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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阳春

2018-07-18张秋寒

野草 2018年4期

张秋寒

1

这种香其实并不难闻,是印度的上乘货,给人以甜蜜丰饶的感觉,和楠木神龛里花团锦簇的粉彩观音相得益彰。如果是寺庙里恢弘伟岸的金身塑像,就一定要用正派的檀香。她记得,小时候在乡间旧宅看到青砖土灶台的高处安放过一尊白瓷观音,很小很纤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弥散着氤氲的微光。这样的观音该配冷香——她一直在用的一款手工皂是黄桷兰香型。应是那种清冽的味道。

但她实在是很讨厌她母亲这样频繁地烧香。初一十五,大小节日,菩萨诞辰,祖宗忌日,甚至头疼脑热……一律要烧,令她产生一种“烧香的日子比不烧香的日子还多”的错觉。她母亲不是信众,对菩萨不仅算不得虔诚,且本质上和传销组织里下线信任并膜拜上线是一样的。既是急吼吼的图谋,也是不明就里的奉献。

说不定这世上真有菩萨,才要惩治她母亲,还罚家人连坐。

她下了楼,见一小截稠密的日光软绵绵地瘫在沙发的丝绒靠背上,听到钟表哑而迟钝地走着。香只剩下了一寸多长,餐桌上有点心和切好的水果,盘子下面压着字条,写着“我上街买菜,再去你二姨家送点东西,你洗漱之后记得把太阳能热水器上满水”。

全是小事,却很郑重地写下来。“漱”字写错了,圈起来,上加倒八字符号,替换成正确的。其实也不正确,只是把不确定的笔画凭记忆中的样子写得连起来,绕起来,好让它看上去像正确的。

门铃响了,可视对讲机屏幕里站着身着工服的快递员。她按下了院门锁。

“潘玖懿?”

玖懿确定不是自己买的东西。她网购从来只留简称“潘小姐”。

“有点沉呢,你拿好。”快递员把盒子交接到她怀里的样子非常小心翼翼,以至于玖懿拆开后怀疑他是不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寄件人技术不佳,请快递员帮忙打包也是有的。

快递员走后,门自然又关上了。门一关上,屋子更显得暗。他们这幢房子采光本来就不好,庭院里又种了一棵香樟,常常大白天吃饭也要开灯。玖懿捧到餐厅灯下拆了盒子。里头又是个盒子,被胶带团团地封着。一层层剪开,见盒子里一圈厚厚的塑料泡沫稳着一个带盖的罐子。等玖懿把罐子取出来,差点一失手打翻在地。

一个婴儿,还没长成形的被制作成标本的婴儿,在灯下,在绿玻璃罐莹莹的光泽里,低垂着脑袋,沉沉地睡着。他眠态恬美,不像泡在福尔马林里,倒像是沐浴着母体的羊水。

玻璃罐上贴着一张纸——他不要,那我就寄给你好了。

轻描淡写得如同寄了盒茶叶来。

2

她母亲回家后,桌上当然什么都没有了。为了不让气氛残留一丝一毫的异样,玖懿也就没有刻意收了早晨的餐盘,仍旧七零八落地留在桌上,像往常一样丢给她母亲收拾。

“你又去买刺猬!”那种血橙色的袋子很少见,只有卖刺猬的那家才有。混迹在其它装着蔬菜生鲜的塑料袋之间,鬼鬼祟祟得像虞美人丛中的野罂粟。

“换季了。你爸夜里胃疼。”佴宛平说刺猬是养胃的佳品。

“胃疼就到医院去治。”

“老胃病,靠养不靠治。到医院里,无非又是开一堆药给你吃。全是西药,没什么好的!”佴宛平轻车熟路地切好了刺猬肉和佐料,很快下锅煨了起来。“你给你爸订的几点的票?十一点半能到家了吧?唉?你把陆铖喊来吃饭啊,他爸妈不是到新西兰去了?”

“你怕他没饭吃!”

“不是这个话。你爸说的,结婚前半个月不作兴见面。今个初一,你们二十四都要结婚了。结婚前还能一起吃几顿饭。”那声气说得不像结婚,像是男人家要上刑场,女人陪他吃上路饭。

“什么年代了!”玖懿打开iPad,“要死,一个星期了还不发货。”早先闰过六月,故而说起来婚期是十月廿四,其实已经到了公历的十二月。她双十一的时候在网上买了件羽绒服,打算结婚当天披在外头。佴宛平听说后,说这应该由她做上人的来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玖懿都恨死了她的这种腔调,把一家子的钱算得清清楚楚。她想,你可以爱钱。但能不能不要表现得在钱上那么高屋建瓴的样子。毕竟你的女儿也曾经是個演员。

“哪个晓得他!他跟你奶奶一样,全是一些生产队里带出来的习气。”

这样的话,玖懿也从小听到大。那种郊区瞧不起农村五十步笑百步的神色有板有眼,令她尴尬得像有一把鸡毛掸子在浑身上下地拂挠。潘劲仁八几年的时候一直在乡里务农,经人撮合娶了佴宛平,生了玖懿,这就到了九十年代初。不知道哪一窍开了,跟家里一个招呼不打,带了几百块钱去了深圳,差不多到了澳门回归的那一年,他也衣锦还乡,在开发区一口气拿下了两万平的地,迅速跻身本地富豪榜前三甲,并连续十年保持地位不动摇。

