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鑫:内心真心喜欢那些成绩较差的学生
2018-07-18李斌
李斌/文
付鑫
做记者十余年,还没有遇到一个团队能像北京市十一学校的教师们那样吸引我,让我多次产生这样一种奢望:要一个一个把他们的经历写出来。每位教师都像一座值得挖掘的富矿,你不知道会从中挖到什么,但相信一定会是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比如付鑫,一位1987年出生、教龄才五年的青年教师。
资深教育媒体人沈祖芸向我热情地推荐了他,在她的赞不绝口中,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好奇:“绝对的以学生为中心”。
在沈祖芸看来,付鑫是一位“极有前途的教师”,在十一学校的第十二届二次教代会上他代表生物学科做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分享”,校长听后调侃小付“一战成名”。十一学校这次教代会从2017年10月开始,延续了两个月,试图在全校上下撬动一场学习的革命——“基于标准的学习”。在如林的高手中,个子不高的生物老师付鑫脱颖而出。
提供学习的指南针而不是地图
我理解“基于标准的学习”,需要教师把高高在上、让人可望不可即的国家课程标准“翻译”成学科标准,然后落实在一次次具体可感的学习过程中。“标准”既是学习的目标,也是学习的指南针。
我找来了付老师那份语惊四座的发言稿《重构单元 发现真实的生命科学》。他在其中解释了重构课程教学框架的出发点:为了体现出生命科学的理科属性,让学生的学习真实发生。因此,需要从实际生活中发现问题入手,带领学生探究机理,用必要的知识作为支撑,最终实现学习迁移,解决实际问题。在这个过程中,老师的主要任务是为学生的学习设计资源和工具。
主要任务事关教师转型:从研究如何教转向研究学生如何学。用付鑫的话说,学习设计的根本出发点是学生的需求而非要学习的内容。
结合一个案例来看看付老师的上述观点是怎样落地的。2018年的寒假开始前,高一生物Ⅱ、Ⅲ的同学们领到了一份寒假任务:在农历新年走亲访友、聊天拜年之际,调查自己家族的遗传性状,开启“遗传规律”的探索之旅。以此为基础,这场探索还将在新学期之初延续三周。一张A4大小的纸囊括了寒假作业的学习目标、学习结果预期、学习过程支持等内容。这个看起来清晰明了的学习任务,是一群老师绞尽脑汁、大费周折的结果——在基于标准的学习中,单兵作战已难以支持真实学习的发生。
以备课为例,付鑫说,不同于之前的一大挑战是:永远没有备完的时候。“我发现整个备课逻辑要着眼于长远,不是具体到每节课,而是整个大单元”。他和同事们参考国际生物学教育领域的最新研究,从核心概念入手对高中生物学内容进行整合、重构,形成了细胞、代谢、生命历程、遗传、稳态、进化与多样性等六大主题,每个主题即是一大学习单元。
“我需要设计的是前三节课干什么,中间五节课干什么,最后两节课干什么。而且,我无法预估每节课具体会有什么样的进程,学生能够学到怎样一个程度。备课会是随时调整的过程。”付鑫说,但在学习之初教师就要为学生们准备大量的学习资源和工具包。他们不会只以个人为单位备课,而是形成团队,集合众人之智。
参与这次寒假作业设计的成员,包括付鑫在内的高一年级所有生物老师、学科主任张斌和生物特级教师、副校长王春易。后两位老师更重要的角色是提醒和把关。设计的难度在于:界定清楚具体的学习任务及其对应的学科知识范围和内容宽度、提供能有效指导学习行为的量规。
付鑫他们最初掉进了大而空的陷阱,设想通过这次作业“把遗传的什么事都给解决了”。一再碰壁后才逐步将学习范围缩小到“总结遗传规律”。但通过怎样具体的活动才能实现这一点,依然不明确。王春易提醒大家:基于标准的学习落实在学习的过程中,一定是去解决学生们能触及的具体问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发现:人长什么样是学生可以直接感受到的。于是,在一番讨论之后,任务终于确定了。
那么,学生该怎么做?付鑫和同事们很认真的起草了“一个特别详细的任务规划”,清楚告知:什么时候读多少页的书,走亲访友时怎么做,报告的各个部分该写什么内容——这时候,王春易又出现了,她提醒大家:“学生学习的过程不是在你给他搭好的每一节台阶上,一节一节往上走的。你需要给学生们搭台阶,但要有一定程度的跨越,其中的路径必须让学生自己去摸索。”
付鑫明白了,他们要做的,不是学习进程表,而是量规。在众人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后,寒假任务的量规有了,它包括五个维度的内容(如调查范围与对象、性状选择及理由、调查结果描述、调查结果预期、调查结果分析),各做到何种程度,“学生-学霸-学神三级,请自主选择”。
我请付鑫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下量规是个什么东西。他说,量规的作用在于指引学生怎么做、做到何种程度,要能让学生看懂,多用陈述句和日常用语去表达一些术语,把抽象的东西变得更具体。但量规又不能说得太细,字数一多学生就可能看不下去;也不能空泛,一空泛就发挥不了指引的作用。
我试着这样理解:量规大概就像一个指南针而非地图吧。它不像地图那样提供固定、明确的路线,但能指引学生在漫漫学习之旅中始终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至于如何到达目的地,不同之人可以选择不同的方法和路径。这种指南针优于地图之处,在于它能激发学习的多种可能性。
