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庄刻《王注楚辞》考*
2018-07-17黄灵庚
黄灵庚, 王 琨
《楚辞》以王逸《楚辞章句》(略称《章句》)为最早,是研习《楚辞》必备、必读的文献,想绕开也不能。
现存王逸《章句》有三个系统:一是单行的《章句》系统。二是保存于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略称《补注》)系统。这两个系统的《章句》,虽然完整无缺,但是今天能看到的仅有明、清翻刻本,至于宋本及宋以前抄本的形态,茫然莫考。三是保存于梁萧统《文选》的系统,以“骚”体的名义,辑录了《楚辞》之作,唐李善注《楚辞》,因袭王逸《章句》而有所删削。《文选》版本丰富,有唐抄本、宋刻本、元刻本等。但是,《文选》中的《楚辞》是选本,只有《离骚》等13篇,占《楚辞》全本未及十分之一,无法考究六朝时期《章句》的旧貌。
三个系统的《章句》,差异极明显,彼此不同的异文、异字,据笔者统计,竟达6200余条。究竟哪个本子比较接近于《章句》原始面貌?苦于文献资料的缺失,无从考证。再说,三个系统的《章句》各有特色,不可偏废。相对而言,洪氏《补注》系统的《章句》,优于其他两个系统。理由是洪兴祖对《章句》下过很大工夫。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洪兴祖撰《楚辞考异》1卷,称“兴祖少时,从柳展如得东坡手校《楚辞》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参校,遂为定本。始补王逸《章句》之未备者,书成,又得姚廷辉本,作《考异》,附古本《释文》之后。其末,又得欧阳永叔、孙莘老、苏子容本于关子东、叶少协,校正以补《考异》之遗。洪于是书用力亦以勤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5《楚辞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34页。。其参校版本之富赡,已极尽其能。假如现在来做校正《章句》工作,校本的齐全,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洪氏的程度。当今整理、研究《楚辞》文献,首选的底本,必定是《补注》本,这是不容怀疑的。但是,传世《补注》也只有明、清六个刻本:明翻宋本(时期不明,已收入《四部丛刊初编》),明末清初毛表校刻汲古阁本(汲古本),清乾隆间陈枚宝翰楼翻刻汲古阁《楚辞笺注》本(宝翰本),清道光间长沙《惜阴轩丛书》仿刻汲古阁本(惜阴本),清同治十一年金陵书局翻刻汲古阁本(同治本),日本国宽延二年皇都书林翻刻宝翰楼本(皇都本)。其中当以汲古本为最佳,而存世完整无缺的汲古本目前仅存两部:一部藏于国家图书馆,一部藏于南京图书馆。其他均是残本。今天看到的,像中华书局出版《补注》点校本,均标榜其底本是用汲古本,实际上是同治本。同治本在上述六个刻本中,错误最多、变动最大,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劣本,对于广大读者来说是误导,害人不浅。