陆铖也常常慨叹:“你爸发家的时候,我爸的公司里才不到一百号人。”玖懿的心是浓密枝叶间藏着的杏子,冷不丁被人用棍子敲落了。古来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可要不了三十年,连十年都用不了,日新月异得货真价实。

陆铖生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又是一丝不苟的正宗双眼皮,眼距比常人宽,睫毛也葱茏,因此有种孩相。他对高级的行头从来没有什么追求,手表、衣服、车子全是中流货色。交际圈里有时闯入一两个年长的女人,未经引荐的情况下,摸不清路数,还以为他是可以豢养的那一类男孩子。

他唯独喜欢买房子,设计房子、装修房子。定制家具,从澳洲空运床品,亲自参与到每一台家电的布局摆放。“人一定要睡好。在外面累了一天,睡不好,没精神应付第二天,然后……恶性循环。”行动上明明是很热爱生活的样子,说出来却消极乏力。

玖懿笑笑,抽了纸巾来擦满身的汗。陆铖可能认为她是在讽刺他:“你是不是在想,我连班都不上,我累什么?”

“没有啊。”

陆铖一翻身,回马枪重新刺进玖懿的身体:“我不累吗,我明明很累。”玖懿大笑不止,接着喉咙那道闸跟随陆铖驰骋的幅度忽开忽闭,就非哭非笑的了。陆铖说玖懿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玖懿听到这个说法很欣慰,她端着先前吃红毛丹的青花碗当作烟灰缸,点了一根CAPRI卧在陆铖怀里抽。

可惜他不是她第一个跟着回家的男人,这使她不能旗鼓相当地回应。更可惜她在洗手间纸篓里看到了灿烂的卫生巾。玖懿肯定不会傻到去问他,以防更傻的他骗她说是他那年逾花甲的母亲来过了之类的。玖懿只是弓着脚伸进玻璃丝长袜乌黑的圈套里,再推着它在雪白的肉上缓缓前移延展,像一台装满了沥青的车子不徐不疾地完成了路面的黑色化处理。她收拾完毕,走到玄关晦暗的灯下,转过身,以蔻丹如血的手指托住陆铖双腿间的倦鸟,又很官方地拎起来握了握,口气变得很慈祥地对它说:“小朋友,回巢去休息吧,下次再会。”

陆铖的破绽太多,绝非老手,玖懿很惭愧,只感到自己的“百战不殆”也是一种输。好在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在他身上摄取什么,不至于到内疚的地步。和他在一起,皆因她受够了那些谢顶的男人,受够了借那些谢顶的男人的光去为家里那个谢顶的男人还债。每还掉一笔债务,法院都会发短信到潘劲仁的手机上。玖懿没听到他一个“谢”字。有次她听见她母亲跟别人打电话,说:“靠哪个呢?也只有靠她了!好在她拍戏,在影视圈里头,钱也来得快。”

不光是对玖懿这样,佴宛平对姊妹们也一样表现得理所当然。潘劲仁出事的当口,她问玖懿的姨娘舅舅们借钱。舅舅说:“钱你先拿着用,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佴宛平当着舅妈的面,脱口就是一句:“这钱你们想要回头也难了。”另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姨娘,嫁到了江南乡下,身体很不好,彼时又刚刚死了丈夫,亏得子女们出息,又孝敬。听说妹婿出了事,她连夜拖着病躯转了几趟车赶回来,丢了一包现金给佴宛平。里面都是儿女平日里给的零用,面值最小的是五块。佴宛平事后说:“出去求爹爹告奶奶要来的钱拿在手里我都发怵。大姐从小就疼护我,她的钱我是用得再安心不过的了。”

对她来说,唯一的例外是潘劲仁。所有的理所当然放进她的身体,生根发芽,不断壮大,末了,连本带利地转化为对先生理所当然的鞠躬尽瘁。她继承了中国传统女性品质中最令人恨铁不成钢的那部分糟粕——崇拜男权,认定男人就是天。尽管男人身上有她数之不尽的槽点,可毕竟有前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话在前。除了照单全收,她从没思考过别的出路。当然,离婚这样的事,面上也是要闹个几回的。并不是下了决心,只生怕浪费了人妻为数不多的权威,拿来抖擞精神用的。

玖懿闻见了刺猬煲腾腾的香气。

人嘴两块皮,好说是打理婚姻的一颗匠心,歹说就是愚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刺猬煲要落入怎样一个男人的嘴里。她一天弄不明白这男人,就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了。

3

陆铖订的饭店在寺庙附近。很远的距离以外,玖懿就看到了通天的香火。陆铖曾问玖懿:“你妈妈为什么不到庙里来烧香。”玖懿讪讪地,说庙里人太多。他们家势盛之时,她母亲嘴脸何等骄傲。时移事易,她恭谨拜倒于佛脚下的样子在外人眼中只会被解读为落魄。她当然尊重菩萨,但首先是自尊。

餐厅的女经理梳矮髻,衣服的领口有一粒缠丝盘扣,流露出和周围的古建筑很配套的典雅气质。他们这一桌一直是她亲自上菜,笑盈盈地报着菜名,说着“请慢用”。她频繁地出现在玖懿的视野里,频繁到称得上是挑衅。甚至两个女人的目光对接时剐出了一丝令玖懿意外的交鋒之声。