当学生们拿着任务单回到各自家中,将怎样进行这项调查,就不再是老师们能够主导得了的。这种“失控”将成为基于标准的学习的一个常态,因此,付鑫也免不了担心诸如基础知识落实不到位、教学效率降低、自己无法关注到每一个学生尤其是那些比较沉默的孩子等问题。但他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坚持做下去,学科素养有望真正落地。
付鑫老师和学生一起交流
聚焦学生需求,进化教学能力
北京市十一学校启动的这场学习的革命,刚刚拉开大幕,学生们也需要时间来适应。付鑫清醒地看到了人的思想的惰性:大都愿意直接拿来,而不想经历并不轻松的学习过程。他发现,一些学习能力很强的学生和学习能力较弱者,并不喜欢这种学习方式。前者认为那种摸索太耽误时间,后者又因遇到的困难太多,容易心生挫败感。反而是那些学习能力中上等的学生,不喜欢死板地听讲,愿意接受这种学习的挑战。
付鑫提醒自己,尽量设身处地的从学生的角度思考问题,虽然免不了要逼一逼学生,但最重要的,是让学生们真真切切体验到,这种学习方式不管是对他们的升学、以后的职业发展,还是学习习惯和学习能力的提升,都大有好处。
眼里有学生,而且能看到并尊重学生的差异,是付鑫的一大特点。我问他:基于标准的学习落地的一大障碍,是不是学生们的个体差异?付老师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这个说法,“正是因为学生们的个体差异,我们必须要做这件事。”他说。
基于标准的学习,在十一学校的定位,是向深水区转型的改革。2014年,这所京城名校关于育人模式的变革,获得首届国家级教学成果奖特等奖。在那个暑假举行的学校内部研讨会上,校长李希贵着重分析了学校存在的各种问题和不足,提出“顶峰不是休息的地方”,预示着学校将向更高的山峰攀登。
我持续多年观察十一学校的变革,面对它为中国基础教育改革发展之路所做出的,诸多开创性的贡献,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感叹:它还能怎么变呢?结果总有惊喜发生。这种持续的、深入的变革正是十一学校吸引付鑫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成了他不断进步的动力之一。
付鑫是一位说话不带明显京腔的北京人,语速很快,逻辑清晰,不会给听者压迫感。他是家族中第一位教师,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喜欢这个职业,后来受环境影响一度放弃过做老师的想法,到北师大学生物后还做过一段科研梦,但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与人交流。五年前,这位北京师范大学课程论专业的研究生,经导师推荐来十一学校实习,从而成为其中一员。因表现突出,2017年他受到学校“重用”,三十而立之年成为直升初一年级主任,这段开拓了其视野但不算成功的经历让付鑫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可能更适合做整天和学生混在一起的教师。
他最初对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在课堂上风趣幽默、收放自如的老师。其中有两点,付鑫很看重:足够的学识以及研究教育问题的能力。“所以我不断地充实自己,不断研究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的结合”。他要求自己每年至少要写两篇文章,而且要达到在国家级核心期刊发表的水平。付鑫微笑着说:“五年下来,我基本做到了。”
从教之初,他把读研究生期间摸索出的“5E教学法”——一种用系列探究活动串联整个课堂的策略,包括Enganement(参与)、Exploration(探究)、Explanation(解释)、Extend(延伸)、Evaluation(评价)等五要素一一付之于实践,引来不少好评。如今,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基于标准的学习,他啃完了几本并不好读的教育理论书籍,包括马扎诺的《教育目标的新分类学》、威金斯写的厚达400多页的《追求理解的教学设计》。他将其中所学用于教学实践,觉得挺有效果。
生物老师付鑫就像他所研究的那个世界一样,在不断进化自己的教学能力。刺激进化的,是他在观察与琢磨中,给自己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这些问题聚焦的,始终是学生的需求。
譬如,从纸笔测试看,一个教学班的同学们成绩普遍优秀,彼此并无明显差异,但付鑫看出,在学习过程中,每个人的学习路径不一样。如何为他们设计不一样的学习入口和目标,而不是用同一个学习活动统领整个班级的教学?又如何在45分钟内满足每一个学生的不同需要?付鑫在困扰中摸索,发现小组学习是个好办法。
这种形式在付鑫这里也经历了迭代升级:
从每个小组完成相同的任务到不同的小组解决不同的问题。前者易导致同质化现象,后者因学习入口不同带来了不一样的学习路径,从而更好地体现出学生们的差异性,但有时课堂会显得比较乱,或限于课时而难以推动进度。
付鑫更顾虑的还不是这些问题。“即使这样分组,但组内的每一个人的思路还是不一样。我怕我在课上仍然照顾不到每一个同学,尤其是那些不善于表达,在人群当中很容易被忽视的孩子。”付鑫说,之前的小组学习是老师引领,有汇报环节,可以特意照顾那些孩子多说一说,从而暴露他们的学习问题,而现在全放开了,如何做才能有效的监测他们的学习过程?