尽管如此,明、清的单行《章句》翻宋本,自有其文献价值之所在,不容忽视。单行《章句》国内存世刻本,主要有七种:(1)锓于明正德十三年,高第、黄省曾据宋本校刻,省称“正德本”。(2)明朱多煃夫容馆据宋版重雕于明隆庆辛未,省称“隆庆本”。(3)明冯绍祖于明万历十四年丙戌翻刻于观妙斋本,省称“冯本”。(4)明俞初校刻于万历十四年丙戌的10卷本,省称“俞本”。(5)明朱燮元、朱一龙校于刻于万历二十九年辛丑本,省称“二朱本”。(6)清《四库全书》中《章句》抄写本,省称“四库本”。(7)清光绪十五年《湖北丛书》翻刻《章句》本,省称“湖北本”。7种版本的彼此渊源关系是:正德本、隆庆本无甚明显差异,甚至错也错得一样,但是无法证明出于同一宋本,虽然有些文字差异只是各自刊刻中据他本所损益或者讹误造成的,也不完全是。各篇音注,当然不是王逸《章句》原本所有,也不见得全是明人所增,或者是“书贾之为”,恐怕宋本已然。其间文字差异,不容忽视。如《大招》“丽以先只”注“以快神心也”,正德本“快”作“使”,隆庆本作“便”。又,“定空桑只”注“古者弦空桑而为瑟”,正德本“弦空桑”作“言空桑”,而隆庆本整个句子作“空桑之琴瑟方丘奏之”。类此情况恐怕出于不同祖本所致。冯本的蓝本是隆庆本,其差异之处,是冯氏或据《补注》本、或《文选》本校改的结果。俞本的蓝本是正德本,又据朱熹《集注》本重作编次、校改,其去正德本较远。二朱本的蓝本是隆庆本,翻刻中又无端新增文字讹误。四库《章句》抄写的蓝本,馆臣说是“兵部侍郎纪昀家藏本”,实际上是冯本,其歧异之处,多是馆臣据义径改,无版本依据。湖北本的蓝本是隆庆本,除新增讹误外,又据冯本、二朱本等校改。拙著《楚辞文献丛考》*黄灵庚:《楚辞文献丛考》,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均有疏理,可以参考,在此不作重复论述。
一 、庄本属于《章句》系列的新刻本
《章句》系列除国内存世七个刻本以外,还有一个为日本庄允益锓刻的《王注楚录》本*庄氏校刻《王注楚辞》17卷,见黄灵庚:《楚辞文献丛刊》(第八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所引《王注楚辞》及《凡例》等,皆出此书,不再出注。,省称“庄本”。这个本子是海外单行《章句》的惟一新刻本,传入国内后,逐渐为学人所重视、引荐。据竹治贞夫称:
庄允益,姓庄田,或名益恭,字子谦,通称平五郎。日本国江户人。幼丧父母,依靠叔父抚养成人。初修习宋学。至三十余岁,乃服膺服部南郭(即服元乔)的学术,习修辞之学。宝历四年(1754)没,终年五十八。其五十四岁时,乃校刻此书刻于日本宽延三年江户前川六左卫门,当清乾隆十五年庚午(1750)。*[日]竹治贞夫:《楚辞研究》,东京:风间书房,1919年(大正8年),第312页。
卷首为其师服元乔题识,次为明王世贞序,次为庄允益自序,次《凡例》六则,次《楚辞目录》。服氏称“庄子谦与二三子校《楚辞》王注”云。庄氏自序也称“王逸所传,前后十七篇,古注唯王逸存而传其义。虽非无强附,亦与后世注家结构颇异,学者足据以玩焉。今兹与友人井勃卿、柳大礼读之,遂句焉。梓于前川氏”云,井勃卿、柳大礼等,可能就是“二三子”,参与了校读和编纂工作,是书校锓,集众人智慧,也属难能可贵。
庄本篇次,首《离骚》,次《九歌》,次《天问》,次《九章》,次《远游》,次《卜居》,次《渔父》,以上皆屈原;次《九辩》,次《招魂》,以上皆宋玉;次《大招》,屈原,或云景差;次《惜誓》,未详,或云贾谊;次《招隐士》,淮南小山;次《七谏》,东方朔;次《哀时命》,严忌;次《九怀》,王褒;次《九叹》,刘向;次《九思》,王逸。《离骚》独称“经”,《九歌》以下皆称“传”。其在卷次编排上与正德本、隆庆本、冯本等均无异同,纳入单行《章句》系统之一,是无可异议的。