玖懿搁下筷子,很直接地端详起她来。

这“示威”让对方迅速“服软”了似的,身上本来滚烫的一股士气烟消云散,化作服务行业基本款的微笑。陆铖的眼神也像是凌乱了片刻,终于在玖懿的脸上找到了落脚点:“怎么了。”

“你不要问我啊。你问她。”

余光里,陆铖的面色竟像是尘埃落定。玖懿以为不妙。短暂的寂静过后,女经理开口问道:“你好,你是不是演过电影。”玖懿悬心坠地。她想,自己真是个演戏的人,稍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氛就走火入魔地安插到了离奇的段落头上。

女经理请她签名。玖懿打趣:“待会儿你不会把我的签名和什么巨额账单粘在一起吧。”

女经理走后,玖懿舀了一勺鲜红的卤子淋在豆花上:“我们结婚以后,你要是在外面有了别人,这个人公然向我叫板,你会站在哪一边。”

“又怎么了。”陆铖有些不耐烦了。

“我收到一个弟弟。”

4

对于夫人的厨艺,潘劲仁还是很欣赏的。只是“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这种说法实在太言情了。而且这个说法本身就没有呈现必然的因果关系,只是给予了一种可能。就像“要致富,先修路”——要致富肯定要先修路,但不是修了路就一定能致富。

佴宛平也不会有这样的知识储备。她只是乐于烧菜给他们爷儿俩吃。她已经老了,容颜、创意、力气……一切年轻时为人称道的优点都被时光瓦解了。厨艺是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才华,厨房是她唯一可以展示自己的舞台。她总不能展示她的嫁妆。他又要以为她在嘲笑他了。厂里出事的时候,她把嫁妆翻出来。几只镯子样子虽然老,好歹是缅甸的正宗翡翠。蓝宝石的耳坠子她就结婚当天戴过一会,太沉,耳洞简直有随时扯裂的可能。漆雕盒子打开,是一盒紫水晶珠子。她问玖懿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把项链拿去玩,扽裂了,滚了一屋子,我让你爬到床肚里去一颗一颗地拾,出来的时候满脸灰尘,像个黑猴子。”最值钱的大概就是红布封着的六根金条。那是民国才有的东西。玖懿小时候并不觉得不合理。长大了,江南的姨娘带着大肚子的女儿来家里躲二胎。孕妇单独睡一间,老姊妹俩睡一间。玖懿人来疯,非要在她们房间里打地铺。拂晓时分,佴宛平醒了,和她姐姐两人一头一尾地躺在床上说话。她们声音很轻,玖懿倒听得真切。

“想想爸爸也可怜呢。”姨娘说。

“妈妈说二姐是爸爸的。”她母亲说。

“没有的事。都不是他的。她一开始还说你是爸爸养的。”姨娘翻了个身。

“我是不可能的。我跟他一点儿都不像。”

“表舅舅怎么好像到基隆去了?不在台北了?”

“振平家女人死的时候我碰到他那几个侄男侄女。他们跟他也没有什么联系了。最后一次通信还是九七年呢。好像是说他本人还在台北,几个子女到基隆去了。”她母亲顿了顿,“我老是跟潘劲仁开玩笑,我说那个时候,他要是把我们姊妹几个还有妈妈一块带到台湾去,不晓得现在是怎么样子。起码是不会跟你潘劲仁结婚了。”

“他说什么话?”姨娘笑着问。

“朝我看看呗,说‘我就等着跟你结婚呢!”

“怎么可能带我们。妈妈说那个时候他自己的船票都等了一个多星期才弄到。在上海差点死了。到了台湾也差点被误杀。”

“好在后来熬出头。”

“那也要熬啊。九五年我三个月不吃不喝才能买台冰箱。他又吃又喝一个月能买三台。”姨娘长长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也对得起妈妈了。我们姊妹三个的嫁妆,小钊带媳妇的钱,哪一样不是他的。你指望妈妈,她哪有这些东西啊。她后来还跑了去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她自己没被打倒真是靠菩萨了。”

佴宛平要把那些嫁妆拿出去变现,好去托人打点。潘劲仁当时正在珠海藏身,心情烦闷:“我就是死也不要用当铺里的钱。你把你的破铜烂铁收收好,以后带到棺材里陪葬好得多呢!”玖懿松了口气,苦大仇深或风云激荡,都和她没关系。她只贪图它们的美丽。而这些美丽得可以用来压箱底的东西暂时不会离开她家了。

只是,她以为羡羡肯定是要趁机离开她父亲的了。倒是她失算了。

5

“哪个羡羡。”

陆铖这么问,玖懿不免疑心。明明是在羡羡的引荐下,他们才以同乡的身份相识,他倒记不得她了,难说不是装的。两个人或许也有点什么。她不免又多看了他两眼。

玖懿提醒他,那个麦色皮肤的女孩子,早几年的巴厘岛聚会上,穿了一件孔雀羽毛纹样的比基尼艳惊四座的那一个。陆铖想起来了:“啊,那你爸的眼光确实很独特。”他啜着筷子头,若有所思。她父亲搭上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子,这件事还没有她父亲的品味值得他讶异。这些狼狈为奸的雄性让玖懿气馁。

