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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

2018-07-18马修

野草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雷黑匣子旅馆

马修

在汽车旅馆有些肮脏的餐厅里,我们三人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一顿还算凑合的饭菜,只是干辣椒炒鸭蛋有点咸。喝完最后一杯冰镇雪花啤酒,我催促着赶紧上路,可是小雷执意要听完广播里的一首老派摇滚乐,才肯离开。老七的脸色很难看,不停地抽着烟。餐厅里冷气很足,却没几个客人,不过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家非常普通甚至是很不起眼的公路餐厅。以我们现在的处境,这样的餐厅再适合不过了。

“开张发票。”我买了单,顺口问了老板一句,转而一想,又说,“还是算了,不要了。”

老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始终没有说话。

外面的天色接近黄昏。阳光还很灼热,晒得地面热浪滚滚,像快要融化的奶油冰淇淋。空气干燥而焦灼,远处隔着一条人工渠道,再过去是一片稻田,渠道旁的一排高大的白杨在烈日下显得萎靡不堪,几辆满是灰尘的破车停在树荫下,偶尔几个穿着破牛仔裤的乡村青年嘴里叼着烟,低语着从车旁走过,他们的靴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嚓嚓的声响……真像美国西部片中的场景。我发现自己就差一頂牛仔帽,如果心情好的话。上车时,我走在后面,注意到小雷牛仔裤的款型非常好看,很紧实,或许是他的腿型太过完美。小雷的腿很修长,这让我想起我死去的弟弟。他高高瘦瘦的,是个永远吃不胖的家伙。我时常想起他,偶尔还会梦见他。他总是会在梦中嘱咐我,他的那些衣服,不要烧掉,可以留给我穿……在这一瞬间,我居然对小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即使这一路上他总是保持着难得的沉默。不过,我相当清楚他的心情其实和我一样,是恐惧的,慌乱的,仿佛即将倾倒的瓷瓶。

老七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却总是忘记他的长相,这种状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个寡言的男人,仿佛没有过去。他很少交谈,也不轻易表露一丝情绪。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情感可言。我对他毫无感觉,仿佛紧紧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显得可有可无。但是,他又是最关键的,因为三个人里只有他会开车。

小雷呆在后座,手里死死抱住一个黑匣子,里面满是关键性的报表资料。那是我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有了它,我们似乎还有一丁点与命运抗争的资本。“昨日的朋友悄悄地离去,就这样无声无息离开你……”车里放着烂俗的电台音乐,小雷眯着眼睛,脑袋轻轻摇晃,似乎沉寂在音乐中,又或许是这条公路有点颠簸的缘故。车窗开着,我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他,他浓密的卷发在风中翻卷。他的侧脸,怎么说呢,有种难以表达的英俊。今天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一个男人,怎么会对他有这样的悸动。

我浅浅地打了一个盹,醒来后,看看表,才不过五分钟。可是道路弯弯曲曲,破旧的皮卡车在不高的丘陵间来回盘旋,车窗外的树木时快时慢地向后倒退,那种速度,轻易地牵引出我的忧愁。真希望车子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开到天荒地老。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我们到底要躲去哪里?”小雷在后座向我要了一支,发着牢骚。他平时是不抽烟的。

“石头镇。”老七开着车。这是得到黑匣子,离开连市之后,他一路来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我小的时候去过的地方,很熟。”老七接着说。声音始终冷冰冰的。我刻意地看了看他,一脸的络腮胡子,不修边幅。我转过去看风景,下一秒,又将他的容貌忘记了。

“还要多久?”小雷又问。

“大概还要两个小时。”老七冷冷地回答。

“你确定那里安全吗?”我将烟头弹出窗外,望着他,再一次试着记住他的样子。

“石头镇是一个迷宫。”他说完这句话后,仍旧回到沉默中。

我将脸别过一边,看着窗外大片大片金色的稻田发呆。到丰收的季节了,满世界的稻香让人生出一丝真实的存在感。这辆破皮卡没有空调,窗户也坏了,打不上去。风扫过田野,夹杂着稻香灌进来,清香扑鼻。如果今天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心情应该是惬意的,可是一想到前路迷茫,我就不想说话了,思绪乱极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从那群魔鬼手里逃脱之后,一切就无法倒退重来。现在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摆脱他们的追踪,去一个新地方,跟过去说再见。

我曾跟太多的东西说过再见:软弱、骄傲、无知、事业、金钱、父亲、母亲、弟弟……当然,还有我的前女友。是的,在无数个再见中,最让我后悔的是放开她。那时,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因为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个咒,只要你有别的女人,就是我离开你的时候。现在,这个咒语已经在我自己身上应验,让我不得不离开你,命运如此,我也无从改变,即使我还爱着你,亲爱的。”她说完,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吻很冰凉:“承认吧,你是有别的女人了吧?”

