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后一笔
2018-07-19李伯宏
李伯宏
平凡的作品都是一样的,不平凡的作品各有各的不平凡。
读过《安娜·卡列尼娜》的人大都能猜出,这句话是从那部名著第一句转借过来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少名著,开篇第一句就能抓住读者;不过,也有的,把点睛之笔放在最后一句。
巧的是,手头两本书,都把点睛之笔放在末尾,令人读到最后,顿然一叹,不忍合上书本。两本都是传记,都可称不凡之作。一本写一位超越时代的巨人,一本写一座巨人辈出的城市。
写人的传记书名《托尔斯泰传》,诺顿出版公司1988年出版,作者安德鲁·威尔逊(Andrew Wilson)。一个英国人给一位俄国文豪作传,写得通透,举重若轻;厚重的传记,在近结尾时真的巧落一笔,好似只轻轻一点,点在幽深平静的水面,泛起的涟漪能漂得很远,连带出另一番景色。这样的书,不仅有分量,也颇有意趣了。莫怪出版界称其为“煌煌大著”。
全书从托翁的童年背景,写到他晚年时最后的冲动;从他早期的《童年》,分析到他晚年的《舞会之后》。这是一个对自己、对世界具有极强意识的人,强得超乎寻常,成就了一位文学巨匠。这种意识在《童年》里,就突出显示出来了。他把自己不满周岁时的情景写得细致极了:小手在澡盆里戏水,小脚上画着袜子等等。不过,作者提醒读者:人们在孩提时,不大可能觉得自己的手脚是“小手小脚”,只是在成年后回忆少儿年代时,才会用上这个“小”字。就是说,托翁并非童年时就记忆非凡,而是到成年之后,仍对生命中的那段时光怀有强烈的意识。
我们都意识到生命,意识到自己,也意识到周围的大千世界;但大多时是在透过蒙着尘埃的窗子向外看。是托尔斯泰为人们拂去尘土,擦亮了窗户,让人们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舞会之后》,这个篇幅不长,人物很少的短篇,托翁以其先哲的目光,预见到了俄罗斯后来上层冷漠,底层狂热,蕴含着暴戾的命运。可以说,托翁高瞻如斯,不舍昼夜,所追求的,就是让俄罗斯社会避免这种命运的到来。
所以,在完成《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两部巅峰之作后,他愈发频繁地揭露教会的虚伪,抨击官员的无能,斥责社会的弊端。
1891年底,俄罗斯一些省份发生大规模饥荒。托尔斯泰放下一切,组织起救灾委员会,还把夫人和儿女们都调动起来,赶赴灾区救济灾民。整个冬天,他们全家开设粥场,日夜不停。在赈灾过程中,他目睹了专制的无能,也看到了专横之下人们的愚昧。历史记录显示,托洛茨基等人也在灾区,但无人出来赈济灾民。他们的理论是:饿死的人越多,就越能更快地推翻沙皇。
托尔斯泰清楚,暴戾之下,盛产愚民。他写了一个剧本《黑暗势力》,剖析上层社会的专横傲慢,也揭示农民的狡诈、粗暴、愚昧。农民的这些品性都同上流社会毫无两样,但是,他们独独缺少上流社会的温文尔雅。
为维护社会的稳定,沙皇的检查官们禁止这个剧本上演。他们还禁止学生聚会,纪念赫尔岑的一位观点激进的朋友,而且,更指控学生叛国。学生们愤愤然,要酝酿刺杀沙皇。于是,政府逮捕了六名学生,判处绞刑。
消息传到庄园,托尔斯泰夫妇俩坐卧不安,一时不知如何阻止这般恶行。书中没有直接写托尔斯泰的反应,而是借用了托翁夫人索菲娅·安德列耶芙娜日记中的一段。其中写道:“列夫听到后,哀伤满怀,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索菲娅和丈夫俩人深怕的是,一报还一报,一恶压过一恶,俄罗斯就永远跳不出劫难了。
果不其然,书近结尾,在第十四章,威尔逊收笔了。
在最后一段,他写道:“被绞死的学生中,有一个是领头的,名叫亚历山大·乌里扬诺夫。在他受刑那天,他弟弟弗拉基米尔发誓要为兄长报仇。三十年后,他抵达芬兰火车站,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他已改名,人称列宁。”
善恶交替,斗转星移,又怎能阻挡?
