟方医生不一样,不听诊,不打针,不吃药,一靠把脉,二靠看舌苔,三靠扎针。一根长长的银针紧挨着蛮婶子的肚脐眼扎下去,三拧两拧的拔出来。蛮婶子的肚子疼好了。金老仙说,方医生他个毛蛋孩子能看好这种病,我还配叫金老仙吗?金老仙看病还有一条跟方医生不一样,不回避其他家人,等富叔站在一旁看着,我跟仙人也站在一旁看着。蛮婶子肚子不疼了,眼睛里却流出两行热泪来。
结局三:一年后,蛮婶子生下一个男孩子。从地里下工回家,蛮婶子在家做家务很少出门,等富叔却喜欢抱着儿子在村里乱转悠,哪里热闹往哪里偎,哪里人多往哪里钻。这个孩子长得特别像等富叔,村人喊他小等富。村人要是说他们爷俩像一个模子出来的,等富叔就会使劲地把嘴丫咧开笑。仙人很少有时间再跟我跳房子,代替跳房子的是在巷子里抱弟弟。仙人抱弟弟不能站着,就整天坐在一只板凳上。仙人拿弟弟的手轻轻地拍打自己的手,一边拍打一边唱着:跳房子、跳房子,跳上一身麦芒子,麦芒子开花,姐姐回家,麦芒子结籽,姐姐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