我无言以对。

不可否认,我在和她交往时,是曾出轨过一次。要知道,男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那个女人几乎是她的复制品,只是那个女人太神秘,神秘得像一个阴谋。我至今也无法确定那个女人来自哪里,拥有的身份是否真实。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傻瓜,一个大傻瓜……最后,我只得任由她离开。我说:“你为什么不让咒语应验在我身上?”

“如果是你离开了,那样我会更伤心的。”她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时,我们还生活在连市。她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代理。其实我完全可以养活她,那时我已经是连市最大的一家路桥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不过我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工地。这让她很不愉快。现在好了,她终于从常年分居两地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她拿着行李离开房间时,又说:“而且,你再也得不到我的身体了。”我忽然就觉得浑身冰冷。我想去拥抱她,她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异常陌生又遥远,仿佛我们从未认识和相爱过。我始终相信,她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令人无从抗拒,又充满了未知数。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石头镇。天空像海一般翻涌着乌云。这个小镇森林环绕,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这里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地。至于下一站去哪里,我们都还没有方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场逃亡中总是想起她。在这种劫后余生的复杂心境里,有一股强大的忧伤感弥漫在我的心头。在乌云的罅隙,一轮金色的圆月早早升起,时隐时现。我突然对这个小镇产生一种无比熟悉的亲切感。到了这里,我才终于明白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了。至于接下来的际遇如何,我竟然有些拭目以待。

石头镇到处都是石头。房子、道路、台阶……仿佛任何人为的物体,都是由青色的大小不一的石头组合而成。黑夜匍匐下来,空气闷得让人发慌,仿佛要下起雨来。我居然闻到隐约的海水的气息。

老七找到一处开阔地,像是被废弃的宅基地,已经停着一部报废了的外省车。老七停好车后,带我们去找旅馆。他不慌不忙,专挑偏僻的去处,仿佛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可以很轻松地摆脱跟踪。他走在我们前面,一言不发,微微有点驼背。他差不多快五十岁了,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他有老婆孩子,去年还添了孙子,鬼知道他为什么可以放下一切。直到此刻,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决定十分愚蠢,不应该拿自己的命运,或许是生命开玩笑。主意是老七定的,他拖家带口都不怕,我和小雷还有什么理由不跟随呢?再说,我们三个现在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谁也别想中途抽身而退。我是破罐子破摔了。而小雷似乎有点太冤枉,他无意进入这场事件中来,只能跟着我们往下走,别无选择。我看了看小雷,他不明就里地和我对视了一下,眼睛透露出一种无辜,令人生怜。

“这里离海有多远?”小雷问。

“你是不是傻了,这里是内陆。”老七一面找寻合适的旅馆,一面警惕地观察四周是否有可疑的人出现。小雷仍旧提着黑匣子,一刻也不愿离手。小巷错综复杂,深不可测,仿佛我们走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之中。而我们始终没有摆脱追踪,或许追踪已在我们之前到达这个小镇,正潜伏在小镇的某个角落。是的,那种压抑的气氛一直没有消失,仿佛时刻提醒我们,那些人就潜伏在我们身边,只是猜不透他们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石头镇差不多被我们走遍了,老七才找到一处他十分满意的旅馆,独栋,前后左右都没有房子,前面有一个小停车场,旁边摆着几张石凳。老七又绕到旅馆后面看了,背后是一片池塘,视野开阔。看到“客来旅馆”四个字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把车开过来停在这儿吧。”小雷说。

“我看你是真的傻了。”老七并不解释原因,瞪了他一眼。

旅馆老板是一个半老徐娘,一身肥肉,似乎随时要将她身上那件劣质的连衣裙撑破,看上去有点像彪悍的俄罗斯乡间妇女。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竹制的靠椅上吹着风扇看电视,稀疏的头发被吹得十分凌乱。我注意到她握着遥控器的那只手的腕间戴着好几个硕大的黄金手镯,胳膊异常粗,摊放在扶手上。那台21寸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还珠格格》,她看得津津有味,见我们进来,放下手里的遥控器,用一种藐视的神情打量了我们足足有一分多钟。我不敢看她,退到老七身后。

“身份证。”

“没带,我们又不是坏人。”小雷说。

“你这样说,说明你们就是坏人。”老板娘双手一摊,直视我们,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让人真想给她一巴掌。

“我们从连市过来石头镇玩玩,又不是出远门,谁还带身份证……”小雷话没说完,被老七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拳头。其实我们都带了身份证,不过老七已经交待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时候,都不能使用,否则,那些人会很快知道我们的行踪。

“没有身份证,我不敢让你们住。”