给巨人立传,给巨人般的城市立传,不仅是求索可能的答案,更得提出切中时弊的问题。
《焦躁不安中的华丽》是给一座巨人般的城市立传,可以说是一个帝都的断代《史记》。
书也是写十九世纪末的八九十年代,是如同一个人的命运那样丰满、迷离、跌宕的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作者弗里德里克·莫顿(Frederic Morton),小布朗出版公司1980年伦敦出版。
书一开始,先记叙了日常生活中一个极小的细节:维也纳商店里的糖涨价了。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这似乎是太小的事情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让帝国最引以为自豪、臣民们也都兴奋不已的是,整个首都大兴土木。皇宫外,兴建了国会大厦、帝国博物馆、国家大剧院、自然博物馆等,一派盛世景象。
是时,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已经年近耄耋,年轻时与茜茜公主的浪漫故事,早成了往事传说。皇太子鲁道夫则代表了年轻一代人,他们厌烦了老旧的制度,有自己的新思想,期盼着新的变革。
这是个寻求变革的时代。新人们希望风气更宽容一点,社会更自由一些。他们满脑子新思想,各种理论说起来娓娓动听,可是,在行动上却毫无方向,要么急躁,要么懦弱;他们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却拿不出一点令人信服的道理;他们恣意追求个人的感官刺激,但却毫无鲜明的担当个性;他们急功近利,独缺历史长远的目光。
对这些,保守的老派十分反感,求变的新派又不知如何应对。所以整个城市都焦躁不安。
在西方所有大都市中,只有维也纳,较早预见了新时代、新世象的危机。维也纳一家开明派的大报《日报》,在头版给帝都做了诊断:“焦躁不安乃一种现代病。”其中写道,“焦躁不安是世纪之病。表面上,是一派繁华景象。但人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弄得眩晕,只生活在表面,再也不从内心中寻求慰藉。人不再思考,也毫无信仰。”一句话,世纪末的帝都,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弗洛伊德在精神病学上有了独创理论,马勒在音乐上开始形成新的乐调,克里姆特在绘画上探索着象征主义风格。但是,维也纳容不下这些创新的天才。弗洛伊德备受排挤,他开的诊所乏人问津。马勒的风格遭到官方媒体的打压,斥其标新立异。克里姆特刚树立自己的画风,就被赶出了画廊。后来,到了1945年,纳粹军队撤出维也纳时,也不忘烧毁克里姆特的绘画。
当时,这个老大的哈布斯堡王朝,本可转向英格兰和法兰西,推行民主,崇尚理性,但却与普鲁士结了盟,模仿凯撒大帝的傲慢黩武,大权独揽。本可让开明的太子即位,缓解帝国境内、巴尔干半岛上的矛盾,或许可以避免萨拉热窝街头那打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枪声。
老皇帝约瑟夫真的老朽了。他死守一切旧规,拒绝所有的新事物。三十岁的皇太子鲁道夫已经失望,无望,进而绝望了。1889年初,太子携着自己心爱的娇娘,在猎场行宫美岭饮弹自尽。皇宫里十分慌乱,但为了保全面子,封锁了消息,市面上好似一切平静如常。
表面上看,维也纳还是那样华丽,可是人心不古,愈发焦躁不安了。
既然如此,全书到最后一段,也就这样结尾了:
“4月20日,星期六,复活节的前一天。宫廷礼拜堂里唱起了莫扎特的《感恩赞歌》。安东·布鲁克纳教授在管风琴上奏起了圣洁的和弦,庆祝主的复活。当庄严的音乐在穹顶回荡时,布鲁克纳的家乡、奥地利北部布劳瑙也传出一阵声音,那是一个新生儿的啼哭。小儿的父亲叫阿洛伊斯·希特勒,母亲叫克拉拉·希特勒。他们给孩子取名:阿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