庄氏《凡例》称:“马端临《经籍考》:‘晁氏曰:《汉书·志》:屈原赋二十五篇。今起《离骚经》,至《大招》凡六,《九章》《九歌》又十八,则原赋存者二十四篇耳,并《国殇》《礼魂》在《九歌》之外十一,则溢而为二十六篇。不知《国殇》《礼魂》何以系《九歌》之末,又不可合十一为九,然则谓《大招》为原辞可疑也。夫以《招魂》为义,恐非自作。或曰景差,盖近之。今按《释文》篇第,与此等亦异:《离骚》次《九辩》,而后《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招隐士》《招魂》《九怀》《七谏》《九叹》《哀时命》《惜誓》《大招》《九思》。兴祖曰:‘按王逸《九章》注云:“皆解于《九辩》中。”则《释文》篇第盖旧本也,后人始以作者先后次序之耳。’朱熹《离骚》七篇与今本王注之目同,至《续离骚》大有出入,今世行王注一本亦有加《吊屈原》《服赋》二篇而载朱注,且《大招》《惜誓》之序取朱熹,妄作可笑。此书之篇次与佗所尝行同,从之。”庄氏对于屈原作品的认定,遵循王逸《章句》的结论,没有受宋代以下注家影响。他尤其重视《释文》的目录篇次,承认《释文》篇次比后来按作者先后为次的顺序要更早,更符合王逸《章句》原貌,只是没有具体加以考辨。而对于宋人改移旧本次序,颇存异议,所谓“今世行王注一本亦有加《吊屈原》《服赋》二篇而载朱注,且《大招》《惜誓》之序取朱熹,妄作可笑”者,这是对明俞初刻本提出了极为严厉批评。俞本虽然据正德本翻刻,但变动较大。如分卷,其变17卷为10卷:卷1《离骚》,卷2《九歌》《天问》,卷3《九章》,卷4《远游》《卜居》《渔父》,卷5《九辨》《招魂》,卷6《大招》《惜誓》《吊屈原》《服赋》,卷7《招隐士》《七谏》,卷8《哀时命》《九怀》,卷9《九叹》,卷10《九思》。无端增加了《吊屈原》《服赋》二篇,“《大招》《惜誓》之序取朱熹”,确是极为可笑。明刘广刻本是据俞本翻刻,卷数虽仍正德本的旧貌,剔除俞氏所增益《吊屈原》《服赋》二篇,而文字悉与俞本相同。
庄氏又称:“王逸之序,一载在《离骚》后,一在《天问》后。在《天问》后者,独叙其意,当在此也。在《离骚》后者,非唯说《离骚》,及刘氏编集,则可谓之总序矣。虽然,《楚辞》之源在《离骚》一篇,则置《离骚》后亦非无谓也。”所以庄本一如正德本、隆庆本、冯本、二朱本、湖北本,在卷1《离骚》、卷3《天问》之后,保留了原有的《离骚后序》《天问后序》,惟俞本《离骚》《天问》后的两篇序被删不存,这也是庄氏对俞本删序做法所作的委婉批评。但是,正德本、冯本、二朱本等在《天问后序》之后,又有班固序。而隆庆本班序移置于《离骚》之首。据庄氏所论,隆庆本未在其内,或许庄氏未见隆庆本。惟俞本未收班序,庄氏乃辨不应载班固序的理由,称“晁氏云:‘逸续为《九思》,取班固二序附之,为十七篇。’今本多载其长文一序(起端昔在孝武者),议论精确,辞藻雅健。后世称道其词,亡论出于其手。其一序短文者,一本载之,意义浅露,词不足观。盖非固作,后人剽原本传伪撰之也。此二序存之亦可,不存亦于义无缺。且逸之言曰:‘固等解义多乖异,事不要撮。’顾论亦固不相合,则不取而载之,盖后人之所羼也。今从无者,不共载之”。由此可见,庄本在班序取舍上,似与俞本相同,与正德本、隆庆本等大相径庭。