这又是一个好问题。
付鑫心心所念那些不起眼的同学,与他在高中读书时的经历有关(他的高中母校距离十一学校不过20多公里),“就是死学,听完课也不和人交流,也没有机会去交流”。因此,他希望自己能走入学生的内心,多给他们机会去突破自己。
十一学校2017年“年度教学成果奖”颁奖现场
从内心喜欢那些成绩较差的学生
我问年轻的付鑫老师:“你很欣赏的学生具备哪些特点?”他总结了四点:
一是自主学习能力强。遇到任何问题的第一反应,不是直接问而是主动利用资源去找答案。
二是敢于质疑。面对任何老师或课本当中提出的东西,自己觉得不对的都敢于提出来。
三是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对于自己的选择有担当、负责任,能一直走下去。
四是有规划性、目的性。知道自己每天应该干些什么,能把生活调剂得丰富多彩,会娱乐、会学习,身心健康。
我又问他:这种近乎完美的学生在你的学生当中占比有多大?付老师神情严肃,给了一个并不乐观的数字:可能不到10%。“很多孩子缺乏持之以恒的精神和规划能力,从小父母就把他们的什么事都规划好了。”付鑫说,他有时会有一种无力感,觉得在影响孩子成长的各种因素中,老师所起的作用可能是杯水车薪,不过,他依然会把这杯水车薪的事情做到超出自己的预期。
付鑫耐心地告诉我,他们的可爱之处:
第一,他们学业基础弱,受到的束缚反而少,只要让他们敢于在课上开口,经常会冒出奇思妙想,如,把免疫细胞看作机关枪,向外发射“抗体”子弹;
第二,他们很懂事,对老师的帮助懂得感恩,考试不好并不会怨天尤人,反而觉得对不起老师;
第三,调皮捣蛋的孩子经常有所谓的“义气”。和老师建立起情感联系后会把“义气”嫁接到老师身上,在与同龄人交往中默默地为老师“站台”,并在一些活动中义不容辞帮助老师。
付鑫会展现出一点个人魅力来吸引那些基础较弱的学生,让他们喜欢和老师“腻在一块”。有些学生直言不讳:“付老师,我很喜欢你,但是我真的学不进去生物。”付鑫也不会摁着他们的头要求使劲学,而往往选择“腻在一块”时,恰当地给予学习上的建议和指导,“让他们不至于被拉得越来越远,完全失去学习生物的信心”。
付鑫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能发现基础较差的学生们的共性:联系能力比较弱。“他们孤立地把所学知识当成一个一个碎片去拣,往往在拣这个碎片的时候忘掉了那一块碎片,形成不了完整的拼图”。那么,如何帮助这些学生逐步建立联系的能力?