民间那部分集资雪崩后,潘劲仁很快因失信被捕。玖懿几乎掘地三尺,把所有盘根错节的老关系都动用了,又筹了些钱上下疏通,这才把他保了出来,开始了漫长的还债之旅。本来催着结婚的是陆铖,得知内情倒按下不提。玖懿心里懂得,他是怕加盟他们的烂摊子,能拖一天就能省一笔钱。与他截然相反的是羡羡,先后打了好几个电话给玖懿:“你告诉他,他说白了就是诈骗罪。他要是再鬼鬼祟祟地躲着我,我就去告,一路告到中央去,我看是你们的钱重要还是那些人的乌纱帽重要。你就叫他等着重返大牢吧。”

情人都是水生动物。在男人的理解中,最好的那一种大概是蚌贝,小巧玲珑,平静而美好,甚至能够孕珠,带来不菲的产值。普通的那些是过江之鲫,纷纷扰扰,来了又去,愿者上钩只是一时的嬉戏,一拍两散才是定局。最差的是八爪鱼,一旦缠上就挣脱不开,还越勒越紧,令人窒息。

潘劲仁不差羡羡一分钱,羡羡也一分钱不要他的。她说她就是想再见见他,口吻蓦地深情起来。玖懿跟她讲得也很明确:“我与你只是泛泛之交,但我是他的女儿,不管从社会道德还是个人情感的角度,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站到你那一边。”

羡羡冷笑,说这世上多的是冤冤相报,她奉劝玖懿不要大义凛然得太早。玖懿当她要休手,竟然堂而皇之地报送了堕胎的成果来。真要是父亲的,玖懿希望早前他向她起的誓能赶快应验。潘劲仁当面自然拿着长辈的腔调:“这个事不要你管。”玖懿夺门而出约莫半小时后,他发了消息来:“我一定不会去见她的,随便她来软的硬的。否则天打雷劈。”

男人其实都是无神论者,赌咒发誓是捏准了女人的七寸。玖懿想。

不管怎样,她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母亲。佴宛平心脏不好是一回事,关键是,知道了能怎么样。闹一场,不离,尴尬地还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桌吃一床睡,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像她父亲如日中天的那一会儿所闹的每一次一样,以握手言和收场,这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真要离,她就会和街边任何一个卖菜的妇女无异。她把她毕生的精力都用来辅佐他,经营内务,这个家就是她相夫教子的道场,离开这里,她的良苦用心和针脚般细密的谋算都没了用武之地,再也无计可施了。

婴儿还在玻璃罐子里做着美梦。太小太小,连雏形都算不上,完全看不出羡羡或者她父亲的眉目。作为藏品,它显然是个异类。丢到垃圾桶里,又说不定会有好事者报案,警察要是再专业一些,顺藤摸瓜找上门来拷问一番,接着民生版的记者们闻风而动,一时满城风雨,这似乎糟糕百倍。玖懿只能先收着,与此同时的是先瞒着。

佴宛平敲门了:“开个门,我来把你拖鞋底抹一下,楼梯我都擦过了。”

“等下我自己来。”玖懿拿一个暗花布袋子罩上玻璃罐,端进了柜子里。

6

双十一的羽绒服到了。还是上次的那个快递员,一进门就问道:“潘小姐,你是不是叫潘玖懿。你演过电影吧?上次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不是。有这么个演员吗?没听过,同名吧大概。”玖懿敷衍道。

“我上网查过了,就是你啊。没事,我会替你保密的。”快递员黑黝黝的,笑容也憨厚,肿眼泡和卧蚕上下夹击,几乎快要把那一线小眼睛吞噬了。正因如此,从他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更显得诡异。玖懿第一反应就是她房中秘藏的玻璃罐婴儿是经他手送过来的。

“保什么密?你什么意思?”

“你的电话号码啊!”快递员很熟练地揭下包裹上的签收联,在玖懿眼前明晃晃地摇了摇,阳光顿时被锋利的快递单割碎了。

“又买了什么好东西!”佴宛平听见了动静。她正在厨房里切辣萝卜。近来阳光很好,她打算腌一批辣萝卜。玖懿有次在王府井的饭局上遇到一个消化内科的医生,说起她的老家来,医生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幽门螺旋杆菌之类的专业术语玖懿听得一知半解,倒是医生说她老家一带食道癌高发的原因之一是腌制品吃太多,玖懿深以为然。

玖懿把亚硝酸盐的危害讲给她母亲听。佴宛平很不屑地笑道:“嗐咿,我马上都六十岁的人了,又能再活多少年。”

这是暂时知道自己死不了的人才会说的话。她想起她的祖母,一個被她母亲嫌弃了一辈子的老妇人。临死的时候躺在乡下古老的朱漆雕花大床上,夕阳透过白棉纱帐子照在她的脸上。她身体里埋伏着若干个恶性的肿瘤,如地雷一般随时爆发。淡褐色的脸上皱纹密布。她本身当然就有皱纹,只是得病消瘦后,原先的皱纹又繁衍出一部分皱纹,形成了阡陌交通沟壑纵横的格局。寿衣非常华美,藏蓝的缎子上是暗红色的团福刺绣。她在百福的围绕下轻微地抽搐着,嘴角溢出恶臭的口水。几个姑姑轮流来擦,佴宛平也来擦了几回,否则落人口舌。好在祖母已经要死了,她母亲也熬出头了。包括姑姑在内,大家都捂着口鼻,弃嫌得明显极了。玖懿倒觉得她躺在那里的样子痛苦却安详,也是因为要到头的缘故,很快去往另一个世界,再也不用和他们这些人打交道了。姑姑们却不这么说,她们说,老太婆天天念叨着,说儿子媳妇花了钱,里里外外重新修了屋子,这么好的日子,几代同堂,过不了了。