大约晚清以后,庄本《章句》为国内学者逐渐认知,并受到学者及版本著录者热捧、揄扬,刘师培说:“观今所传王本明刊而外,惟日本庄益恭刊本较为精善。”*刘师培:《楚辞考异》,见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十册),第267页。日本学者西村时彦颇为自豪地说:“我邦王逸《楚辞章句》单注本,惟有斯书刻板尚存,最可珍重。”*[日]西村时彦:《楚辞王注考异》,见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九册),第308页。饶宗颐《楚辞书录》引证刘师培的原话*饶宗颐:《楚辞书录》第一《知见〈楚辞〉书目》,《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11《文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3页。,大概也是将这个本子当“精善”本看的。崔富章说:“总体观之,庄氏校刊《王注楚辞》,乃取各本之长。”*崔富章:《楚辞书录解题》上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页。庄本果真有如此“精善”吗?本文从庄本的底本、校本及其损益和改易的文字,逐条考察、研究,而所得结论完全相反:庄本在单行《章句》系列的诸刻中,却是一个最不甚靠谱的劣本。
二、庄本的底本是俞初本
庄氏《凡例》称“今所雠校华本四通,此方写本一通。诸本误字,比比出焉”。又云“此方写本,字样体制,盖宋本所传”。竹治贞夫列举《离骚》篇中五条例证,即“夕揽中洲之宿莽”“国乱流其鲜终兮”“浇身被于强圉兮”“吾游此春宫兮”“精琼靡以为粻”,为庄氏校正后作“夕揽洲之宿莽”“固乱流其鲜终兮”“浇身被服强圉兮”“溘吾游此春宫兮”“精琼爢以为粻”。因而认定“写本”即是夫容馆本(即隆庆本),而庄本是“夫容馆本系列中《楚辞》文献价值较高的一种”*[日]竹治贞夫:《楚辞研究》,第313页。。可是,竹治氏所举五条书证,不仅夫容馆本如此,正德本、冯本、俞初本、二朱本等单行《章句》本是如此,委实证明不了庄氏所说的“写本”是夫容馆本(即隆庆本)。崔富章也以为“‘该本’乃指夫容馆刊本(即隆庆本)”。而“夫容馆本源出宋本,庄本又据仿宋抄本校之,益精审”*崔富章:《楚辞书目五种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8页。。这样的结论也不甚正确。
庄氏没有交待依据的底本,需要花费时间作实际调查,即与《章句》系列的上述七个刻本逐字对勘。其实,庄氏所说“华本四通”,是俞本、冯本、二朱本及刘广于万历四十七年据俞本翻印的刻本。庄氏终生未见正德、隆庆二本,这两个刻本压根儿未曾传入海东,包括后来的日本《楚辞》文献大家西村时彦,也没有见过正德本、隆庆本,他的“读骚庐”所藏《楚辞》百种古籍(今藏大阪大学图书馆),未见正德、隆庆二刻。西村氏作过《楚辞王注考异》,其底本是庄本。《章句》参校本,只有俞本、冯本、二朱本、湖北本四种*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九册),第308—310页。。至今未见日藏汉籍版本目录有原版的正德本、隆庆本著录,只有较晚的清代翻刻本。庄本与正德、隆庆二本对校,差异比较明显。如,《离骚》“婞直”注“婞,狠也”,正德本、隆庆本“狠”作“佷”,庄本及冯本、二朱本作“狠”。《九歌·国殇》“操吾戈”注:“或曰‘操吾科’,吾科,楯之名也。”正德本、隆庆本“科”作“利”,庄本及俞本、冯本、二朱本作“科”。《天问》“夫何久长”注“恨枕高而唾远也”,隆庆本“唾”作“眠”,正德本、俞本作“眡”,二朱本作“睡”,庄本、冯本作“唾”。