“算了,我们换一家。”老七转身就走。

“登记一下吧。”老板娘丟过来一支笔。

旅馆总共四层,我们要了二楼的房间。我和小雷住一间,老七一人住一间。老七交待了我们几句,便急匆匆地过去蹲便去了。小雷打算先洗个澡,我告诉他,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别走远了,我们等下找个餐馆吃饭。”小雷警觉地看了我一眼。

“放心,我不会跑的。”

外面空气闷热,天边有乌云压来。快要下雨了。我口渴得厉害,去小卖部买了一瓶冰红茶,一口气喝光。真爽快。又买了一包烟,点火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扫过一地的灰尘,带着雨水的气味。我似乎要流鼻血了,鼻腔里满是腥味。操,我几乎将心里的一句脏话骂出声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已经能够熟练到鼻血刚刚冒出血管的一瞬间,将脑袋抬起来,无论我是否在熟睡或是在干着别的什么事。我天生对血液的腥味有着敏锐的知觉。确定鼻血止住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暮色向黑色倾斜下去。偶尔遇到几个当地人,眼神茫然。每一条小巷,都亮着一盏微弱的路灯。

在一个巷口,我居然看到了她。天哪,真的是她,我的前女友。她牵着一头白色小羊,从我面前走过。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一副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一身类似古希腊人的装束。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悬在半空,想叫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她的名字。真该死。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在巷口。我怔在原地,心里空荡荡的。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她像一个线索,更像一个诱饵,出现在我面前。离别已经五年,这让她的身份成为一个谜团。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只是一场梦。如果是,我希望能够醒在她的怀里。

我打算往回走,旅馆老板娘迎面走来。显然她认出了我,而且是专程来找我的。她宽大的连衣裙差不多盖住了她的鞋面,像一个麻袋。她看上去凶巴巴的,满脸怒色。

“我以为你会一走了之,想不到,你还是来了。”

“阿姨……”

“谁是你阿姨,你把我侄女藏到哪儿去了?”老板娘双手插在腰间。不,她根本没有腰。

“是她离开了我。”

“你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什么都跟我说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这样对她,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伪君子。刚才你们来,我没有当场揭穿你,是看在她的份上。你们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不过看你们的样子,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我没猜错吧。”她直直地盯着我,仿佛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洞穿我的身体。

“是遇到了一点麻烦。”我警惕起来,“你不会告密吧?”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她离开你是对的。”

“我想也是。”

“算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如果见到她,叫她来看看我,说我很想她。”她收起怒色。

“我们明天就走。”我说,“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样最好。”

“我刚刚看到她了。她是不是就在石头镇?”

“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把她藏起来了对吗?”她冷冷地说完,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

她怎么会在石头镇呢?我真是愚蠢。事实上,我真想和老板娘再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我想我是太久没有人可以倾诉了。我甚至觉得老板娘就像是我的一位亲人,让我心生温暖……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是的,我并没有告诉老七和小雷,其实我来过石头镇。

我们交往一年后,她带我来石头镇看望她的婶婶。我们在她婶婶的旅馆里住了差不多一个夏天。每天傍晚,我们都会去附近的湖边散步,湖岸被森林包围,空气很好。那里正打算开发,一些工人在林边建造观光小道和亭子。湖心有一座小岛,上面有一座小庙。我们经常划着船上到小岛上去……有一天雨后,我们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她突然说:“你看,远方是不是一座冰山?”

我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什么也没有,远方只有一片蓝色起伏的山峦,蔚蓝的天幕下升腾着一片云团,白得耀眼。太阳明晃晃的,天空也很辽远,都是平常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是不是眼花,把云团当成了冰山?”

“怎么可能,那座冰山那么大,你居然没有看见?你知道冰山是怎么形成的吗?”她停下来,闭上眼睛,“你闻,空气里有冰山的香气。”

“没有。”我点了一支烟,“没有味道,没有冰山。”

“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吧,冰山是什么气味?”

“哈。”她拍着手,说,“就像——香草冰淇淋!”

她的过去,我其实一无所知,都是她自己亲口告诉我的,也从未怀疑过。她说她16岁的时候是一名长跑运动员;18岁是酒吧艳舞女郎;23岁是一位高级官员的情妇;28岁已经是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动力海洋学博士。到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却做了化妆品销售。她的身份转换太快,令我吃惊,也让人生疑。她比我大五岁,看起来反而比我年轻许多。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像个少女,和我做爱的时候,那里很湿润,却很紧实……

后來,她真的去了格陵兰岛,转而又去了南极,研究冰山,成了一名冰山学家。她曾给过我通信地址。我们每月通一封信。但是我们的联系次数以递减的趋势不断将通信间隔拉长,直到她终于毫无音讯。我一直在后悔。我没有办法再找回最初的自己。这让我痛苦不堪。即使在梦中相遇,我也在不断地向她忏悔。有一次,她在梦里说:“不要再挣扎了,你还是放弃吧,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在梦里苦苦纠缠呢?”

