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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峰:高考不是政府退出就能解决问题

2018-07-19王江涛

南方周末 2018-07-19
关键词:改变命运定额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江涛

高考是适应中国国情的一种考试

南方周末:都知道高考是指挥棒,“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中小学似乎仍然是围绕着提高考分来组织教学,教育部门想“减负”,但落地起来似乎很难。

刘海峰:的确,现在中国因为有高考存在,它指挥棒的功能非常强大,影响了整个中小学教育。中考与之类似,导向功能也非常明显。所以,应试的压力在中小学是普遍存在的,甚至有些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课业负担也蛮重,在这种情况下,想改变中国学业水平很重的这种情况,很难。

但中国又离不开高考,我向来认为高考是适应中国国情的一种考试,没有高考不行,有高考就会对中小学有应试的导向。从中小学就开始的学业压力,除了跟高考制度有关外,很重要的还是中国人的教育价值观,这与传统文化密切相关。中国自古就崇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高度甚至过度重视教育。在这种情况下,中央或教育部门,不管怎么发文件要减轻中小学学习负担,始终减不下来,一些基础课程,学校把它减下来了,家长又把它放在课外的假期里补回去,每到周末以及寒暑假,各种补习班、培训班,非常火爆。在一定意义上,中国的年轻妈妈很多都是“教育狂热分子”。

崇尚儒家文化的东亚文化圈,包括韩国、日本、新加坡,与中国类似,非常重视教育,华人尤其重视。那些移居海外,到美国去的华人、留学生,他们的后代,也要考高分、进名牌大学,像美国“虎妈”蔡美儿,就是华人中的典型。她已经是从菲律宾移民美国的第三代华人了,血液里还流淌着中华的文化基因。这跟我们文化相关,虽然美国没有像我们这样的高考氛围,但华人的孩子学习任务一样很重。

南方周末:《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讲要推动普通高中多样化发展,探索发现和培养创新人才的途径,鼓励普通高中办出特色。为适应新高考改革目标,真正撬动素质教育,中小学教育阶段未来可以做怎样的尝试?

刘海峰:很难,如果能做,也只能是渐进地做一些试验,主要是文化和社会环境的原因。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大家办事都讲求人情关系。再者,诚信体系不够完善,如果要多元评价、综合录取,希望能够不完全看课业成绩、考试分数,那就要看推荐信、平时表现、成长记录等,这些往往会作假,没法判断真假。比如说平时拾金不昧,好不好?当然很好,但德的标准,如果不能量化,在大规模考试录取选拔的时候就没可比性。自主招生当然可以,但招生规模变大,有几十万人时,综合评价就需要量化,而德的量化可能会异化或走样。现在中国高校很难来做像西方高校录取体制那样的改革,不得不以考试分数作为录取的主要依据。未来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以及诚信体系的完善,情况会变好。现在像高考这么刚性的考试,都还有一些人挖空心思作弊,比较容易作假的东西,没有相当严格的把关,是无法采信的。

“高考改变命运” VS“读书无用论”

南方周末:2016年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达42.7%,对中国高等教育早已从精英化到了大众化,且正在普及化这一情况,一些考生和家长并没有足够清晰的认识,许多人仍然将考上大学与改变命运直接画上等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刘海峰:虽然知识就是力量,但“高考改变命运”的口号确实不如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了,我是1977年考上大学的,对“高考改变命运”深有体会。那时别说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中专,一考出来都是国家准干部身份,都可以跳龙门。后来经过扩招,尤其高等教育大众化后,上大学不一定能保障有好工作,现在高考改变命运、促进社会阶层流动的功能,有相当大的下降。不过,我向来认为,高考仍然可以改变命运,只是如果上很一般的学校,改变命运的幅度就比较小,比较难,但如果考到比较好的学校,尤其是到顶尖大学,大部分人还是能比较明显地改变命运,对一些农村孩子,尤其如此。比如考上了重点大学或者原来的“985”工程大学、现在的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读出来以后,再不济,找个不错的工作还是没问题。再者,校友圈也是他/她的社会资本。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还是很多农村家庭和考生强烈的期盼。

其实,主要是现在社会为青少年成才提供的路子不是很多。比如安徽六安市的毛坦厂中学,以前一些媒体老是对它进行抨击、讽刺,称作“亚洲最大高考工厂”、应试教育的典型。我认为对这些毛坦厂中学的学生、家长,不要一味地讽刺、挖苦,也要有一定的同情之理解。这些家长和学生,基本上都是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在那里待上一年、半年陪读的母亲,基本上都是非白领,没工作的,房租又贵、条件又差,还不是期盼孩子复读时能多考几十分、上百分,能上个更好的大学。为什么要这样?主要是没有其他路子,如果不通过高考,他们可能祖祖辈辈地,从以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到现在是在流水线上打工。高考毕竟是一个能通过自己努力,实现命运改变的机会和途径。当然,读书无用论也广泛存在。

结构问题:缺创新能力和高级技工

南方周末:毛坦厂中学主要针对成绩本来就比较差的学生。据报道,衡水中学则存在比较严重的跨地域掐尖招生的现象,能进去的也不一定是条件差的家庭的学生。不论什么家庭,考个好一点的大学,的确是捷径之一,近几年毕业季待就业大学生数量仍年年刷新纪录,大学生就业难的讨论从扩招之后就一直存在,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快速增长,社会其他发展环境与之协调吗?