《九叹·愍命》“怀椒聊”注:“椒聊,香荳也。”正德本、冯本、二朱本“荳”作“草”,惟庄本、俞本作“荳”。类此差异,比比可见。稍加逐本对勘,发现庄本的底本不太可能是《章句》系列仿宋本的“夫容馆刊本”(即隆庆本)或者正德本。之后,崔氏有所修订,说:“‘此方写本’系仿宋写本,不过它跟王世贞所说‘吾友豫章宗人用晦得宋《楚辞》善本,梓而见属为序’的那个宋本,却是来历各异。庄本与明隆庆五年(1571)豫章夫容馆(宁献王七世孙朱多煃)重雕宋本多不相合,可以证明。”*崔富章:《楚辞书录解题》上册,第22页。则其全盘否定了原先的结论。日本国西村时彦早就怀疑,说“庄氏以我邦所传写本为豫章本,未知的否”?还说“豫章本坊间罕觏,而海内著录家无录及此写本者,则亦恐散逸日久也”*[日]西村时彦:《楚辞王注考异》,见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九册),第308页。。既然“此方写本”不是隆庆本,那么这个“仿宋写本”是源自何本?西村氏、崔氏均未及一言。惟有崔氏以为这个“仿宋写本”是庄刻底本,这点他始终未变。
经反复对勘、核实,发觉一个颇为有趣的情况:庄本恰恰与被其讥斥为“妄作可笑”的俞本相同甚多,其最显著的证据,《九歌》《九章》《七谏》《九怀》《九叹》《九思》6卷,单行本《章句》卷首均有小目,如《九歌》卷首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十一小目,如《九章》卷首有“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九小目,惟有俞本无此类小目,庄本也无此类小目,不会是无端巧合。至于各篇文字,庄本与俞本相同而不同他本的例证更多,计有270余条,略举荦荦可知者如下。
《离骚序》“屈原,名平,与楚同姓”,冯本“屈原”下无“名平”二字,惟俞本有“名平”二字,俞氏据朱子《集注》妄增,庄本因袭其讹。《离骚》“辟芷”注:“江离、辟芷,皆香草名也。”冯本无“辟”字,俞本有“辟”字。“宿葬”注“屈原以喻谗人”,冯本无“屈原”二字,俞本有“屈原”二字。“杂杜蘅”注“芳香益畅”,冯本“芳”作“芬”,俞本作“芳”。“朝饮木兰”注“动以香洁”,冯本“洁”作“浄”,俞本作“洁”。“上征”注:“然此以下多寓言。”冯本无“然此以下多寓言”七字,俞本有“然此以下多寓言”七字。“恐嫉妬”注“共嫉妬我正直”,冯本“共”作“其”,俞本作“共”。“精琼爢”注“延年益寿也”,冯本无“益”字,俞本有“益”字。“聊暇日”,冯本“暇”作“假”,俞本作“暇”。“蜷局顾”注“结屈不行”,冯本“结”作“诘”,俞本作“结”。“既莫足与为美政”注“不足与共行美德”,冯本“共”作“其”,俞本作“共”。《云中君》“华采衣”注:“华采,五采也。”冯本“五采”作“五色采”,俞本作“五采”。《湘夫人》“擗蕙櫋”注:“擗,折也。”冯本“折”作“析”,俞本作“折”。《东君》“抚余马”注“运转而西行”,冯本无“行”字,俞本有“行”字。《山鬼》“既含睇”注“美目眄然”,冯本“眄”作“盼”,俞本作“眄”。《国殇》“敌若云”注“敌人众多”,冯本作“敌多人众”,俞本作“敌人众多”。《礼魂》“成礼兮”注“乃歌作乐”,冯本“乃”下有“传”字,俞本无“传”字。《天问》“何以迁之”注“则何能迁徙之乎”,冯本“之”作“山”,俞本作“之”。《九章·抽思》“忧心不遂”注“以舒拂郁之念”,冯本“拂”作“怫”,俞本作“拂”。