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的吴天明经验
2018-07-19赵忠富黄仲山
赵忠富 黄仲山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文艺创作迎来了新的春天,产生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同时,也不能否认,在文艺创作方面,也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有的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把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当作感官刺激的‘摇头丸;有的胡编乱写、粗制滥造、牵强附会,制造了一些文化‘垃圾;有的追求奢华、过度包装、炫富摆阔,形式大于内容;还有的热衷于所谓‘为艺术而艺术,只写一己悲欢、杯水风波,脱离大众、脱离现实。”[1]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时的这番讲话,在肯定成绩的同时指出了普遍存在的问题与乱象。广大的文艺工作者都应当引以为戒,如若不然,中国文艺实有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之危险。
2014年初辞世的吴天明导演,为此一问题的解决做出了表率。这位被电影界誉为第五代导演集体伯乐的老人,改革开放之初便走上了导演之路。不过,在他近40年的执导生涯中独立完成的电影仅有《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变脸》《非常爱情》《首席执行官》《百鸟朝凤》7部,这在中国电影界,无疑是“歉收”的。但他所执导的作品几乎每一部都堪称经典,有些甚至可以看作中国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在当下这样一个收视率、点击率、票房收入几成唯一衡量标准的电影界,吴天明导演就如何坚守文艺的审美理想、保持文艺的独立价值,从而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社会效益与社会价值进行了艰难、执着的探索,积累宝贵的经验。
一、 为人民的创作宗旨
“文艺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须自觉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欢乐着人民的欢乐,忧患着人民的忧患,做人民的孺子牛。”[2]吴天明便是这样一位“孺子牛”式的导演。“我是一个具有强烈忧患意识和深厚同情心的人。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以及与普通老百姓息息相通的人生感受,必然要在我的作品中流露出来”[3],吴天明曾这样评价自己和他的作品。从他的作品中,确实能够真切感受到他那热切的入世情怀。
吴天明电影的人民性,首先体现在对百姓疾苦的深度观照上。20世纪80年代初,吴天明首次独立执导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彼时的中国,虽然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新时期,但旧的思想、观念并未能迅速涤除,依旧或隐或显地制约着社会的方方面面。所以,当吴天明决定拍摄《没有航标的河流》时,质疑声便四起。有人提出盘老五就是一个带有流氓习气的顽劣放排汉,也有人认为作品中赵良说“每年农忙时节,我家总要吃斤把子酱油”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等等。但是,吴天明最终顶住了压力,奉献了一部不回避生活既定的矛盾性、复杂性,主题深刻、思想丰厚的难得佳作。影片以潇水上三个放排汉——盘老五、石牯、赵良,以及与之关联在一起的吴爱花、改秀、老魏头、徐鸣鹤等人物形象,展现了极左思想影响下民不聊生的社会图景。
如果说电影《没有航标的河流》是对中国百姓过往苦难的追忆,那么《老井》《人生》展现的则是中国农民彼时正在经受的痛楚。电影《老井》反映的是我国西北地区百姓饱受干旱折磨的悲惨生活,“累断腰,渴死牛。有女不嫁老井沟。一茬茬后生们,打光棍,打伙计,弟兄合用女人,脸红哩,羞哩!给祖宗丢人败兴哩!咱村孙段李赵几大门宗,死在打井上的海啦!”影片中万水爷在募捐打井款群众大会上的这段悲壮台词,道出了缺水给当地百姓造成的巨大苦难。根据作家路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人生》,将镜头对准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城乡“交叉地带”。随着城乡二元制结构因改革开放而逐渐松动,新与旧、文明与愚昧、现代意识与传统观念在这一地带激烈碰撞。
吴天明电影的人民性,也体现在对担當意识和责任感的歌颂上。责任与担当在吴天明这位导演身上被诠释得淋漓尽致,亦在他的作品中演绎得轰轰烈烈。《非常爱情》中舒心对于田力十年如一日的悉心照料,是家庭层面的责任与担当;《老井》中村民为完成祖祖辈辈的打井事业不惧生死、前仆后继,是集体层面的责任与担当;《首席执行官》中海尔人为实现民族工业振兴而进行的艰苦卓绝奋斗,是国家民族层面的责任与担当。《百鸟朝凤》中焦三爷和游天鸣为传承唢呐技艺的坚守与抗争,是历史和未来层面的责任与担当。对于这些可敬的民族脊梁,吴天明从不吝惜掌声。
二、 不从流俗的创作坚守
对于我国当前文艺界存在的“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把作品当作追逐利益的‘摇钱树”[4]等不良现象,吴天明导演有着强烈的切肤之痛,一直以来都在与之抗争,并竭力改变之。在拍摄电视剧《都市情感》时,吴天明曾痛心疾首地对剧组人员说:“中国目前的社会风气,尤其是我们身处其中的影视界的坏风气,已经严重地影响到影视作品的艺术质量……有些人脑袋成了一盆糨子,稀里糊涂;也有许多混混儿,毫无敬业精神,捞一把钱就走;还有的坑蒙拐骗,丧失人格。”[5]吴天明认为文化人虽然不可避免地受时代不良风气影响,但并不能以此为借口随波逐流,丧失坚守,“作为社会良知的代表,应该有一点自律,有一点自爱,有一点自尊,要把握住自己的人生轨迹……担负起你自己对社会应尽的责任”[6],这也是他拍摄《都市情感》的出发点和价值诉求。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吴天明怀揣对祖国的思念、对电影的热情归来。新时期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让吴天明欢欣鼓舞,但商品大潮胁裹之下人们价值观念的混乱和道德败坏的怪象又令他忧心忡忡。于是,他摒除众议拍摄了《变脸》《非常爱情》这两部呼唤真情、讴歌真爱的影片。而当时的影视界,武侠、警匪等题材正大行其道,吴天明选择的真情、真爱题材并不被看好。吴天明的决绝,一方面是文化人的社会良知与责任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他对人性的信仰,对于艺术的坚守。正如《非常爱情》中的一句台词所说:“很多人也许一生都没有获得过爱情,但没有一个人不渴望获得爱情。”两部影片的巨大成功,是对吴天明艺术坚守的最高肯定。之后,吴天明在拍摄《首席执行官》时,出于同样的原因,出资方中途撤资,编剧无人愿意合作。最后,只能由吴天明和助手罗雪莹亲自操刀,担任编剧。吴天明的坚持,打动了中国电影集团公司,最终由该公司出资700万拍摄了这部电影。
