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园里国色天香
——品读王安忆《天香》
2018-07-18潘铭龙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州510545
⊙潘铭龙[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州 510545 ]
王安忆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多产而与时俱进的当代作家,她的作品总会给人一种崭新的风格体验,因此,对于王安忆这位当代文坛不可或缺的泰斗,评论家们很难去定格她的艺术风格与特色,因为这种风格或特色很可能会在王安忆的新作中寻不着踪迹。所以,“她的创作常常对批评者构成一种讽刺”①。
《天香》是王安忆发表于2011年的长篇小说,这一年王安忆57岁,已年近花甲,因此《天香》是她三十多年创作经验的聚焦之作,通过《天香》可以窥探出王安忆的创作观与文学审美取向。要探究王安忆在这部著作中的创作观与文学审美取向,则不得不提到她的“心灵世界”说,她将小说定义为作者“个人的心灵世界”,同时又强调“铸造心灵世界的材料是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小说的价值是开拓一个人类的神界”②。为了铸造与展示这个“心灵世界”,王安忆孜孜矻矻,砥砺前行,源源不断地创作出一部部备受瞩目、质量出群的文学著作。然而王安忆的心灵世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时间的推移从实践中不断充实,完善。在中国当代文学界,王安忆的“心灵世界”观无疑掀起了一股暖流,正在散发着它的正能量。
“重现实,以事实为基础”是王安忆始终坚持的创作原则之一,“现实它实在是出于一个太伟大的创造的力量,这种创造力超越我们”③,她认为,人们无法超越自然的创造力,一切小说的虚构都是在认识和模仿大自然的创造力。因此,她在写作《天香》的时候做了大量的历史事实考据与核实工作,使得《天香》成为一幅描绘明朝上海滩的“清明上河图”。从明嘉靖写到万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王安忆可谓是殚精竭虑,力图叙述一个符合历史现实的精美故事。正如她在一次与古籍史料专家赵昌平的对谈中所言:“我们常说小说虚构这东西,似乎是不必对现实负责任的。但我认为写作非常需要有一个事实的基础,我希望它是非常准确而严格的,这就是写《天香》时,我每天必须面对的事。”④这又反映出王安忆严谨的创作态度与考据精神。
然而《天香》所折射出来的并不仅仅是这种严谨的创作态度与考据精神,而且还反映出作者强烈而成熟的女性审美意识。事实上,描写女性早已成为王安忆的特长,无论是《流水三十章》《长恨歌》,还是《富萍》《天香》,都以女性为主要描述对象,这些女性都被王安忆那细腻而绚丽的笔刻画得哀婉动人,却又轰轰烈烈。如《天香》,一切的情与爱,恨与怨,都发生于富丽堂皇的天香园内,颇似《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但又与大观园有着质的区别,大观园的女眷们面对家族的日渐衰颓而回天乏术,而天香园的女眷们却凭借精湛的绣艺使天香园名声大振,誉满天下。
然而女性审美意识并不等于女性主义,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实际上,王安忆一直否认自己与女性主义的关系,她说,“我的写作还是从文学出发的,不是那么自觉地从女性主义出发的”⑤,她还说,“我觉得我写那么多女性,就是因为我觉得女性比男性更具有审美性质”⑥, 她之所以用大量笔触去塑造女性人物形象,正是因为她更愿意将女性作为审美对象,即作者具有浓烈的女性审美意识。这种意识在《天香》中得到了淋漓尽致、惟妙惟肖的体现。
天香园里国色天香,钟灵毓秀,鸾翔凤集,王安忆通过各种巧妙的手法来刻画出申家女眷的外在美与内在美,烘托出作者的女性审美意识。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高度凝练而贴切的语言描述
