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鱼骨剑
2018-07-16王芸
王芸
1.雅鱼
赵一初的包里放着一枚鱼骨,这枚鱼骨仿佛一把微小而锋利的剑,挑开了赵一初内心的一层膜。
早在电话里,宋杰就许诺只要赵一初来雅安,一定让他尝尝这里的雅鱼。去餐馆的路上,宋杰问:“知道苏雅歌在哪儿吗?”赵一初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宋杰的话。宋杰抬眼看了一下车镜里的他说:“她在成都。”赵一初没有言声,车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浓稠起来,他伸手按开车窗,凉风打着旋儿透了进来。
落座没多久,鱼活泼泼地被端上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等再次端上来,已变得热气腾腾。
宋杰吃一口,叹一声:“这雅鱼,真是人间至味啊!”宋杰公司的三个女员工帮腔道:“雅鱼在青衣江中悠游野生,吃水中活物长大,所以鱼肉鲜嫩无比。”
鱼肉分享大半,宋杰说:“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说完,他用一双干净筷子将鱼头挑进一个干净的碟子,两只筷头在鱼的头顶部位一夹一带,赵一初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筷尖多了一枚一寸来长的白色东西。
“这就是雅鱼骨剑!要印证是不是正宗的雅鱼,只要看看鱼头里是否藏着这把剑!”赵一初仔细端详,一小截白白的鱼骨,果真像一把微小而锋利的剑。
“这雅鱼骨剑可以辟邪!”宋杰拿手摩挲头顶,满意地看着赵一初的表情。陪同的女员工七嘴八舌,有的说雅鱼骨剑带在身上可以祛病消灾,有的说挂在车里可保平安,有的说放在枕头下可以安神益脑。“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宋杰呵呵一乐,“这雅鱼骨剑啊,男人得了招引‘桃花,女人得了可轻松打败‘小三。”
赵一初盯着雅鱼骨剑,脸上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表情。宋杰叫服务员将鱼骨擦拭干净,系上细红绳,放进一只红色锦盒里,郑重其事地双手奉给赵一初:“来,宝剑赠英雄!”
2.锦盒
关念不知道红锦盒在赵一初的包里待了多久,她是无意中看到的。赵一初正好在洗澡,手机响了,给他递手机时关念看到了包里的红锦盒。关念没有私下翻动赵一初皮包、钱包的习惯,觉得不必要。她知道赵一初离不开她,她有这个自信。可包里的那一方红锦盒,在细细抓挠她的心。终是忍不住好奇,听卫生间的水声还响得蓬勃,关念伸出手,重新掀开包盖,用手拎出了那个红锦盒。
打开来,是一件奇怪的物件,色泽莹白,似玉又非玉,形状像一把剑,可不规则,不像精细雕刻的。这是个什么东西?既然配着红锦盒,应该价值不菲吧。卫生间的水声歇了,关念赶紧关上盒盖,将红锦盒送回了原处。
当关念再一次看到红锦盒时,是在书房最下层的抽屉里。关念再一次没有忍住,她将锦盒打开来,在软软的丝绒垫下发现了一张卡片。卡片是印刷的,上面有四个雅气的隶书体字——雅鱼骨剑。
原来是鱼骨!雅鱼骨剑被人们寄予了很多美好的寓意,看来赵一初是去四川时得到的,可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再一回想,从四川回来后,赵一初就显得有些心神恍惚,关念一直没在意,赵一初喜欢沉思,将自己放进一把老藤椅里,面向窗外,看着天色一点点由灿亮沉入暗寂。她已经习以为常,哪怕那一刻他的神思游走得再远,也终会回来,回到现实,回到她身边。
她与赵一初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婚后,赵一初应关念的要求进入关氏家族的一家公司,关念马上让出自己的位置,做了他的副手。对于关念自小耳濡目染、驾轻就熟的一切,赵一初都要从头适应。赵一初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适应期,他不善于和人陈说,包括对关念,一切情绪都被他按捺在身体里,像沉入湖中的树叶、水草、果皮、动物尸体,兀自发酵。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可人是惯性的动物,时间终于让这个男人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呼吸不畅中偶尔也有欢愉,有亢奋,有惊喜,对自我的恐惧也可以带来奇异的欲望和野心。
他觉得自己了解关念。十多年的生活,同床共枕的女人,你能说不了解吗?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关念,他们仿佛从未走进过彼此的心底。他们客气而理性地在生活中彼此呼应。
3.电话
赵一初为了一个项目而来。关念说这个項目很重要,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最好是在当地有人负责重要环节。赵一初想到了宋杰。
宋杰入川二十多年了,大学毕业后远赴四川做了一名山区教师。十年前,他忽然下了海,这才与赵一初重新取得联系。电话里,他说现在经营着一个十来人的公司,业务很杂。赵一初说起协作的事,宋杰满口答应,并热情地邀请赵一初来雅安走走,顺便考察一下。
协作合同宋杰早就准备好了,谈妥之后,宋杰要赵一初再多留几日,四处耍耍,赵一初只要求宋杰派车送他到成都,其他不必再管。