《怀沙》“莫知余之所有”注“非鲁般”,冯本“般”作“班”,惟俞本作“般”。《思美人》“白日出”注“君致温仁”,冯本“致”悉作“政”,俞本作“致”。《惜往日》“谅不聪明”注“君知浅陋”,冯本“陋”作“短”,俞本作“陋”。《悲回风》“独隐伏”注“欲辅佐之”,冯本“佐”作“助”,惟俞本作“佐”。“漱凝霜”注“言己虽升清冥”,冯本“清”作“青”,俞本作“清”。“思蹇産”注:“蹇産,犹结屈。”冯本“结”作“诘”,俞本作“结”。《远游》“轩辕不可”注“黄帝以往”,冯本“黄”作“皇”,惟俞本作“黄”。《卜居》“决之”注:“断吉凶也。”冯本“吉凶”作“凶吉”,俞本作“吉凶”。《渔父》“受物之汶汶者乎”注“蒙尘垢也”,冯本“尘垢”作“垢尘”,俞本作“尘垢”。《九辨》“然潢洋”注“无所遇也”,冯本“遇”作“逮”,俞本作“遇”。《招魂》“靡顔”注“顔容脂致”,冯本“致”作“细”,俞本作“致”。“稻粢穱麦”注“言饭则以秔稻糅稷”,冯本“稷”作“稻”,惟俞本作“稷”。《大招》“被髪鬤”注:“鬤,乱貌也。”冯本“貌”作“髪”,俞本作“貌”。《惜誓》“眩白黑”注“眩于白黑”,冯本“白黑”作“黑白”,俞本作“白黑”。《哀时命》“独徙倚”注“独徘徊彷徉”,冯本“独”作“犹”,俞本作“独”。“哀余寿”注“天时不可留”,冯本“天”作“夫”,俞本作“天”。诚如上述,庄本的底本是俞初刻本,庶无疑虑。庄氏一方面讥斥俞本“妄作可笑”,故其分卷则采用了冯本、二朱本,而实际上是用了俞初本作底本,实在有些滑稽。
但是,庄本《九怀》《九叹》《九思》三篇,底本又换成了冯本。如,《九怀·危俊》“望太一兮”注“止沈滞也”,俞本“止”作“上”,冯本作“止”。《昭世》“登羊角”注“陞彼高山”,俞本“陞”作“陟”,冯本作“陞”。《思忠》“感余志兮”注“如析割也”,俞本“析”作“折”,冯本作“析”。《九叹·逢纷》“衣纳纳”注“纳纳,濡溼貌也”,俞本“濡溼”作“漏漏”,冯本作“濡溼”。《离世》“玄蝯失于”注“则独偏遇放弃”,俞本“遇”作“逐”,冯本、二朱本作“遇”。《怨思》“服云衣”注“言积德不止”,俞本“止”作“亡”,冯本作“止”。“阜隘狭”注:“大陆曰阜。”俞本“陆”作“陵”,冯本作“陆”。《九思·逢尤》“懿风后兮”注“受天瑞者也”,俞本无“者”字,惟冯本有“者”字。《悯上》“思灵泽兮”,俞本“灵”作“云”,冯本、二朱本作“灵”。是否庄氏当时依据的俞本此三篇残泐,所以不得已而用冯本补足。
三、 庄氏的主校本是冯本
庄氏《王注楚辞》的主校本是冯本,所以庄氏据冯本校改俞本的文字资料,特别丰富,大致有改、补、删三种类型。
二是补俞本文字缺失。如,《离骚》“屯余车”注“言己乃屯陈”,二朱本、俞本无“言己”二字,冯本作“言乃屯陈”,无“己”字,是据冯本又增“己”字。《湘夫人》“遗余褋”注“舜复迎之而去”,俞本无“舜”,冯本有“舜”字。《天问》“能流厥严”注“流其威严也”,俞本无“严”字,冯本有“严”字。《怀沙》“有像”注“为人所法也”,俞本无“所”字,冯本有“所”字。《橘颂》“嗟尔”注“言嗟乎众臣”,俞本无“众”字,冯本有“众”字。“行比伯夷”注“引而去之”,俞本无此四字,冯本有此四字。《远游》“长太息”注“周历万方”,俞本“历”下无“万”字,冯本有“万”字。《九辨》“心尚幸”注“冀过不成”,俞本“冀”下无“过”字,冯本有“过”字。《哀时命》“怊茫茫”注“无所依归”,俞本无“归”字,冯本有“归”字。
