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缘何走不出喋血政治
2018-07-19冯求知
墨西哥大选年共有2.5万人死于谋杀等暴力案件,包括132名与选举相关的政界人士。
“任何一种制度,都不可避免地生长在它自己的土壤上,移植性的制度必然在这块土壤上发生变异。”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冯求知
大选过后,墨西哥仍在流血。
“马那瓜那边最近比较乱,现在最大的防护措施就是尽量不去敏感的地方。”大选期间,一名驻墨西哥城的中国记者说。
墨西哥的社会治安素来堪忧,几名中国驻墨记者都曾亲身遭遇街头抢劫,甚至大规模流血冲突,所配备的新闻采访车因此都具备防弹功能。
2018年7月1日,墨西哥举行全国大选,年逾花甲的洛佩斯·奥夫拉多尔以53%的优势胜出,成为数十年来墨西哥第一位“左翼总统”。
近些年,拉美多个国家左翼执政党丢权,拉美政治版图进入“左右拉锯”的格局。这名“左翼斗士”的胜利得之不易,不只因为他历经十数载参选屡败屡战,还成功地挺过“墨西哥历史上最暴力、最血腥的一次选举”。
“控制有敌意的 政府很重要”
大选已尘埃落定。2018年7月12日,在墨西哥城东南从事电子产品销售的杨楚在半夜听到几声枪响,接着传来密集的警车和救护车的警报声。
“太危险了!”对于杨楚一家而言,恐惧已经彻底取代初到墨西哥时的好奇心,谁也不愿去开启那道厚钢板制成的卷帘窗。
暴力吞噬着民主,鲜血则染红投票箱,墨西哥一家媒体援引调查公司的统计数字,自2017年9月墨西哥启动大选至今年6月26日,共有132名与选举相关的政界人士遇害,包括48名总统候选人,还有前市长、现任议员、候选人的支持者等,遇害的政治家中有七成来自在野党。
最近的一起政治谋杀案发生在奥坎波市。当地时间6月21日,该市民主革命党候选人费尔南多在家中被枪杀。当局介入调查后发现,不仅当地警察局长涉案,几乎整个警察队伍皆有嫌疑。三天后,墨西哥当局派出增援的军队,将警察局长以及27名警员逮捕。
除费尔南多之外,另有一名市长遭到杀害。美国《洛杉矶时报》报道说,两起凶案相隔不足24小时。市长,已成为墨西哥的高危职业之一。2006年以来,墨西哥至少有55位市长或市长候选人遭到杀害。
多年来,外国人尤其是与美国有关的人员也是墨西哥犯罪组织重要的袭击目标。2017年6月,美国驻瓜达拉哈拉领事馆一名外交官在购物中心停车场遇刺受伤。
在墨西哥,这并非美国外交人员首次遇袭。2010年,美国驻华雷斯领事馆一名美籍女雇员及两名家人遭贩毒分子枪杀;2011年,在墨西哥北部圣路易斯波托西州,塞塔贩毒集团成员朝两名美国入境和海关执法局官员所乘车辆开枪,导致一人死亡。
2012年8月24日,两名美国中央情报局探员在墨西哥中部莫雷洛斯州驾驶美国使馆一辆挂外交牌照的汽车时,遭到墨西哥联邦警察部署的一场“伏击战”。
接受调查时,涉案的墨西哥警察却声称“认错了人”。
按照墨西哥与美国签署的《梅里达计划》,美方可协助培训墨西哥军人和警察,提供黑鹰直升机及其它装备,以打击毒品犯罪。墨方还允许美方执法人员在其境内活动。
大选期间,毒贩、帮派势力之间更是趁乱争夺地盘,导致墨西哥暴力事件急剧上升。不久前,蒙特雷市多家酒吧发生大规模武装袭击事件,共造成15人死亡,10人受伤。
“总统大选和地方选举,今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超过3400个地区15000多人参加竞选活动。”一名墨西哥安全分析师说,“对于犯罪集团来说,控制有敌意的政府很重要。”
各色贩毒组织是墨西哥最有影响力的犯罪集团,也是各种绑架与谋杀案的元凶。在墨西哥,毒枭华金·古斯曼引领的犯罪团伙臭名昭著,一家名为“哈利斯科州新生代卡特尔”的犯罪团伙后来者居上。
作为该团伙的头目,内梅西奥·奥赛格拉及其妻子已将犯罪网络渗透到境外,包括美国、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并多次暴力对抗政府执法人员。
2015年5月,一架围剿犯罪分子的军用直升机被“哈利斯科州新生代卡特尔”组织击落,机上6名军人全部遇难。2018年2月,该团伙又在纳亚里特州绑架并杀害两名联邦探员。
墨西哥政府被迫全面反击,美国政府也悬赏500万美元捉拿匪首奥赛格拉。尽管奥赛格拉的妻子及其部分同伙已落网,但墨西哥政府仍旧担心“哈利斯科州新生代卡特尔”的报复。