等一个人咽气的过程太漫长无聊——她父亲正在隔壁和几个邻近的叔伯兄弟斗地主,一把烂牌重重摔在桌上,像耳光响亮。她祖母临死了却还知道给子女要脸,明明他们修缮老家是听到了拆迁的风声,好借她一个将死之人的名义来讹诈政府。玖懿只默默地听着。排行第五的姑姑是服侍得最久的一个,这时又说:“要吃饭,要喝汤,点名要喝排骨汤,晚饭有时候能吃大半盏子。嘴里说着怎么还不死,其实就是想往下过啊。”

祖母那么甘于平庸的人尚且如此,她母亲这般精明,玖懿不相信她敢于放弃生命的种种利润,去坦荡面对死亡。

“是羽绒服。终于到了。”玖懿在落地镜前试着。

佴宛平洗了手来瞧:“好看。嫌不嫌小啊,里头还有婚纱呢。”

“当时定那条鱼尾裙就是怕其它款式裙摆太蓬,拉链合不拢。”玖懿脱了下来,双十一期间收了太多快递。没有平日里那种拿到衣服前前后后试上几圈的兴致。

“我来试试。”佴宛平脱下了自己的小棉袄。她们母女俩身量差不多。佴宛平的胸围和臀围稍稍大一圈,衣服上了身,更显出曲线。“这个衣服做工不错。”

“那给你吧,我再买一件。”

“我不要,长款的只能出门吃饭穿穿,在家做事不方便,而且这个纯白的不耐脏。”

“有黑的。还有银灰和玫瑰紫。玫瑰紫的好看。”

“銀灰的你点开我看看……嗯,紫颜色是好看,就是我这个年纪穿不起来了……哎呀,这么贵呢呀,那不要了不要了,太贵了。”

玖懿想起了小时候,她父亲辉煌的那些年,她母亲为了买一条围巾来配外套特意坐车到上海购物的事。就算现在,普通人的工资是那些年的好几倍,彼时她母亲的购置费也足够他们老两口如今一年的开销了。她很快买下了一件银灰的。

“哎呀,你真买!我只是看看。”佴宛平嘟囔着,又使出了令玖懿不悦的那种声气:“怎么好呢!又让姑娘用钱了。”

“好了好了。”玖懿上了楼去。不一会佴宛平也上来了:“你能让这个网店换一件大一号的?大雪天里面能加两件羊毛衫,或者小马甲什么的。”

“修身一点好看。”

“哪能光顾着臭美啊。你让它换一个哦。总不能真拿它出去吃饭穿。现在哪还有多少人请我吃饭。”

7

初八的晚上没有风,不算太冷,使人误作一个春夜。佴宛平坐在灶台边守着文火煮银耳汤。潘劲仁在房里,并没有看电视,听那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夸张笑声,应该是他那些中老年朋友群里转发的低级搞笑小视频。人生最大的那一次风波过后,他丧失了所有的斗志,从未设想过扭转局面东山再起,变得不再勤勉庄重,更遑论盛年的睿智。对庸俗和恶趣味趋之若鹜,迟缓地沉沦着,像一顶器宇轩昂的菌子慢慢腐败。玖懿想不出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羡羡流连忘返。

陆铖发了消息来:“在家吗。我一会来接你。”玖懿回了个表情——一只点头的兔子。同时拉开衣柜最下面一层,翻出一根毛茸茸的兔耳发箍。

车子直奔市中心的酒店。顶层的套房有很好的视野,在进门还没插卡取电情况下,弧形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犹如触手可及的银河。陆铖很急迫地用脚带上了门,把她推了进去。

玖懿说:“你先把空调打开啊。”

陆铖置若罔闻。玖懿看着他在黑暗中一股脑地倒出包里那些和她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刑具,然后走过来,像壮士揭掉城墙上的悬赏令一样生猛豪放地扯落了她所有的衣服。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清冷之下的颤栗叫她想起伤疤脱痂后首次被触碰的感觉。在他极为娴熟的手法下,绳子一道一道地捆上身。她被打成了一个漂亮的人肉背包。

“喜欢吗。”他问。

她闭着眼,像兔子那样点头。尽管她还没来得及戴上她毛茸茸的兔耳发箍。

“说话!”他命令道。

“喜欢。”

“大点声!”

“喜欢!”房间大到空旷,于是有了虚幻的回音。这虚幻却让玖懿感到真实——是在一个真实的时空里。

老式打火机作业时会有“嚓嚓”的声响,响了两下,火焰保持住了,又把光芒过继给了低温蜡烛。在这高楼之下,成群结队的阿姨大妈们伴着草原民族风的曲调跳起欢乐的广场舞,整齐划一,气势磅礴,像是怀有野心,要复辟为妙龄少女。出租车司机在靠近红灯的过程中把手柄挂到空档上,匀速又省油,同时按下前方手机上的叫车提示,准备奔赴下一个地点。餐厅靠窗的卡座都是满的,一格一格,像巨大的鸽笼,那里面有情侣、母子、同事、校友、客户和供应商,一桌就是一种风格,谈到的却无非是感情和利益。商厦橱窗里展示了一个秋天的高级风衣终于在无人问津的惨淡形势下走向了打折的穷途末路,买它的女孩子刷的是一张附属卡,依附于她的父亲、丈夫、男友或其它朦胧的可能……