“因为我想你。”

“那你还记得我的脸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在梦中复制出她的容貌。她是模糊的。她接着说:“那么,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的梦里了,再见。”那个梦让我在半夜醒来,一直想吐,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试过想要哭泣,却终究没有哭出来。看吧,你还是不够爱她。我只有这样安慰自己。

“凯哥,怎么不回去,让我好找。”小雷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害怕了吗?”

“怎么可能。”

“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你可完全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给我闭嘴!”我制止道,又命令他,“回旅馆吧。”

旅馆的房间很简陋,像是在上个世纪。两张木床,一张旧桌子,椅子没法落坐,缺了一条腿。被子一股子霉味。墙上到处都是裂痕,床头两盏床头灯坏掉了一盏。天花板上有漏水留下的黄色斑痕,显出奇怪的图形。房顶上挂着一张老式风扇,转起来吱吱作响……这跟我和她上次来时完全不同。那时,每一床被子都带有洗衣粉的香气,墙上还有挂着一副俄罗斯乡间风景画,虽然是复制品。此刻,旅馆外面树叶摇晃,哗哗作响,仿佛海浪翻涌。

起风了。

我打开窗户,风带着雨水的气息飞旋进来,将房间里霉味和夏日的沉闷一扫无余。

“给你打包了一份,吃了休息吧。”

老七走进来,靠着床头坐下,一脸不耐烦,看上去一副很累的样子,点了一支烟,转着眼珠子扫了我和小雷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沉默地抽完一支烟,起身回他房间去了。

“老七生气了。”小雷说。

“为什么?”

“你说呢?”

我胡乱吃了几口,将剩了大半的盒饭扔进门后的垃圾桶,躺倒在床上抽起烟来。看来老七是怀疑我。老七这个人啊,有几分憨厚,只是性格太过沉闷,又有点多疑。小雷仍旧死死抱住黑匣子,坐在床沿,茫然不知所谓地望着窗外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我们的床正对着外面池塘,黑漆漆一片。房间里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慌乱的呼吸声。事实上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根本看不透他,因为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睛。灯光太过昏暗。他的眼睛太深,像黑色的井口,隐匿在碎乱的刘海之下。

我和小雷不时地对望几眼,都不说话。他身体有些瘦弱,却很挺拔,可是在微微地颤抖。看着他,仿佛我死去的弟弟就在眼前。我的弟弟当过兵,复员回来后,身体还是瘦得厉害,仿佛天生就患有某种疾病。他最终死于一场车祸。那时,他有一个情人,比他大整整十岁。我们兄弟俩都有这个癖好,或许是恋母情结。那个女人,我见过,比我母亲年轻时还要美。我见过弟弟的尸体,伤口在他的后脑,难道说这是一个阴谋?我曾试图寻找真相,然而一切毫无线索。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雷说。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说,“他妈的,今天居然是我的生日。”

“那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十九?”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以为他大学毕业,至少二十出头。我居然会和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一起逃命。我是疯了吗?或许我是真的疯了。自从她离开后,我就一直想做一件疯狂的事。

“那你以为我多大?”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雨滴在这时候打破宁静,在屋瓦上噼噼啪啪地敲击起来,越来越密,直到我无法在心里估算出频率。

“不睡吗?”良久,他说。

“睡不着。”

“那我跟你讲一个秘密,我怕过了今夜,这个秘密就和我一起不存在了。”

小雷仍旧将黑匣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他的秘密太过冗长,我听了一会儿,几乎产生了睡意,但这个秘密足够惊人。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必须得仔细听下去,才不至于漏掉什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小雷半躺在床上刚刚讲完他那个冗长的秘密故事。我们不约而同地从床沿弹跳起来。问了暗号,是老七。我开了门。老七眼睛红红的,头发湿漉漉地走了进来。

“我刚才出去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好不打电话,我们会暴露行踪的,那些魔鬼什么手段没有。”小雷几乎在抗议。

这次逃离,我们放弃了一切通讯工具。那些人的手段太高明,我们不得不防。离开之前,老七和小雷都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去外省出差。我也想打一个电话,至少可以缓和一下我的情绪,但是,我失败了,我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告别,哪怕是无关紧要的朋友。

“我担心的是老三。”

“老三情况怎么样了?”我问。

“他死了。”老七点了一支烟,也给了我一支,说,“他老婆接的电话。就在我们离开之后,他还是决定回去,公司换了工程地点,具体是哪里我没听清楚,你们也知道,总是在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公司打电话通知他家里,说他出了意外,车祸,当场就死了。他妻子告诉我,她还没来得及质疑,公司就承诺赔偿一百万……”