此后,中国电影在娱乐化、商业化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吴天明在从2002年到2012年的10年间没有任何影片问世,据女儿吴妍妍回忆,10年间也有很多人拿剧本给他,都被他一一回绝了。直到遇见《百鸟朝凤》这篇小说,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年接触《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时的激情。对于这部电影,有鉴于电影市场的浮躁,吴妍妍曾劝父亲不要接手。吴天明却拍着桌子说,他就要拍,他要“拍给未来观众看!”[7]
对于艺术的执着坚守,是吴天明在很多人心目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导演谢飞说“他不信邪,永远敢对陈规戒律说不,就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马丁·斯科塞斯也说“他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信念”。
三、 精益求精的创作态度
“衡量一个时代的文艺成就最终要看作品。推动文艺繁荣发展,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8]而当前社会语境下,我们难以创作出伟大作品的主要原因,就是文艺界普遍的“浮躁”。“一些人觉得,为一部作品反复打磨,不能及时兑换成实用价值,或者说不能及时兑换成人民币,不值得,也不划算。这样的态度,不仅会误导创作,而且会使低俗作品大行其道,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精品之所以‘精,就在于其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凡是传世之作、千古名篇,必然是笃定恒心、倾注心血的作品。”[9]
吴天明执导的电影,每一部都是他生命的结晶。“他是豁出命掏出心在拼搏,用熔铸着血汗的每一尺胶片,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10]吴天明自己也说,他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电影。尤其是从国外归来后,他又多了一份与日逐走的紧迫感,“我现在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玩不起了。必须拍一部是一部,走出一串结结实实的脚印”。[11]吴天明对影片质量的追求,在很多人看来过于苛刻,甚至近乎疯狂。
吴天明的电影以真实为最高的艺术追求。每一部电影拍摄前,吴天明总要求主创人员和演员深入体验生活。拍摄《没有航标的河流》时他带领摄制组和演员日日夜夜漂浮在潇水上,与放排工同吃同住,一起经历风吹日晒、蚊虫叮咬。拍摄《老井》时又带领主创人员和主要演员在太行山区体验生活两个半月,与当地农民一起出山干活。吴天明常对人讲,导演和演员的高明与否,并不在技术的花哨,而是要看他对生活的理解和把握能力。
为了达到形象的真实,吴天明一般不许演员化妆,做到本色出演。为了适应角色,他要求演员像打铁般对自己进行艰难的锻造,有时甚至显得不近人情。在影片《没有航标的河流》中,扮演放排汉赵良的演员唐清明原本皮肤白皙,与剧中角色的身份极不协调。吴天明对唐清明提出了“自然曝晒”的要求,唐清明除了每天跟其他演员一起水泡日晒外,中午大家休息时,他还要裸露着身体在烈日下翻来覆去多晒三个小时,这很快就导致他全身大部分皮肤被日光灼伤。吴天明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咬牙让唐清明坚持。一个多星期下来,唐清明就“蜕变”为一个全身黝黑的放排汉了。
另外,为了增加影片的真实感,吴天明对电影细节的追求也是近乎疯狂。影片《非常爱情》中,舒心送田力到北京上学,舒心要求田力当面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羞涩的田力将头伸出火车窗外呼喊。这时,对向一列火车刚好飞驰而过,舒心急忙把他拉回车厢。吴天明认为,这样不落俗套的示爱方式,非常恰切地表现出情窦初开少男少女的纯情与浪漫。但是,要完成这样一个镜头,摄制组需要包下两列火车,还得请求铁路部门协调火车的调度,拍摄过程中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对此很多人表示反对,但吴天明力排众议,坚持完成了这个情节的拍摄。他的观点是:“每场戏必须有新招,拍出来才好看。要是想法和别人一样,宁可不拍。”[12]
拍摄电影《老井》时,吴天明曾说:“《老井》要搞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人,实实在在的事,实实在在的画面。”[13]其实,“实实在在”也是吴天明所有影视作品的共同追求。《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映后,有人曾指责吴天明追求自然主义,而这种指责正可看作是对于一个以现实主义为旨归艺术家的最高褒赞。
“我哭着叫你,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每次欣赏吴天明的作品,总会想到闻一多先生《发现》诗中的这句话。吴天明导演也是这样把祖国和人民揣在心底的艺术家,为了能给自己深爱的祖国和人民奉献优秀的作品,他真的是要“呕出心乃已”。电影《百鸟朝凤》中焦三爷吹奏唢呐曲时,那从唢呐里流出的血,不仅是剧中人物的,更是导演吴天明自己的。这份深情、这种坚守、这颗匠心,就是吴天明留给中国电影最可宝贵的经验与财富。
参考文献:
[1][2][4][8][9]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J].新华网,(2015-10-14)[2018-02-03] 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
2015-10/14/c_1116825558.htm.
[3][5][6][10][11][12][13]王人殷.梦的脚印——吴天明研究文集[M].北京:中國电影出版社2005:95,129,130,68,68,68,104.
[7]杜思梦.《百鸟朝凤》“向死而生”[N].中国电影报,2016-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