刘海峰:扩招后,就业的困难程度是远远高于以前了。从1999年扩招开始就出现这个问题,现在招生规模那么大,毕业生每年七百多万,确实有一部分人没法就业,这也是相当大的压力。不过,中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虽说很高,但跟国际上一些发达国家比,还不算高,主要区别是没法做到宽进严出。像土耳其,经济水平不见得很高,毛入学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七八十了,但毕业率并不高。欧美一些国家,有的大学招一百人,毕业的只有百分之四五十,我们就百分之九十好几,甚至接近百分之百的毕业率。这样一来,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口虽然在总人口中比例不算很高,但在结构上跟社会需求还不是很匹配。一是真正高端的人才欠缺,真正有创新能力的人并不多,另一方面,高级技工也缺乏,这种结构性问题还需很大努力才能调整、改进。

分省定额:历史与合理性

南方周末:教育部部长陈宝生说,近5年实行了对农村和贫困地区的专项招生计划,以及中西部招生协作计划后,多招收了37万名大学生。农村贫困地区专项计划,有相关效果追踪调查吗?

刘海峰:全面、精确的没有,但据我一般地了解,还是对保护和鼓励农村学生上好大学,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现在农村学生上比较高层次的大学,机会比城市学生少很多,像北大、清华,农村考生数量这三十年确实下降比较多,关键是受教育条件不同,资源差距很大。对这种弱势群体要实行一定的倾斜政策,这对保障一些家境比较清贫、学习相当优秀的学生还是必要的。类似政策,世界多数国家都有在做,中国台湾地区也有,他们叫繁星计划,把重点大学的招生指标投放到那些薄弱的中学和偏乡地区去。这几年农村贫困地区专项计划招进来的学生,大部分还是很不错的,少部分在理工科院系学,成绩差距比较多的话,可能需要补齐一些知识。对文科和一般院校来讲,差一二十分甚至更多一些,应该不要紧。

南方周末:近年来使用高考全国卷的省份越来越多,在统一试卷的趋势下,录取分数线的可比性会越来越明显,分省定额录取制度未来会有怎样的发展方向?

刘海峰:我觉得,主要还是以省为范围的变动,不论是科目改革,或者说其他方面的改革,无论怎么改,基本上不会影响分省定额这种录取制度,也就是按省级范围录取这种格局。因为分省定额的形成是一个相当固定或者说刚性的一个格局,这个说来话长。

南方周末:为什么分省定额的格局具有相当的刚性?

刘海峰:中国原来人才选拔是没有分省定额的。最早追溯到科举时代,像唐代考上进士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北方人,南方人很少。但经过唐后期,随着南方的发展,进士增多了。唐末五代,北方经常战乱,经济文化受到很大破坏,许多士人南迁。到北宋中叶,考上进士科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南方人,完全倒了过来。当时北方出身的一些谋士,就跟宰相司马光出主意。司马光于是上奏,提出应该“逐路取人”,各地应按一定比例来录取。当时皇帝宋英宗也觉得有一定道理,叫朝中大臣讨论。南方出身的大臣欧阳修,是江西吉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科举考试既然是国家考试,应该以成绩录取,不能以地区按比例来录取,水平低的,还要给它一定的指标会造成不公平。于是这个争论不了了之,科场竞争还是完全按成绩录取。北方人弱势,南方人绝对强势,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明代初年。

明洪武三十年(1397年)的“南北榜事件”最为典型。当时首都还在南京,那年会试一发榜,52名中进士的没有一个北方人,发榜之后,北方举子就闹事,说考官都是南方的,偏袒他们。后来就找另一拨人复查试卷,当时科举考试确实很客观、公正,复查结果认为并未舞弊违法,维持原榜不变。北方举子不服,又闹,于是朱元璋龙颜大怒,把当时的考官和第一榜放出来的状元都杀掉了,还有一些人流放了。后来重新再考,请另一拨人评卷,再放榜出来61人,就全是北方人,没有一个南方人了。这被后人称为南北榜事件,是科举时代发生的最严重的南北地域之争。其实第一榜也不是考官有作弊,主要当时南北文化水平差异很大。

明代后来到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就出现了科举中的“南北卷”制度,其中还有“中卷”,江南、江西、福建、广东这些都属于南卷,占55%的录取名额,北卷占35%,中卷占10%。但到清康熙年间,有几科南方人中大部分是江浙人考得好,有几科甚至福建、广东没人考上进士,人们又提出这个南北卷制度还不够合理。于是到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就出现了会试分省定额取士,按省来给定指标,这就跟我们现在高考分省定额录取制度很像。

科举1905年废除之后,高校也没有分省定额录取。但在1920年代,北京大学按成绩自由录取时,就出现有八九个省没有一个人考上北京大学的情况。当然,当时北大还不像现在那么重要。不过,当时的教育部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后来开始制定办法,照顾边疆和文化教育相对落后的地区,给一定的指标。类似情况,演变到现在的分省定额。

南方周末:分省定额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如何看待考试公平与区域公平之间的矛盾?