“这就是一个阴谋。”小雷起身原地打着转。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公司故意制造一场车祸,目的就是为了让老三消失。工地上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是在山里,谁还会来详查,即便有人来查,公司早就处理得天衣无缝……”

老七一脸愁容,闷闷地抽完烟,又点了一支。小雷也要了一支,他是不抽烟的,今天却接连要了好几支。看来他真是害怕了。公司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了,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庆幸的是,老三在离开前,把黑匣子给了我们。我们去意已决,知道的又太多,公司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老三真是太天真了,以为回去了,公司会放他一马。

“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小雷突然哭了起来。

我和老七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还在连市的时候,小雷从工程部被调到财务处,做我们的助理,就是跑跑腿。做账那一块他完全是外行,无非就是看上他做人做事老实憨厚,让人放心。好几次陪公司高层去拜访高级官员,计划拿下工程项目,在酒桌上,小雷冲在前面,喝到胃吐血,几次进了医院……

“小雷,或许是我们害了你,不该让你跟着我们来。”

“别假装做好人。”老七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小雷留下也会和老三的下场一样。”

“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应该由自己走下去,别人是无能为力的……”小雷望着窗外幽幽地说。

“你这句话,我像在哪部电影里听到过。是电影台词对吧?”我说。

“天!你居然知道。”小雷眼睛一亮,露出一对虎牙,“不错,正是电影台词,《血洗鳄鱼仇》,1988年的印度电影。你们看过吗?”他见我和老七毫无兴趣,神情变得黯淡,又说,“我有点想我妈。”

“看你,真还是个孩子。”我几乎有点心酸了。

一阵静默。

“真的不能回头了吗?”小雷湿润的眼睛有点无辜,像一只受伤的羔羊。

我和老七就都无言了。

只有喧嚣的雨声。

良久。

夜已经很深了,路灯突然熄灭。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警觉地对着外面张望了一阵。确定没什么危险,老七才终于起身,回房睡觉去了。小雷关了灯,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我知道他没有睡,抱着黑匣子,时不时地叹息一声。

“别太灰心了。”我说。

“凯哥,你会保守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个秘密吗?”

“当然。”

“难道这就是大难临头的感觉?”

“或许是吧。”

“凯哥,我们会死吗?”

“别瞎想了。”我说,“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了小雷漆黑的身影。他靠在床头,望着外面漆黑的池塘发呆。没有星星月亮。

“你在哭吗?”良久,我说。

“嗯。”

我醒得很早。天色微亮。我坐起來,在床头抽烟。小雷轻声地打着呼噜。他睡得很香。我动作轻缓,不愿吵醒他。因为下了一夜雨,房间里很潮湿,霉味很重。今天,老七会把我们带去哪里呢?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密云,我感到十分茫然。我忽然发现老七的心思太缜密了。他从不提前告诉我们下一个地点,总是上了车开出一段路程之后,我们问起,他才冷冷地告知。有很多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老七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那些魔鬼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这也不太可能,我和小雷并不是主谋,主谋是他。

我刚想起身去卫生间。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鞭炮声,仿佛枪林弹雨一般爆炸开来。小雷瞬间惊醒,弹坐起来,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或许这地方有人娶亲。”我告诉他,起身去洗漱。小雷也跟进来,在我身边往马桶里撒尿。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器官肿胀得厉害,撅着屁股,不得不用手指强压住他勃起的硕长的器官,才不至于将尿撒到马桶外。他的尺寸惊人,天赋异禀。“我还是一个处男。”这是他昨晚告诉我的秘密之一。

“起来了。”老七在外面喊。

“去开门。”我说。

小雷急忙将器官塞进内裤就去开门。老七已经把行李背在肩上,他收拾好了,不耐烦地等着我们。我们一起下楼,跟老板娘结了房费,就往昨天停车的地方走。上了车,发动的时候,老七才发现,皮卡车的发动机不知怎么地坏掉了。走不了了,只得找地方去修。“真是活见鬼。”老七狠狠地踢了车身几脚。我们只好又折回旅馆,问老板娘附近哪里有修车的师傅。老板娘见我们回来,很不耐烦,说了一个地方,叫我们自己去找,在小镇的东边。我们的行李不多,每人一个简单的小包,随身背着,小雷比我和老七多了一个黑匣子。事实上,我和老七谁保管这个黑匣子都不合适,只有小雷合适。

天空阴沉,还下着丝丝细雨。我们先去找早餐店吃早点。匆匆吃完,问了几个路人,终于在河边公路旁找到了一家小小的汽车修理店,非常破旧,像临时搭建的窝棚。一个中年人正在店里吃早点。两个小青年蹲在路边抽着烟聊天,脸上脏兮兮的,衣服却很时髦。

“我们的车坏了,师傅。”老七递给那个中年人一根烟,又给那两个小青年每人发了一支。

“车在哪?”