这些人会不会在某一瞬间心血来潮地抬起头仰望酒店顶楼,在玻璃幕墙反射着万丈霓虹的情况下,心有灵犀地展开冶艳的想象。红色的烛油流离全身,继而静止、冷却、凝固。假使全身都镶满这样的装饰,看起来也许像一条能保佑人梦想成真的锦鲤。

第一次是在他西二环大观园附近的公寓里,猛烈的冲刺中,两个人都即将抵达终点,他忽然薅草一样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玖懿先是怔住,接着惧怕,然后理智地抽了一张纸巾塞到嘴里,试探口腔有没有出血。陆铖不迭地道歉。她仓皇逃离后,他还在不断地发消息来道歉。玖懿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陆铖就果真没有再回复了,也一直没有再找她。

玖懿眼看着其他人的消息后来居上,逐渐淹没了他们的对话。直到一天晚上,她和一个化妆师在白纸坊桥附近吃饭。吃到一半,电话来了,是陆铖的。她迟了二十秒才接听。他说看到她了。他就在地下车库,E区。玖懿别的没说什么,只问他吃了没有。陆铖说还没。她就挂了。化妆师问是什么人,叫她把他喊来一起吃。玖懿说算了。

后来,她敲他车窗时,他居然已经睡着了。玖懿从包里取出餐盒,是埋单前十分钟刚做的荷叶蒸饭。玖懿坐上副驾驶:“我要不来呢。你在这睡一夜?”

“你肯定来。”陆铖啃着饭,言之凿凿。玖懿不禁厌恶自己。

晚上,他们一起泡在浴缸里,从顶镜上看去,那四肢交缠的形容缱绻而笃实。如果旁边有一炉炭火,简直称得上是殉情现场。陆铖说起他父亲要他回去接手公司的事。玖懿说:“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她也知道陆铖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只是“闲人”要有“富贵”来支撐。既然富贵的身份是别人给的,就必然没有自己的立场,时刻准备受制于人。

“你在日本念完书就不该回国。”玖懿这样说。

看上去,陆铖昏昏欲睡,没有要阐述前因后果的意思。玖懿侧眼一瞥,发现了盥洗台下面的眼罩和流苏鞭子。这样的情趣爱好在他身上也不难解释。他的父亲总是想驯服他。他难以为继,只好再去驯服别人。

玖懿把眼罩够过来戴上。陆铖说:“你干嘛。”

“不是扮演主仆吗。你忘啦,我是个职业演员。”

可是这么久以来,陆铖对她的表演并不满意:“你一直在演。表演的痕迹太重了。你的表情,你的声音,你的肢体动作,都让我一眼看出你是在演。你不投入。没有进入角色。”

玖懿允许他批评她任何不足之处,唯独不可以质疑她的专业素养。她是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进的表演系,每学期都是全优。她戏拍得少不是没人找她,是她爱惜羽毛,挑剧本很谨慎。现在什么人都能在网上写小说,你抄我我抄你混成读者眼里的大神,接着就跑来改编电视剧。有名的编剧懒得改,三文不值二文地雇几个枪手一通胡编乱造,也就自称“剧本”了。

她不服这口气,每一场和陆铖的对手戏都要使出浑身解数——调动所有的感官,上下一心,团结协作,众志成城;再由她统率全军,挥斥方遒,御驾亲征。她完全搞反了。是他要征服她,她却也抱着征服他的决心,处处与之角力,还日渐成瘾。

陆铖有次竟然笑场,丢下道具,走过来抱着她,爱怜地吻了几下:“你别难为自己了,你适合做太太。”

8

他们的婚事,双方家庭议定得极为顺利。玖懿这一头,她母亲早已巴望着找个有势的亲家,不图他们帮衬,起码可以仗仗腰子。陆家老两口的意思,玖懿心里也有数,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既懂大家子的规矩,又吃过苦头,知道好歹,脱了傲气,十分合适。教养要有,本领要有,但家族以外的事业不能有。玖懿说演戏是外头光鲜里头苦,她不敬业,也就不留恋。况且功成身退才值得犹豫,像她这样往人堆里跑一跑就会被当成是群演的三线小咖,连女配都够不上的,没有道理把大好婚姻搁置一旁悬而未决。一席话说得陆铖母亲直发笑。

陆铖急着想结婚。陆铖母亲对玖懿说:“你看,他真的是很爱你。”

玖懿只为她缺乏对儿子的认知而遗憾——他只是想尽快地有个人来取代他,走上他父亲想让他走上的位置。他绝不会为“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感到羞耻。

玖懿故意把法院的传票放在书桌上让陆铖看见,果然不久后他就找了一些诸如“属相相冲,年内嫁娶不利”之类耸人听闻不供斟酌的理由来搪塞。玖懿把话伸到他嘴里去说:“动不动就冒出一笔烂账来。当年的会计都不知道死过几回了,我到哪里去查这些无头尸去。”

陆铖低着头玩手机,半晌道:“能还你就帮他还。不能还,法律也不强求父债子偿。”