随着贩毒等犯罪组织猖獗,社会矛盾不断激化,墨西哥在大选年共有2.5万人死于谋杀等暴力案件,死亡人数创历史新高。对于频繁的暴力事件,墨西哥新闻媒体已经司空见惯,反而更热心此事的是美国新闻界。
来自历史深处的“动乱基因”
“暴力墨西哥”,让墨西哥当地人深感不安,也使得境外游客和国际直接投资望而却步。留墨商人杨楚说,不少中国、印度商人纷纷出走阿根廷、巴西等拉美国家。
根据墨西哥内务部移民政治司的数据,相比2017年4月,从美国坐飞机到墨西哥旅游的人数同比减少6.8%,大约61000人次;乱局也让跨国商业巨头忧心忡忡,百事可乐的工厂就因频受暴力事件影响而搬离墨西哥。
何以乱象丛生?各国学术界都在寻找墨西哥混乱的根源。
支离破碎的地理环境,被一些地缘政治学者认为是墨西哥政治割据纷争的重要因素:墨西哥城四周山地环绕,从首都出发的军队或商队必须付出很高的代价,才能到达东西两侧的平原地带。
这意味着,墨西哥城对周边的控制力自古以来并不强势,地方与首都联系不畅便易生“二心”,滋生出地方割据势力。今天,尽管初具现代化的路网体系已建设起来,却难以根除墨西哥地方割据势力的历史传统。
不同于美国学术界的观点,墨西哥学者倾向把1810年作为该国政治现代化的起点。那一年,墨西哥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民族独立,但代表地方割据利益的“大地产制”得以留存。
实现民族独立后的百余年来,墨西哥仍旧没有摆脱军阀、大地主和教会的考迪罗独裁政治影响。仅1824—1846年间,墨西哥至少发生250次政变或军事叛乱,更换掉31位总统。
祸起萧墙,内部纷争给欧美列强以可乘之机。1836年至1838年,美国和法国相继入侵墨西哥,并逐渐培养起各自的特殊利益集团并遗患至今。
当前,石油与毒品已超越农产品和贸易走私领域,成为墨西哥特殊利益集团争夺的两块丰腴之地。墨西哥宪法规定,石油资源属于国家所有,这导致权贵们纷纷将触角伸向这一最有利润的产业,而北部荒漠地带愈加贫困,不少当地人只能以贩毒和叛乱为生。
高度集中的社会财富不会流向穷困的民众,更难以成为刺激长期投资的动力。随着国际原油价格的周期性波动,墨西哥的经济与社会局势也同步跳跃着。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包括墨西哥在内的拉美国家普遍实行新自由主义导向的经济改革,形势依旧没有较大改观。为了缓解社会问题和不满情绪,各国政府只好不同程度增加公共部门社会支出。
“墨西哥政府的财政收入却过度依赖石油产业,随着国际油价不断变化,整个国家进入反反复复的经济危机。”墨西哥作家埃韦尔·科拉雷反问道,“政府哪有能力支付庞大的公共支出?”
整个国家的贫富分化却愈演愈烈。2016年,墨西哥与巴西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均为8500美元左右,阿根廷则为12500美元,三国均属于中高收入国家,但只有墨西哥属于社会差距过大组。
特殊利益集团的存在,进一步加剧社会贫富分化。稍早前,世界银行一份有关墨西哥政治与社会发展的报告也注意到,特殊利益集团颠覆着该国民主和法治的进程,进而影响公共政策的质量。
“我们不会容忍把犯罪分子搂在怀里的政客,不允许公职人员把职位视为暴富的金钥匙。”大选时,奥夫拉多尔就主张打击腐败、消除社会不平等,誓言终结“权力黑手党”。
但墨西哥作家埃韦尔·科拉雷来认为,“打江山和坐江山是两码事。”
大选前,一些政党候选人会承诺摒弃法团主义和对特殊利益集团的庇护。上台后,成为执政党却又不得不接受特殊利益集团,甚至还要与劣迹斑斑的腐败官员合作。
从“完美独裁”到“半个民主”制度
奥夫拉多尔总统肩负重整墨西哥社会秩序的重任,也并不为美国兰德研究所的肖恩·齐格勒所看好,“他(洛佩斯·奥布拉多尔)在墨西哥武装力量中普遍不受欢迎,尤为重要的是,他还曾呼吁将墨西哥军队从国内公共安全事务中撤出。”
过去十年间,墨西哥贩毒卡特尔的势力已经集聚起来,墨西哥军队几乎是唯一能够对抗它们的力量。此前,洛佩斯·奥布拉多尔还曾呼吁特赦一些毒贩。
“每一个犯罪集团都会在政府安插代理人,对于不听话的代理人或敌方的代理人,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把他干掉,这就是为什么每临大选墨西哥总会出现混乱。”墨西哥作家埃韦尔·科拉雷直截了当地说。