“就在客来旅馆附近。”

中年人幾口扒完饭,放下饭碗,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又看了看我们,说:

“你们从哪里来?”

“连城。”

“来干什么?”

“我们是地质队的,来勘探地形。”小雷抢着回答。

这是老七交待我们这样说的,目的是不想引起别人怀疑。那个中年人似乎并不相信,看我们的眼神也怪怪的。我很烦躁,觉得一个修车的,太多管闲事了。不过无所谓,只要他能把车修好,不耽误我们离开。中年人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雨势。雨下得大了一些,不过还不到需要打伞的程度。他提了一个工具箱,对那两个小青年吆喝了一句,叫我们带路。老七和他走在前面,说着发动机大概的故障所在。两个青年跟在他们后面,抽着烟,懒懒散散地闲聊。我和小雷不近不远地跟在最后。

“你不觉得蹊跷吗?”小雷说。

“你想说什么?”

“怎么发动机好好的就坏了呢?”小雷放低了声音,“我看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觉得呢?”

“或许吧。”

“要不要告诉老七?”

“别太敏感了。”我点了一支烟,问他要不要,他接了。

我说:“如果真被人做了手脚,我们昨晚就已经死掉了。”

“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小雷将烟藏在掌心里点,以免被雨淋湿,动作娴熟,像个老烟鬼。

中年人打开引擎盖,俯身仔细地查看,老七在一旁指指点点。两个小青年也围在旁边,他们应该是学徒,或者是中年人的孩子也说不定。我和小雷没有靠近,躲在旁边的一棵大樟树下躲雨。没一会儿,他们身上的衣服便湿透了。中年人又鼓捣了一阵,站起身来,吩咐两个小青年回去拿必要的工具。他们哦了一声,看了我们一眼,闷闷地走了。

老七把中年人引到我们这边避雨,又给他递了一支烟。小雷问他怎么样,问题大不大。

“很麻烦啊。”

“能修好吗?”老七问。

“我尽力试试吧,实在不行的话,我下午去找个大师傅过来。”

“你不就是师傅。”

“我是半桶子水。”

“自己不会,还带徒弟?”小雷说。

“怎么说话呢!”老七瞪了他一眼,转而对中年人说,“年轻人不会说话,别见怪。”

两三支烟的功夫,工具拿回来了,中年人埋头修理了一个上午,还是没办法。老七的耐心终于耗尽,显得很烦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差不多到了午饭时间,中年人提出先回店里吃午饭,下午去找大师傅。老七无奈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他一定要帮忙。

吃过午饭,雨越下越大,没地方去,只得再去投宿。为了保险起见,老七换了一家旅馆。这次的旅馆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老头,瘦瘦的,知道我们没有身份证后,很不高兴。他见雨势渐大,也不好拒绝我们,只得为我们开了两个房间,依旧是二楼,老七独自一间,我和小雷一间。我简单地冲了一个澡,倒头就睡。昨晚睡得实在不好,困意早就上来了。

老七敲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层云密布,天色也暗了下来。小雷开了门后,抱着黑匣子去了洗手间。

“我去了修车店,他们不在。”

“然后呢?”

“我怀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你说,他们会不会被收买了?”老七点了一支烟。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没有车,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你为什么又单独行动?”小雷从洗手间出来说。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老七很生气,“你是在怀疑我?”

“好了,别起内讧了。”我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不可能步行离开吧。今天已经晚了,看来得再住一晚了。”

“再去看看。”老七将烟头弹出窗外。

出门的时候,小雷刻意地让老七走在前面,跟在我身边。老七也不理他,闷头走着。我也认为老七不应该单独行动。这很不好。昨天他已经违反约定,给老三家里打了电话。他们很可能因为那个电话找到我们的行踪。如果他真的背叛了我们,我和小雷将必死无疑。不过,背叛者是什么下场,我相信老七不会不知道。他今天可以背叛我们,明天他也会背叛那些魔鬼。他们才不是傻瓜。当然,我也觉得小雷这样说,是不理智的。他如果真的怀疑老七,大可不必说出来,或许暗中观察才更为合适。小雷还在跟我轻声抱怨,我没有说话。我不想表达自己的意见,不愿站在任何一方。现在的我们关系很微妙,就好像互相牵制的等边三角形,三方制衡。谁也无法跟另一方结盟,谁也不可能轻易制服任何一方。

老七远远地看到修车店里亮着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一身油汗,正在旁边一个简易的厨房里炒菜,灯光昏暗。两个小青年坐在一张凉席上,依旧玩着手机。

“师傅,大师傅找到了吗?”

“不好意思,大师傅生病了,在镇上的诊所打点滴。”中年人一边叼着烟,一边翻炒着锅里的青椒肉丝。

“这样啊,那他能过来帮忙看看吗?”