三是删俞本衍误。如,《离骚》“皇览揆”注“言己父伯庸”,俞本“言己”下有“美”字,而冯本无“美”字,是据冯本删。“屯余车”,庄本注“记乃屯陈”,俞本、朱本无“记”字,冯本作“言乃屯陈”,是据冯本增“言”字。“乱曰”注“总撮其要”,俞本作“总撮其行要”,冯本作“总撮其要”。《天问》“吴获”注“辞之南岳之下采药”,俞本“下”下有“求”字,冯本无“求”字。“其位安施”注“其王位安所施用乎”,俞本“王”下有“德”字,冯本无“德”字。《桔颂》“可师长”注“行有节度”,俞本“行”作“我”,冯本作“行”。以上均为庄氏依据冯本校改俞本的具体例证,但是,其底本(除《九怀》《九叹》《九思》3卷外)绝不是冯本,理由是,庄本与冯本文字相同者,不到百条,在数量上和俞本是不能比的。
但是,庄氏校改,多有误判。如,《离骚》“皇览揆”注“言己父伯庸”,正德本、隆庆本、俞本、二朱本“言己”下均有“美”字。皇训“美”,注宜有“美”字。而冯本无“美”字。《天问》“烛龙何照”注“有龙衔烛而照之”,俞本“而”下有“留”字,冯本无“留”字,据义有“留”字者是。又,“蓱号”注“言雨师号呼则云起而雨下”,俞本“呼”下有“兴”字,冯本无“兴”字。正文有“兴”字,庄氏据冯本误删。
四 、庄本或者参校《补注》《文选》
庄氏除参校单行《章句》本外,又参校了洪兴祖《补注》中的王逸《章句》与《文选》中的“骚体”王逸注。
但是,庄氏据《补注》《文选》校改的情况,多不属此类。底本原本自通,庄氏削足适履,强行增删、改易。如,《离骚》“余既不难夫离别兮”,单行本:“非难与君别离也。”《补注》“别离”作“离别”,庄本亦作“离别”。离别、别离,自是两可。“未迫”注“且勿以附近”,单行本“附近”作“附迫近”,《补注》作“附近”,庄本删“迫”字。“迫”之有无,皆通。“忽纬繣”注“而谗人复相聚毁败”,单行本“毁败”作“也败”,《补注》作“毁败”,庄本亦作“毁败”。两可,不必改。“而改求”注“来复弃去而更求贤良也”,单行本“来复弃去”作“来违去相弃”,《补注》作“来复弃去”,庄本亦作“来复弃去”。两可。《九歌·山鬼》“余处幽篁”注“终不见天也”,单行本“天也”作“天地”,《补注》作“天也”,庄本亦作“天也”。两可。《天问》“何启惟忧”注“启率六师以伐之也”,单行本“六师”作“六卿”,《补注》作“六师”,庄本亦作“六师”。两可。《抽思》“固切人”注“见憎恶也”,单行本“见”作“具”,《补注》作“见”,庄本亦作“见”。两可。《悲回风》“暨志介”注“则思念古世彭咸”,单行本“思”作“志”,《补注》作“志”,庄本改作“志”。两可。《远游》“骖连蜷”注“怒颠狂也”,单行本“怒”下有“过”字,《补注》无“过”字,庄本删“过”字。皆通。《九辨》“精气之抟抟兮”注:“楚人名圆曰抟也。”单行本“圆”作“员”,《补注》作“圆”,庄本改作“圆”。异体字,两可。《招魂》“悬人以娭”注“用之娭戏”,单行本“娭”作“娱”,《补注》作“娭”,庄本改作“娭”。两可。《九叹·灵怀》“立师旷”注“当晋平公时”,单行本无“当”字,《补注》有“当”字,庄本补“当”字。“当”字有无,皆可。《远逝》“服觉晧”注:“晧,犹明也。”单行本“晧”作“酷”,《补注》作“晧”,庄本改作“晧”。晧、酷通假,两可。《九思·逢尤》“委玉质兮”注“见放逐污辱”,单行本“见”作“且”,《补注》作“见”,庄本改作“见”。两可。以上皆无校改必要。
庄氏或者参校《文选》本中“骚体”注也多无价值。如,《离骚》“扈江篱”,单行本、《补注》本“篱”作“离”,《文选》本或作“蓠”,惟《文选》六臣注秀州本(即韩国藏奎章阁据秀州本繙刻的六臣注本)及明毛晋绿君亭本《屈子》作“篱”,庄氏据此校改。非也。又,“玉軑”注:“軑,车辖也。”单行本作:“軑,锢也,车辖也。”《补注》作:“軑,锢也。一云:车辖也。”《文选》作:“軑,辖也。”是据《文选》本删改。李善于《章句》多作删改,非其旧本。