“在墨西哥民主转型却是渐进的、不稳定的过程。”美国学者戈德斯通在著作《国家、政党与社会运动》中阐述道,民主转型通常被理解为精英主导的过程。
在戈德斯通看来,墨西哥整个民主转型过程中并未出现期待中的精英主导,社会运动和群众抗议活动却成为主流力量。
现代性意味着稳定,但现代化过程却时常带来社会骚动和不安。上世纪70年代,墨西哥进入民主转型期,“社团恐怖主义运动”成为挥之不去的社会癌症:不仅城区频繁发生恐怖活动,农村也不断出现农民游击运动,工人和农民都倾向以极端方式发泄不满。
每逢大选,参选人或者特殊利益集团的相关人物为了义无反顾地投身新一轮洗牌,通常会把家人送到境外“避难”,待局势稳定后才陆续返回墨西哥。
墨西哥权贵圈里习以为常地称之为“冬眠”“候鸟迁徙”,而北方邻国自然是这种特殊“避难”的首选地。
跨过国境线,移植而来的美国民主制度在墨西哥反而变得异常血腥。墨西哥现行政治制度的轮廓主要成型于1917年宪法,几乎完全复制三权分立等美式做法。实际运作中,墨西哥总统的行政权却“一权独大”,缺乏实际上的权力制衡。
墨西哥总统的权力很大,拥有大量宪法权力以及“超宪法权力”,诸如立法动议权、立法否决权,甚至“一项法案不经总统公布在‘官方日报上,该法案不予生效”。
“完美的独裁”,以至于秘鲁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曾如是描绘墨西哥的“半民主”制度。
“任何一种制度,都不可避免地生长在它自己的土壤上,移植性的制度必然在这块土壤上发生变异恶化。”墨西哥作家埃韦尔·科拉雷认为墨西哥自有国情:三百多年的西班牙殖民统治,也留下专制独裁、强人政治林立和地方割据的历史传统。
强邻在侧
墨西哥国家心灵深处,还有一种“强邻在侧”的恐惧。历史上,美墨之间为争夺边境领土进行过两次战争,即得克萨斯独立(分裂)战争和美国-墨西哥战争,均以墨西哥战败告终。
美墨边境人来人往,繁华依旧,墨西哥人对美国却是“爱恨交加”:美国的咄咄逼人让墨西哥不堪重负,却又是墨西哥最近最重要的出口市场。
当前,美国最低工资为每小时7美元,而墨西哥最低工资每天仅3.7美元。因此,美国制造业大规模南移墨西哥,这让美国南方一些工业城市出现空心化,不满失业救济金的美国传统工人开始穿越国境线。
有民间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有上百万人次的美国工人跑到墨西哥制造业工厂赚点外快。美墨边境线上一些纵向的山间缺口,原本是毒蝎子、响尾蛇的地盘,却成为偷渡客与走私犯的走廊。
从南美洲热带地区生产出来的毒品,要进入美国必须经过美墨边境。过去几十年里,毒品贸易成为墨西哥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大约有500座墨西哥城市参与到毒品走私贸易中,直接从业人员超过45万,还有400万人的工作与毒品贸易间接相关。
另一项统计表明,每年进入美国的大麻有96%来自墨西哥,64%的可卡因和58%的海洛因也来自该国。当前,美墨之间毒品交易的利润高达800亿美元,占2017年墨西哥GDP的7%。
毒品问题、边境移民问题、关税问题,以及贸易问题等一系列头疼事让美墨两国政府针锋相对。美国总统特朗普多次威胁说,要在美墨边境修筑一道长长的边境墙,彻底隔绝两国之间的边境来往。
新当选的墨西哥总统奥夫拉多尔也是强硬人物,被称为“墨西哥版的特朗普”。大选期间,尽管两人就通过传话传递积极信号,但美墨关系并不被各界看好。
特朗普提出“美国优先论”,奥夫拉多尔则主张“墨西哥优先”;特朗普奉行贸易保护主义,奥夫拉多尔早在竞选时就呼吁:墨西哥人要优先使用国产汽油、当地生产的食物,而不是从外国进口。
“往届墨西哥政府采取被动,甚至是‘低人一等的对美策略。”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法律研究学院研究员马里奥·奥赫达·勒瓦认为,奥夫拉多尔的执政理念、民族主义姿态更强硬,将会更坚定地维护国家尊严。
但美国也不希望有个强大的“硬壳邻居”。正如一百多年前,时任墨西哥总统迪亚斯的感叹,“可怜的墨西哥,离上帝太远,离美国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