“我叫了,他老婆不让。”

“我们可以加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看你们要等明天了,起码等天晴了再说。”中年人将菜铲进盘子里。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老七说,“我下午来找过你们。”

“哦,我一个朋友的车坏了,我去帮忙看看,不好意思,让你们扑了个空。”

“真的?”

“这有什么好骗你们的。”

回来的路上,老七告诉我们,他完全不相信那个中年人的话。我问他为什么。老七说,“你们没发现他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注意,又问小雷,他也摇了摇头。

“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就是这样。”老七点了一支烟,“饿了,去找馆子吃饭吧。”

点菜的时候,小雷叫了一个青椒肉丝。这正合我意。在修车店,我几乎快要吞口水了。我和老七又各自點了一个家常菜,闷闷地抽着烟等待。这一次,小雷没有问我们要烟。这家小饭馆没什么生意,厨师就是老板自己,连一个服务员都没有。吊扇哗哗作响,气氛有点僵硬。

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女人推进进来大声说,“洪师傅,给我炒个蛋炒饭,打包带走。”

我们三个一起回头,是客来旅馆的老板娘。她看到我们,很是惊讶。我们也很尴尬,停下筷子。

“你们还在啊。”老板娘说,“我以为你们早走了。”

“我们的车坏了。”小雷说。

老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个小雷,我也对他无语。

“这样啊,那你们今晚还住我那儿吗?”

“不了,”老七说,“我们等下就走。”

“不是说车坏了吗?怎么走?”

“我们搭便车。”老七顺口应了一句。这显然是一个谎话。

好在老板娘不再说什么,懒懒地靠着收银台,看着电视里的连续剧,却又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们。眼神怪怪的。

老七的预感越来越不好。老板娘走后,他催促我们快点吃完,马上回旅馆拿东西离开,越快越好。他怀疑老板娘或许也是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分明就是一个探子。我觉得他太敏感了。可小雷却意外地站在老七一边,没等我吃完,抱起黑匣子,匆匆结了帐。

走出饭馆,天色已经黑尽了,又下起了小雨。我们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往旅馆走,经过几处院子,里面传来几声犬吠。这落魄的感觉很不好,我在心里暗骂,早就一百个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小雷好几次踩进了水坑,差点摔倒,鞋子全湿了。他小声地骂了几句脏话。

我们刚回到旅馆,雨势突然变大,简直倾盆而下。然而我们的衣服却早已经湿透了。各自淋浴了之后,老七来我们房间,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的我们,个个都心神不宁。我真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老七的错觉。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们,将我们一步一步推向危险的深渊。老七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决定马上离开。

“这么大的雨。”小雷犹豫着。

“这么大的雨!”我也附议。

“那就等雨停吧。”老七说,“车不要了……或者,我们过几天再折回来,总之今晚一定要离开石头镇。”

我们三个待在房间里看雨,看了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老七也不回他的房间,或者他并没有要去他房间的打算。他们两个心里都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放空了自己。喧嚣的雨声逐渐变成一首复杂而冗长的乐曲,我渐渐听得入迷。从屋檐顺流而下的雨水,在窗前汇集成一道雨帘,仿佛一块电影荧幕。黑色的雨水在暗淡的灯光之下闪耀着白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闪电之后,雷声接踵而来,一片轰鸣。小雷的身体总是跟着雷鸣随之剧烈一震。他面无表情,我知道他在强忍着心中的恐慌。有那么几次,在闪电耀眼的白光之中,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冰山,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瞬间消失不见。

“冰山是地球的一块记忆。”她曾经对我说,“就好像琥珀。凝固的历史。”

“你为什么对冰山感兴趣?”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是爱斯基摩人?”

那时,她厌倦了服装销售工作,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抱怨。我猜她对那份工作毫无兴趣,也做不长久,无非只是为了找一个和我更加匹配的职业,一个普通的职业。我知道她志向高远。我告诉她,如果你想去干一番事业,那就去吧。她反倒有点舍不得我。我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我这样告诉她,希望她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她的追求。她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我驾驭不了。她能够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一段痕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我,或许,她也这样认为。

大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个夜晚显得无穷无尽。虽是盛夏,雨夜的风却寒气侵骨。我甚至闻到了末日的气息。我们良久地沉默着,一度以为时间停止了,然而不,一切都在行进,像无法抗拒的进化,缓慢而又无法感知到。是隐约的枪声,终止了我们的沉默。起初,我们都以为那些枪声不过是雨声衍生出来的幻觉罢了。可是,我们错了。玻璃窗户“哐当”一声,被一块石头击穿,碎成几块掉落在地上,那块石头落在床单上,带着新鲜的泥土,像一个炸弹。