她不是瞧不上他的吝啬。他愿意把一片大好江山拱手送她,却不舍得江上一叶舟或山上一棵松,这样的本末倒置,才是她最瞧不上的。她羡慕身边那些独立的女性朋友。她认识的一个服装设计师,上午在家画图,下午去游泳或练瑜伽,晚上去清吧小酌几杯。除此之外,攀岩、旅行、看电影……多数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并且把日程安排得紧凑丰富。玖懿做不到。她不能忍受没有回应的生活,哪怕永远都在吵架也可以,唯独不能孤军奋战。原先上学时,老师也这样评价她:“潘玖懿演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演独角戏。一演就懵。她得有个搭档帮衬着,敲打着,引诱着,她就演得比谁都强了。”

倘使真的只是缺一个对手而已,那她人尽可夫,结个婚简直水到渠成。

结婚前一天的晚上,陆家那一头亲戚吃暖房酒。玖懿叮嘱陆铖不要喝酒,吃完了和她一起去看酒店的布置,好查漏补缺。陆铖说:“还亲自去啊?我打电话让公司的小刘去。”

“那婚你也叫小刘替你结?”

陆铖音量小了:“好,那你等我,估计要到八点半的样子。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我伯伯舅舅都在。回头你开车吧,来载我。”

玖懿这边,家里的饭也很丰盛,气氛没有贴上离别的标签。只是一家三口坐在灯下,堂皇得有些生涩。她父亲并未表露出什么不同,但佴宛平悄悄告诉玖懿,说他背着她掉过眼泪了。玖懿不太相信。潘劲仁自斟自饮了一杯小酒,说:“马上你不在家,我们准备把这房子卖掉,换个小套住一住。”好似住这个房子完全是为了让她安逸。玖懿不作声。老夫妻俩都是爱院子如命的人。从她有记忆以来,他们换过大约三次房子,每个房子都有院子。这房子是玖懿的名字,真要是起初就为她置业,她或者也会感动。却不过是厂里出事前两天,潘劲仁连夜找人把房子过户到她头上的。

他捏酒杯的手势很用劲,手背筋骨嶙峋,像某些一小袋一小袋真空包装抽尽了余气的副食品。老人斑正在上面不可遏制地遍地开花。一个曾经创下上亿家产的人,从始至终也没有多富态,到头来一样昂首阔步走在衰朽的路上,奔赴死亡。玖懿心里对未来的恐惧和不确定一点一滴地消弭着。

吃毕了饭,佴宛平掏出手机,面上一层钢化膜已如钧窑冰裂纹:“天天准备让你帮我重新贴个膜,天天忘。这下再不贴,你也不在家了。”

佴宛平的手机没有密码。贴好了,玖懿打开来,把APP归类安放到各自的页面和文件夹里,又帮她清理了内存。在删除大文件的提示弹出后,那个将近三百兆的视频出现在了列表里——只围了条浴巾的陆铖坐在镜头前的椅子上不发一言。这画面像一帧照片一样持续了近一分钟之久后,陆铖出声了:“怎么说?”

“就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做对不起潘玖懿的事,不然不得好死。”是佴宛平的声音。

画面很快一晃,转到了床上。佴宛平厉声指责镜头前的女人:“哪个让你穿衣裳的?你早点要脸至于到现在?”

玖懿按了暂停键,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满床工具间的那副面孔。是寺庙旁边那个餐厅的女经理。她又倒回去看视频的日期。是陆铖带她去吃饭之前。

剧情已然明朗。她暂时没有再看的兴趣,只是上传到自己的云端存档,再清除登录痕迹。她没有开灯,屋子却也不是漆黑的,有一种通透的暗藍色调。她在装饰一新的待嫁闺房里跷着腿枯坐着,坐姿略微发生变化,羊毛被都簌簌响个不停。加湿器的水雾倾泻下来,像舞台帷幔后陡然喷出的干冰,预示着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窗子外面,下弦月虽小,却亮得出奇,看上去还能削铁如泥地切割重组那些或大或小的秘密。然而她并不觉得怎么异样,只像过去二十几年的每一个夜晚。

月下的路人经过时,听到他们家客厅冷不丁传来器皿碎裂的声音。很快又听说,在这一家女儿结婚的当天下午,老夫妻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其中曲折,就像坊间的每一笔谈资在转述的过程中诞生出若干版本一样,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想不到,那个碎裂的器皿不是花瓶、瓷碗、茶杯、烟灰缸……而是一尊盛放着婴儿的玻璃罐。

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刹那间充斥了所有角落。狼藉斑驳的绿玻璃碎片里,那个被泡得臃肿而惨白的孩子仿佛在横空出世后的瞬间还动了一下,以证明自己拥有多番降临人间的广大神通。

9

玖懿是古历十月结的婚。古历十月,民间称之为“小阳春”。说是这段时日,天气晴好,有果木二度开花,恰似阳春三月。但这年十月真的已经很冷了。宾客们从寒风凛冽的室外走进温暖的大厅时,瑟缩着的身子都茶入沸水般舒展开来。午宴照例都是女方办的,潘劲仁和佴宛平联袂敬酒时淡定从容的表现让玖懿为自己的表演天赋找到了完美的因由。

玖懿永远记得婚礼前一夜,她母亲和她睡在一起时,那些起因和结论都微不足道因而轻松无比的卧谈。她们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一起睡过了。

“你没发现玻璃罐子上的布套子被我拿走了?”佴宛平轻声问。

“没注意。我还以为我自己忘了套上去。”玖懿顿了顿,“你早就晓得了?”

“那个叫羡羡的女孩子你认得啊?”

“他告诉你的?”

“不是你介绍给他的吧?”

“怎么可能!我疯啦?”