刘海峰:考试公平与区域公平的矛盾,是一个两难问题,是一个千古难题。从北宋中叶就出现了,当时的文化巨人,从司马光到欧阳修等人曾经争论,也没法解决。现在也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分省定额录取,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各地经济、文化和教育水平差距很大的国家,是一个特有的现象,倾斜的高考分数线的问题,很难完全解决。

分省定额录取体制,以省为范围划定分数线,无论一个省的高考怎么改革,不会影响其他省。2017年浙江、上海的改革,以及今年北京、海南的改革,都是这样。

社会化考试:政府很难退出高考

南方周末:招生考试制度确实复杂。《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提出探索外语等科目社会化考试一年多考,这里的社会化考试具体怎么做?

刘海峰:社会化考试,即组织考试者不是政府或政府部门,而是由社会专业考试机构来考。在美国普林斯顿市,有负责SAT这样的学术能力评估考试的机构,它是私立非盈利性机构组织,是社会化考试的机构,而且是实行一年多考。现在各省的考试院,也不是完全的政府机构,大部分属于事业单位。

社会化考试一年多考,在中国的国情底下,我觉得还是不宜交给其他民间机构来考。在中国,考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意义上,中国是一个考试社会,高考尤其重要,是一个国家的基本教育制度,基本考试制度。教育部长陈宝生2017年5月说过一句话:“高考是教育领域具有政治意义和全局意义的重要工作。”确实如此。高考基本没有小事。

中国人不仅把高考看作一个考试,一种教育,还经常把它变成一种经济、一种文化、一种万众瞩目的社会活动。“文革”前夕废高考,“文革”后恢复高考,就是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中国,高考不是那么简单的,不像一些人所说,政府应该退出高考,就可以解决问题。

中国现在的高考由政府二十个部门齐抓共管。为什么兴师动众?就是因为民众太关切了,大家都把高考当成一个非常神圣的,在中国难得公平竞争的一种机制。恢复高考以来一直是这样,现在高考面临着防止作弊,尤其是高科技作弊的压力和挑战,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让教育、公安、消防、交通、武警、国安、电信等部门来齐抓共管。就这样还不能杜绝作弊,还有一些人挖空心思钻空子。民间或其他第三方机构来主考,根本就做不到这些措施。前几年,有些地方高考时下大雨,路被淹了,当地发动部队的冲锋舟,把考生渡过河,这种情形只有在中国才会出现。所以在中国,虽然提出社会化考试,但现在很难做到。比较合适的还是由现在各省都成立的教育考试机构来管理,特别是经过分省命题锻炼的教育考试院,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这样比较规范,有专业性,也能维护高考的严肃性和权威性。

方法论:高考改革要从试点开始

南方周末:新高考改革从试点到推广节奏很紧凑,未来的高考改革,怎么处理改革与政策稳定性之间的关系?高考改革如何把握“度”?

刘海峰:我研究考试很长时间了,从研究科举算起有三十几年,研究高考也有二十几年,系统地研究了考试。从我的研究来看,高考改革这样影响重大、复杂的改革,最好是在全面研究和长远规划的基础上,渐进地推进,才能取得最好的成效。

这次新高考改革,牵涉得特别广,变动幅度也比较大。所以,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关于深化改革的决定,说要“文理不分科,减少统考科目,部分科目一年多考,社会化考试”等时,我就提出,像这样复杂的改革,是影响非常重大的,一定要在一定范围里实验,证明确实具有可行性后,才宜全面铺开。现在这个改革,先在上海和浙江试了,大家看了以后都知道其中的利弊,应该怎么来把握和调整,才渐进地铺开,是比较恰当的。还有,各省也要根据自己的情况,因地制宜做出一些改进的办法。

比如说像海南省,基础教育不算很好,是2017年开始第二批试行新高考的。在制定新高考方案时,我参加过教育部对它新高考准备的督查,当时海南就没有像浙江那样选考一年两次,而是改进了,只有一次机会,且安排在高考之后紧接着进行。这样它组织起来就会省掉很多事情,对防止考试作弊很有帮助。海南这样的做法,比浙江简化很多,这种删繁就简的办法我个人认为是可取的。

新高考试点,要真正证明可行了,才推开。在推开过程中,也应不断地加以调整和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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