老七大声地飙了一句脏话,表情却异常惊骇。看来,那些人已经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这下我们完了。”我刚拿出一支烟,随即甩在地上。

“怎么办?”小雷的声音在颤抖。

“逃!”老七夺门而出。

我们心照不宣地冲进黑夜的暴雨中。在迷宫般的石头镇,老七熟练地带领我们自如地穿梭。我忽然想起老七曾说过他很熟悉这个小镇,但是他为什么不知道修车店在哪里,而要去问人呢?或者他真是背叛者?这一路来的各种面孔在脑海里快速走过。我得不到答案,也不愿去寻找答案……虽然还无法弄清枪声的方向,但是声音却越来越近。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而从容地在蛛网般复杂的小巷间迂回,大雨压弯了我们的脊背,仿佛这一切,只是一部黑白背景的老电影,而我们不过是电影里即将被消灭的几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在一处废弃的石屋,我们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所。我们身上淌着水,全身颤抖,不发一言,但是各怀心事。小雷仍死死抱住黑匣子。老七在口袋里找烟,烟都湿透了。他咒骂了几句,来回踱步,焦躁不安。我仍旧无法看清他的脸,他的脸隐在黑暗里。这样的时刻,我却一直在回想小雷昨晚说的那个冗长而繁复的秘密。那个秘密串联着其他秘密,像找不到头绪的九连环。我甚至在想,那些秘密,真像他说的那样吗?枪声时远时近,小镇迷宫般的道路果然起了作用。

“不如,我们把匣子里的东西分了吧。”老七打破沉默。

“什么!你想丢下我们,一个人跑路?”小雷惊慌失措,抱着黑匣子,连连后退。

“不,我只想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

小雷看了看我。

“把匣子打开。”我说。

老七一把抢过黑匣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砸开了锁。一大叠报表散落在地上,几十根金条在闪电的间隙发出寒光。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书,看不清封面上的书名。

“动手吧,拿自己那份。”老七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我们蹲在地上,有条不紊地开始分赃。那些沉甸甸的金条,握在手里,像获得了某种力量。最后,只剩下那本书,没有人想要。老七点燃打火机照了照,书名是《达尔文传》。翻开里页,居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没什么值得探索的玄机,他把书丢到一旁。

这时,外面出现了一群黑影。是的,我们被包围了。

“出来!”外面的声音冷冰冰的。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小雷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把报表交出来。”不知是谁在说话。他们穿着黑色的雨衣,脸隐匿在雨中,像冰冷的人体机器。

“不,做不到。”小雷还在挣扎。我和老七靠在一起,没有说话。

这时,她居然出现在那些黑衣人的中间。是的,就是她。昨天傍晚遇到的那个牧羊女人。我曾经的情人。我无法叫她,因为我还没有想起她的名字。这很糟糕。是的,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还有一点可悲。

“你出来。”她分明是在对我说。声音残酷得像一个杀手,怎么都不再像是一个牧羊人。

“不。”

“为什么?我在救你。”

“我不需要。”

“我们只要报表,钱归你们,交出来,你们就可以远走高飞。”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事实上,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甚至抱着一丝幻想,即使我不知道她在这场追杀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但是至少,她此时的地位明显像一个女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杀戮的权利。

“别相信她。”老七横到我面前,“她是你什么人?难道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这个叛徒!伪君子!”

我沉默了差不多有一支烟的时间。双方对峙着,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良久,我说:“给我们一个痛快吧。”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的。”

“好吧。”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分明充满了无奈。她摇了摇头,又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

“我不想死。”小雷走近我。和我尽可能地靠紧在一起。

“你害怕了?”我说。

他没有回答,身体剧烈地颤抖,手里的金条纷纷滑落到地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至少,我拥有你的秘密了。”我说,“让这一切结束吧。”

小雷突然咆哮着,试图从这个石屋唯一的出口冲出去,这让我们更快地迎接死亡的到来。一阵枪响之后,我们倒下了,没有叫喊,或许,雨声早已淹没了中弹时那最初的一声疼痛的嘶吼。之后进入身体的,仿佛不是更多的子弹,而是一种习惯,一种习以为常的妥协和绝望。这样死去,就像死在梦里。我瘫倒在地上,眼睛刚好看到那本《达尔文传》,风刚好将书翻到了扉页。借助闪电一瞬的光亮,我看到了扉页上写了两行字,居然是她的笔迹:

你拥抱了地球,

却疏远了上帝。

“真好。”我在心里說。这将是我在今夜看到的,最后的人类智慧。这个结局真令人满意。是的,我实在累了,想要沉沉地睡去。我几乎没有一丝遗憾,没有一丝不甘,就像一个疲惫的孩子那样渴望睡去。我只是期望能早点醒来,醒在她温柔的怀里,然后,和她一起谈论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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