这一点从小说第三章中就有体现,如小绸在新婚之夜与申柯海的对话。面对申柯海接二连三的追问:“你娘怎么叫你?”她却迟迟不予理睬,终于,小绸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娘怎么叫你?”⑦而且“那声腔有些耿”⑧。简短的一句“你娘怎么叫你”已经把人物性格表现得生动活泼,这句话反映出小绸的犟强性格与不轻易屈从的人物形象。再如申柯海远游回来,小绸向其抱怨:“千山万水,抛家弃口,去了数月,就长了吃的见识”,“好当然好,躲了清闲,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⑨,短短数语,小绸伶牙俐齿的犀利形象便跃出纸面,历历在目,多一字不妥少一字不衬,高度凝练与贴切。
还有一处,希昭临出阁与爷爷的对话。希昭说,“无论怎么说,希昭都是爷爷的骨血不是?”沈太爷听后特欢喜但又故作怒色斥责希昭不懂事乱说话,这时希昭还是不服气,却豪情壮志地说道:“我偏就姓沈”⑩。在《天香》里,类似这种短促而充满力量的言语数不胜数,彻底呈现了天香园中女性的豪爽与豁达的性情之美。小说作者正是对这种女性美而情有独钟。
所谓言行举止,言在先,行在后,小说通过对语言的精雕细琢而将女性的人物性格特点刻画出来,语言是审美对象的一部分,语言贯穿小说,使得女性审美意识在小说中无处不在。
二、洞察秋毫而灵活巧妙的心理刻画
说到人物心理刻画,笔者认为每一位出色的小说作家都可算作半个心理学家,因为小说中人物的交流、情节的演进往往都是建立于人物的心理活动之上的。只有靠心理经验,懂得洞察人物心理才能创作出优秀的小说来。小说《天香》里的心理刻画能够折射出作者高超、纯熟的心理观察能力,而作者在刻画人物心理的同时,也是对其进行审美的一个过程。
小说有一段关于小绸的心理描写,申柯海去扬州游玩回来,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么苦赶,不就为了搬楠木楼,咱们住新楼,也好把院子腾出来”,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却已引发了一个大嫌疑,“小绸忽然觉得不安,一个字跳进了心里,就是那个‘腾’字。‘腾’这边的院子给谁住呢?柯海急慌慌赶回来,是为了搬新楼,还是为了腾旧院子?”[11]果不其然,随后柯海便纳了第一个妾,即苏州织工之女——闵女儿。一个“腾”字激发小绸一系列的心理变化,透析出一位女性的细腻心思与颖慧思维,可见小绸并非平凡女子,她不仅是蕙质兰心女儿身,而且是秀外慧中的女中豪杰。从她为维护爱情尊严而与纳了妾的丈夫申柯海决绝的果断态度以及在家族衰落时挺身而出主持天香园的领袖作风,我们足以领略到王安忆对这位女性人物形象的青睐之情。
作者在小说第十一章末尾有一处称得上绝笔的描写,即在描写计氏的死时,王安忆只字不提计氏,而是浓墨重彩地刻画小绸与闵女儿含泪日夜兼程为计氏赶绣寿衣,从而烘托出整个天香园内的沉痛气息与女眷们缠绵悱恻的哀痛心情。先是“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这绣阁醒着,那窗户格子,就像是泪眼,盈而不泻。”气氛悲凉,紧接着“一长串西施牡丹停在寿衣的前襟,从脚面升到颈项,就在阖棺的一霎,一并吐蕊开花,芬芳弥漫”[12],境界哀婉动人,催人泪下。这里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艺术效果,虽没有正面描写计氏的丧葬仪式,却起到了比正面描写更加突出的作用。
对绣制一件精致、华丽寿衣的紧张过程的描述,正是对逝者生前功德的总结与歌颂,更是对众绣女们心理活动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揭露。一开始,当申夫人将用来绣制寿衣的梅红绫罗递给小绸时,小绸宁死不愿接,她与计氏的姐妹情义之深厚,使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在自我逃避,自我欺骗,也在自我安慰。后来含泪赶绣寿衣,一针一线,废寝忘食,却又是直面现实的表现,是理性使然。这些反映的都是女儿身的心灵世界。
三、自立自强、矢志不渝而勇于担当的女性人格魅力的塑造
天香园里众女眷当中,属小绸和希昭最为人中凤凰,才华横溢,且为人处世大方得体,宽宏磊落。因而在整个家族中威望显著。为了塑造这些女性非凡而崇高的人格与气质,作者精心为其准备了不少独特的情节与场景。