五、 庄氏私改底本、凭臆增删及其讹误
庄氏在《离骚》“余既滋兰”眉批:“凡或说,恐后人所赘,其他补削可知。”对于王注《楚辞》“一云”“或曰”,均以“恐后人所赘”看待,理应删芟之不存。但是,庄氏凡王注“一云”“或说”仍其旧,其本未删。只在《离骚》“拂日兮”注:“拂,击也。一云:蔽也。”庄本删“一云蔽也”四字。又,《九思·疾世》“踰陇堆兮渡漠”,原注有“一云汉水也”,而庄氏删芟之。整部书中,仅见此二例。在其百年之后,西村时彦依遵其说,于《章句》“一云”“或曰”,则大加删削。如,《离骚》“恐美人”注:“美人,谓怀王也。人君服饰美好,故言美人也。”西村氏说:“王逸《序说》曰‘依《诗》取兴,引类譬谕’云云,‘灵修美人以媲于君’。然则美人与《诗·邶风·简兮》四章‘西方美人’同是比也,非以服饰美好故称君言美人也。此注与《序说》矛盾,疑是后人窜入。《文选》不录者,非删节,而唐世犹无此文也。”②西村氏对《章句》“动手术”的力度比庄氏更大。也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日本学者喜欢给中国的古籍“动手术”,如后来的冈村繁、白川静等人《楚辞》研究,动辄以“错简”“讹误”为名,大幅度地改易《楚辞》原本面貌,已成为日本汉学界的一种时尚、风气。
王逸《章句》传世本确有后世窜入的文字。如,《离骚》“欲少留此灵琐兮”,注:“一云,言未得入门,故欲少住门外也。”少住,是晋、宋时期的口语。王逸是东汉时人,断无操习晋、宋口语的道理。此“一云”者,晋、宋之间遗义,知其必为窜乱,则删之可也。但是,《章句》的“一云”“或曰”中,不乏王逸以前汉代经师旧说。如,《离骚》“哀高丘”注:“楚有高丘之山。或云:高丘,阆风山上也。旧说:高丘,楚地名也。”高丘是楚族先祖的栖息地,也就是楚人的祖坟、祖庙,其地必在楚国。《包山楚简》记载贞卜祷祀之辞,有云(237简):“祷楚先老僮、祝(融)、(鬻)酓(熊)各两,亯祭,之高(丘)、下(丘)各一全。”*④ 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编:《包山楚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6,36页。祭老僮用两(小牢),而祭高用全(大牢),其礼优于老僮。其不言“祷楚先高阳”,而只言“高(丘)”,则帝高阳大概已包括在内。据此,楚祀远祖,宜从高阳始,不言自谕。其祷辞(241简)又曰:“吉之祱(祟),亯祭,之高(丘)、下(丘)各一全。”④而省老僮等楚先,以“之高(丘)、下(丘)”也皆已概言在内。由于楚人尊帝高阳为始祖,而后神化为上帝,“高丘”也随之升格为神山,在崑仑之墟的“阆风山上”了。故王注“或云高丘,阆风山上也。旧说高丘,楚地名也”,宜为汉世旧说,也是为出土文献所证明了的。
总之,庄本所选底本是俞初本,而不是精善的豫章夫容馆本。庄氏所用单行《章句》校本,也只有冯绍祖本,朱燮元、朱一龙本,刘广本,均非善本。其所整理的《王注楚辞》,既于《楚辞》文献无发明之处,反而增添了私心增削、妄改的文字,致使其无源无统,面目全非。称是“精善”之本,言过其实,不值得国内学人热捧、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