付鑫的做法:一是提供一些实用的小工具,比如用概念图整理所学的知识。二是从他们的生活背景出发,设计简单可行的学习任务。
如果从表层上来看,路吉阿诺斯的《真实的故事》和拉伯雷、斯威夫特作品的最直接的共通性是都想象丰富,构思奇特,应用丰富的讽刺手法和虚幻的离奇情节,着实妙趣横生。但绝不可能仅止于此,从周作人评论好的文章标准来看:
比如学遗传时要做果蝇杂交实验,由于果蝇的性状多且复杂,涉及的知识点也特别多,一些学生不知从而入手,付鑫会耐心地启发他们:先从最简单的、不需要用任何工具就可以观察到的性状入手,然后想一想对应的课本上孟德尔是怎么做的,“照猫画虎做一个简单的性状”。
当学生遇到问题,付老师不会直接告诉他们怎么办,而是汇总起来一起分析问题出在哪:有些是之前的误解所致,有的存在设计方案上的缺陷,有些是操作方法不当,还有的是因为结果分析时的疏忽。
付鑫说,当学生们经历这样一种从简单到复杂,从基础到提升,从肤浅到深入的解决实际问题的学习过程,他们会发现,学习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和碎片化了。
成为毕业生与母校之间的纽带
我采访了付鑫的三位学生,其中两位是高中在读的农宇涵和史然同学,一位是对外经贸大学的学生提旭菲。去年国庆节,提旭菲和十几名高中同学结伴回校看望付鑫老师,在他的家里热热闹闹地做了一顿饭。付鑫成了他们与母校之间“纽带一般的存在”,“是我们真正的朋友或者兄长”。
综合这三位同学对付老师的评价,有这样突出的几点:
他的课有意思,逻辑清晰有体系,课堂风格轻松愉快,让大家有主动学习的愿望而不是被动的输入、记忆;
他的话简单易懂,针对不同的学生有不同的讲课方法;
上课内容丰富,有很多的参考资料和教材上没有的东西,“有一种新世界的大门向我敞开的感觉”;生物有许多要背的知识,他有能力把生物融入我们的生活中,让我们对生物有一种新的理解;
付鑫
“我的心态一直不平稳,付老师帮了我很多,他不会刻意地安慰,而是一步一步地带着我把难题攻克下来,等我回头发现自己已经弄明白了,就有了自信”;
“他有人格魅力,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学生,很能和学生玩到一起,没有师生那种阶级的感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他说”;
“我的问题很多,经常在晚上缠着他,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我很感激”;
“我心目中的好老师,一要有很强的专业素养,教高中要能俯视高中的知识体系;二要善于和学生沟通,不管是学术层面还是生活方面的话题。对,我说的就是付老师。”
在十一学校看来,“真正健康的师生关系必须靠人格与学识赢得”,“师生关系的主导方在教师,教师必须主动承担起推动和改善良好师生关系的责任”。付鑫正是这样一位老师,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让学生们不分课上课下、不在意师生身份,任何时候都可以与他交流。
为此,付鑫也动了脑筋,把师生关系的建立当作一门学问去琢磨,其中有这样一些有效的做法:
一是,特别重视给新学生上的第一节课,并留下风趣幽默,可平等交流的印象。他会提前认清每个同学的脸,一一对应上他们的名字;了解一些学生的基本背景,从中发现几个有特点的学生,利用他们带动班级的氛围;上课时,他一般从自我介绍开始,用自嘲的方式向学生们传达没有教师架子的信号;他会结合生活中的现象来展示生物学科有意思的一面,希望学生们了解,学习生物的意义不是为了应付考试。
二是,在开学第一周内基本能与教学班里的每个人单独交流一次,长则半小时短则十几分钟,漫无目的地聊天,“让学生了解我,我也了解学生”。
三是,让学生在课后还愿意继续待在教室里,增加与学生相处的时间。付鑫不会规定学生在教室里到底要干嘛,只要不肆无忌惮地玩游戏,不违规,他们可以随意交谈,兴奋起来绕着教室跑也无所谓。
四是,多找机会与学生闲聊,待时机成熟才插入“学习正事”。新闻轶事、娱乐八卦、新出来的电子游戏等,都可以用来开启话题。“我们交流的时间里80%都在聊与学习无关的事”。付鑫认为,正是这些看起来无意义的聊天,让学生们愿意随时去找他。
如何判断师生关系是良性的,付老师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视角:当一个学生能够直接地告诉老师,他恋爱了,或者遇到了恋爱中的问题,希望听到你的建议,“这时候的师生关系就达到我预想中的程度了”。付鑫很高兴,一些学生很乐意向他袒露心扉。
五年来,付鑫要求自己的,“基本都做到了”,他有小小的成就感,但更多的是不满足。“在十一学校,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一点,同时又不断进取不断突破自己,才能真正地站稳脚跟。”他说,“学校永远敢于重用那些有能力的人,使我相信自己一直有希望往上走。”
付鑫视生物学科主任张斌为心目当中的标杆,“未来人生当中我应该成为的那种角色”:为人幽默,学识极其高,是生物学科的“活字典”,从未被学生问倒过,让学生“绝对的信服”;上课的节奏永远是不急不慢、循循善诱,“对课堂的把控能力让我望尘莫及”;作为管理者,收放自如,看似没有任何的管控,但在每一个关键点都能把整个学科的老师带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