如写小绸挽救计氏性命的一段。眼看计氏难产失血过多,已奄奄一息,在全家上下都哭成一团的时候,小绸却急中生智,冲回卧室开箱取墨,又匆忙赶回楠木楼,只见她“弯腰将火盆拉到中央,火钳拨旺了,将那一角墨核投入火焰”,于是,不一会儿“那一角墨已燃透,通红通亮,火钳搛出,放入桌上茶盅内,命人注酒,用银箸搅,搅,搅化搅匀。小绸端了上床边,一手扶了那人的脸,将一蛊墨对嘴慢慢倾进”,如此折腾一番,然而“小绸一路做来,自始至终镇静自若,手不抖,心不跳,先前的急躁任性一扫而空。只在最近处,看得见她牙关紧咬,眼光灼亮,脸色铁青,叫人害怕,也因此没人敢拦她。”[13]这里可见出小绸的临危不乱和大智大勇。她的智慧与才略绝非一般女性所能够企及。
若论慷慨大度,则没有比计氏更胜者。虽说出身名门望族,但是她穿着朴素,心地善良,待人以诚,她和镇海住在楠木楼上,却日夜盼望东边新修建的楠木楼早日竣工,因为她一直为自己住进豪华的楠木楼而兄嫂却住在略差一等的平房而过意不去,她生怕妯娌间的关系会渐疏渐远,所以她想,如果“兄嫂搬进楠木楼,就公平自在了”[14]。就是这么一个宅心仁厚的善良女子,与其他妒忌心强的女性相比有着天渊之别。
再看希昭,自幼就天资聪颖,八岁则立志要当《桃花源诗》里的武陵人,自称“武陵女史”,后来果真如其所愿,一度成为声名鹊起的“武陵绣史”。与其他女眷不同的是,希昭有主见,有理想,且意志坚定。她深知婆婆小绸希望她学绣,可她又毫不轻易主动拜师学艺,原因很简单,她另有大志,她心中的志向是绣画,以画入绣,以绣作画。
因有女中豪杰,有“天香园绣”,才稳住了申家这座将倾的大厦。甚至到后来申家用度一律由女人的绣品支撑,“如今家中一应用度全凭绣活。虽是这样,佣仆一个不少,还有新进的,或是朋友处不要了荐来,或是佣仆杂役老家投奔来”[15],真不愧是钟灵毓秀的天香园,才能孕育此等人中龙凤,国色天香!
《天香》里的女性人物,气度不凡,才慧过人,王安忆从多个方面,以各种笔触挖掘出女性的美,包括外在美和内在美。因而女性审美意识贯通小说始末,更重要的是,这种意识为王安忆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使她永保创作热情与活力。
①吴芸茜:《论王安忆·引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②王安忆:《小说的定义》,张新颖、金理:《王安忆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
③王安忆:《小说的创作》,张新颖、金理:《王安忆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页。
④陈熙涵:《小说岂能胡编乱造不讲“考据”》,《文汇报》2014年 4月 24日。
⑤王安忆,吕频:《王安忆:为审美而关注女性》,《中国妇女报》2003年1月6日。
⑥王安忆.刘金东:《我是女性主义者吗?》,张新颖、金理:《王安忆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0页。
⑦⑧⑨⑩[11][12][13][14][15]王安忆:《天香》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第17页,第48页,第164页,第48页,第100页,第70页,第39页,第384—385页。
参考文献:
[1]王安忆.天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王安忆.流水三十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4]王安忆.富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5]吴芸茜.论王安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6]张新颖,金理.王安忆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7]陈熙涵.小说岂能胡编乱造不讲“考据”[N].文汇报,2014-04-24(1).
[8]王安忆,吕频.王安忆:为审美而关注女性[N].中国妇女报,2003-01-06.
[9]张咏春.为审美而关注女性[J].西安文理学院学报,201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