“我以为你恨我。你不欢喜我是由来已久的了。我也晓得我太自私,没给过你什么关心。”

“那我也不可能做那种事情!哪个女儿会给爸爸拉皮条?”

“你瞒我也不对。我瞒你也不对。但我晓得你是为我们好。我也是为你好。”

“我不是为你们好。我只不过不晓得要怎么说。你也不要说是为我好。你是为你们自己好而已。”

“不谈了。这些也不重要了……我跟你爸爸大概不能再过下去了。”

玖懿不作声,又听见她母亲很悲哀地说了一句:“不是不能面对他。是不能面对你。”

这样的十月,对揭竿而起的老一辈来说,是冬天到来之前回光返照的春色。对无力抗拒的新一辈来说,是通过短暂的春天步入漫长的冰河。阴错阳差而又异曲同工。玖懿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拖泥带水了半生,这次竟然如此风驰电掣。他们的共同财产所剩无几,她母亲分得了大部分存款,带上嫁妆离开了家。

玖懿许久没和她联系,有天黄昏路过城西的科技公园,发现她在边上一个小卖部里打毛衣。是不是她自己的店,玖懿不清楚,只是隔着尘烟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了很久。她的针法大概是生疏了,好几次拆了打,打了拆,又把针举到灯底下数针数。中途有人来买香烟,她摘了老花镜放在毛线袋子里,给人拿完香烟找了零钱后,回身四处找眼镜。

玖懿出现在她面前时,佴宛平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才说:“这么晚来的啊?”声音怯怯的,像是生怕玖懿带来什么棘手的问题、骇人的通知、无助的请求,她便无法机智地应对。

“去更新市民卡的。路过。你还是老卡啊,明个早些起来,去社保大厅换一下子。”

“晓得了。”佴宛平把毛线活计归放到一边,走到玖懿跟前,似乎是打算专注地以待客之道跟她说话。玖懿不适地避开她的目光,环顾着这间不大的铺面。壁柜里是各种各样的酒盒子,一旁靠店门的位置挂着经营许可证,塑封已经发黄并显出年深日久的磨砂质感,没有什么“新店”的迹象。也许她真的比潘劲仁抢先一步找到了下家。她要是主动开口告知这样的喜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玖懿还是会既往不咎地祝福她。再往里看,是一盆悬在半空中的绿萝,藤蔓长垂,就快触及地面。郁郁葱葱的枝叶后面有红光在闪烁,玖懿走过去,见是一尊财神,闪光的是神祗两侧的电子红烛。

“这个是你的店啊?”

“嗯。才从人家手里盘过来没几天呢。多少手续还没办呢。”

“怎么不供观音啊。”

“以前供观音,是为你,为你爸爸,为家里。现在我一个人,开个店,生意说得过去,钱够用就行了,就供财神了……还要有什么的话,就是不要死得太早,那供什么,总不能供个寿星,哪家作兴过的?”佴宛平几乎是脱口而出一气呵成,像是早知有此一问,就率先备下答案好去掷地有声。但玖懿听来并不怎样振聋发聩,相反,这种当事人浑然不知的苦口婆心和破罐子破摔是缺乏创意的保留曲目,她和父亲听腻了,才会相继离开她。

“那你身上钱够用啊?”玖懿问。

佴宛平突然很冷漠地说:“什么叫够用?你让我现在叫份快餐就够,让我买个别墅到哪够去。”

玖懿确定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要和她说的了,找了个借口告辞。冬至过后,天又开始慢慢地黑得晚了,可街灯依然严格遵守着冬令时的作息,早早地亮起。溶溶的灯火里,南来北往地穿梭着大大小小的交通工具。人们赴宴,接补习班里的孩子下学,约会,到医院探病,去领导家送超市的购物卡券。前一阵子创建文明城市时被大力整改的占道经营在新春来临之际有所复苏,路边冒出了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小车,三五成群的银柳花贩,十块钱六双的袜子摊……生意最好的是卖对联的,怕风大刮跑了对联,都用铁丝架子压着。

玖懿不喜欢烫金工艺和电脑字体,人造痕迹太重,缺少书法感。她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经典的老对子——春回大地,福满人间。端正的颜体,茂密而朴实,像过去的日子。她恍惚记起小时候,有一年除夕,她和母亲吃完年夜饭,早早地上床看电视。春晚都过去一半了,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佴宛平瑟缩着下了床,披上大衣去开门,接着玖懿就听见她哭着责备道:“你不是说不回来的啊,我们饺子都吃完了,怎么弄啊。”那天晚上,潘劲仁带着她们娘儿俩在外面放烟花放到凌晨。他又抱着玖懿,问她认不认识对联上的字。玖懿看了半天,只认出“大”和“人”两个字。潘劲仁说:“好嘞!过了年就长高变成大人好不好啊?”玖懿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亲昵里始终还有一层忸怩,就挣脱他的怀抱,穿着他从深圳带回来的鞋子满地跑啊,跳啊。那种时兴的带灯儿童鞋和漫天的烟花交相辉映,五光十色地纪念着她最后的童年。

手机响了,是佴宛平的。

玖懿“喂”了一声,佴宛平说:“没事,就是看你号码换没换。”

玖懿说:“没事换什么号码。换的话我告诉你。”

“哦。”

“那我挂了哦。”

“嗯。”

玖懿从小贩手中接过卷成一筒的对联。

从没有过某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期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