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家
2018-07-19顾彬
顾彬
我老在路上,老跑来跑去。因此我老了。为了中国,为了学生,为了哲学。我还是幸运的。我往返于北京与汕头之间、开封与杭州之间、青岛与济南之间,经常在那里的大学教哲学、德国当代哲学。哲学帮助我思考我的存在、人的存在、人类的存在。
这些天我是从河南大学回来的。开封原来没有高铁站。去年还是先要到郑州,到了后需要人接我去开封,送我到河大。今年我第一次从北京西站直接到河南省的旧省会。这一次在河南大学教了三天书。教完坐高铁回京的时候,我一边写开封月季花的一首诗,喝一点杜康白酒,一边听乘客的声音。车厢里充满了打电话的声音,所有的大声音之中有一个更大的声音。是孩子的声音,是一个娃娃的声音,大概是一个女孩的。还没有到北京以前,她不停地喊了快两个小时,喊同样的四个字“妈妈,回家”。她没有妈妈吗?她没有家吗?她孤独吗?
那么,我哲学的问题就开始了,因为哲学与孤独,哲学与家,也可能哲学与母亲是分不开的。一个河南来的同学有一次告诉我,她四岁时她妈妈离开她了,因此她基本上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她爸爸不敢再结婚,因为必须养她和她的弟弟。这个同学原来有很多困难,这可以理解,因为母爱对我们人来说代表着终生所需要的最重要的爱。妈妈与孩子本来不应该分开的。放心,目前咱们河南女孩一切正常。原因大概是她碰到她需要的好老师。她在北大开始学诗经,这样她找到了她的路。诗歌会拯救我们吗?会,因为好诗的背景是哲学。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用过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的诗行来发挥自己的思想。
另外一个河南来的同学有一次告诉我,她很快回家,可以看她的妈妈。她喜笑颜开。我非常感动。她还加一句话让我震动:如果失去了妈妈的爱,她就失去了一切。看上去一个妈妈会一辈子比一个朋友、一个对象更重要。爱与声音有关系。韩愈认为大自然的一切都在互相鸣叫。鸟是这样,人是这样。鸟鸣,人唱。动物与人的声音不一样,男人与女人的声音也不一样。为什么?如果声音都一个样,我们不清楚是谁叫我们,更分不清谁是我们需要的对象。一般来说,女人需要男人,男人需要女人。为了能够彼此呼唤,大自然把我们的声音分成两种:一种是雄的,一种是雌的。我们在等一个声音叫我们,如果听不到什么声音,我们找不到一个对象。因此声音是我们的故乡。声音是语言,语言是我们唯一的故乡,德国当代哲学老是这样说,也有道理。
孩子需要听声音,听妈妈的声音。妈妈不高兴,跟孩子不说话,孩子开始难过,孩子会哭泣,要叫妈妈。娃娃出生了以后他(她)第一个听到的声音是妈妈的呼吸、妈妈的话“我爱你”。他(她)的口、他(她)的手第一次碰到的是妈妈的乳房。我的一个儿子可能到四五岁,还在家里老唱同样的歌儿:妈妈奶。最后我嫉妒死了,不允许他再唱。他就停止了。今天我才知道,我当时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嫉妒。因为母爱比父爱重要得多。我们男人不是大自然最重要的创造,我们是次要的。因此婴儿老叫的是妈妈、妈妈,不是爸爸、爸爸。妈妈原来是吃奶的意思,爸爸原来是不要吃奶的意思。
高铁上的小女孩老叫妈妈让我觉得奇怪,因为她在她妈妈怀中,为什么还要叫她呢?妈妈不是在吗?孩子不知道吗?也可能她母亲没有跟她说过话。也可能因此娃娃变成哭娃娃,还加上两个字:回家。也可能她的意思是:要回到我们语言的家庭。除了语言以外人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们出生了,就开始叫,叫我们的妈妈。
到了北京,孩子不哭了。一瓶杜康呢?无意识地喝光了!白酒有时也是一种故乡。曹操说得对,“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谁的忧郁呢?一个哲学家的忧郁!哲学与忧郁有关系吗?太有关系了!从一个娃娃的哭泣开始,因为哲学老想回家,回人的来源、回妈妈那里,但是它到不了家!因此搞哲学的首先是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