一路上,赵一初都心不在焉。他从包里掏出红锦盒,打开来,雅鱼骨剑映衬着红丝绒,愈发显得肌洁骨亮。他将鱼骨剑取出来,拿在手上把玩,愈看愈觉得喜爱。
到成都后,赵一初找了一家全国连锁的商务宾馆,安顿后,便出门独自走在成都街头。他走进一家古香古色的茶馆泡了一壶茶。茶馆里氤氲的茶香让人愈发恍惚,莫名的情绪在内里游动,赵一初拿手指摩挲着手机,想了好久,给宋杰发了条短信:“告诉我苏雅歌的电话。”
等回信的空当,赵一初去自斟了两次茶,第二次时发现杯中还是满满的。短信来了,赵一初盯着屏幕看了半天,五官凝固在阳光中。苏雅歌曾说,他的侧影很有雕塑感。似乎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他坐在铺排的阳光中,将自己交由苏雅歌在纸上描画,阳光悬挂在他的睫毛尖上。
那幅素描遗落在了哪里?曾经,它是属于他的,被他卷起藏在靠墙的枕头边,后来就不知所终了。毕业前夕,宋杰突然告诉他,苏雅歌与外国文学老师恋爱了,这事同学早就知道,只有赵一初一个人不知道。赵一初放弃了所有与苏雅歌有关的东西。有些事情他以为是顺理成章的,却发现只是个美丽的泡影,连真实都谈不上。甚至,他放弃了当面询问的机会,提前离开了学校。
一个名字连同那熟悉的语气、声音、气息,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他未去清空,也不去触碰,让那个角落落满时光的粉尘。直到那天,宋杰突然对他说:“知道苏雅歌在哪儿吗?”
此时的赵一初,已是在商海摸爬滚打十多年、心跳已不再容易错乱节拍的男人。他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被掏空了一部分记忆。他不禁有些慌乱与悲伤,如果说爱是一种能力,难道人到中年的他连爱的能力都不再拥有了?或者,在很多年前,他就失去了爱的能力。
赵一初躺在灯光柔和的酒店商务房里,手指不停地摩挲手机。打,还是不打?他已经与自己斗争了几个小时。难道一个电话可以改写过去、颠覆现在吗?如果不能,那有什么必要害怕,一个电话而已。一个电话而已,但会否构成侵扰,或者多余的枝节,会否……可他又是那么渴望拨通这个电话,仿佛那是连通过往、连通青春、连通被遗忘的自己的一个通道。
仿佛不经意间,食指微一用力,似有若无地按下了接通键。赵一初听到“嘟——嘟——”声时,心里一惊,心脏不受控制地激跳起来。他迟疑地将手机搁到耳边,坐直身子,拿起杯子“咕隆”灌下一大口茶水。
没有人接,直到机械女声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赵一初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将手机摔在床上,自己横陈在床上,闭上眼睛。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赵一初伸长手臂,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挪到耳边。“喂,请问刚才是你打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赵一初眨一下眼睛,压低声音说:“是我,赵一初。”
“赵一初?真的是你吗?”
那声音一把掀开岁月的幕布,粉尘飞扬。被弄得一身灰土迷蒙的赵一初,惊得一挺身坐起来。手握逐渐发热的手机,赵一初忽然有了泪湿之感。
4.不告而别
红锦盒一直待在抽屉里,似乎没什么可疑虑的。可关念发现,赵一初的状态与以往不同了。无为而为,一直是关念驾驭婚姻的信条。以前赵一初也有过“走神”的时候,可用不了多久,不必关念花费一点儿心思,他就会回过神来。可这一次,似乎他走神的时间有点长,状态也有点深。凭着女性的直觉,关念觉得应该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赵一初的状态十分奇怪。一般在这样的关口,男人会掩饰不住地兴奋与焦躁,眼神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流露内心的秘密,开始小心翼翼地接听电话,语气略带夸张,也会忽然地失踪一刻,钻进卫生间里的时间变多,这些都曾在赵一初身上发生过。可这一次赵一初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像一只慵懒的软体动物。一度洋溢在他体内的野心,似乎冬眠了。这趟四川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来想去,关念还是放下了给宋杰打个电话的念头,这也关乎赵一初的尊严。红锦盒始终在那里,仿佛已经被赵一初给遗忘了。有时关念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一枚普通的鱼骨而已,赵一初根本没当回事。
就在关念打算放下内心的疑虑时,赵一初突然不告而别。他在临登机时才给出差在外的关念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出门两天。不等关念追问,他已挂断了电话,且马上关了機。关念不能不怀疑赵一初是计划好的,如果提前和她说,她一定会追问,甚至会不同意。她让秘书查了航班,赵一初飞去的地方是成都。
关念接到秘书电话时,已回到了家。红锦盒不见了,她盯着那抽屉怔忡良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生活不是一直光滑而光鲜的吗?这一刻,关念突然有些沮丧,她其实并不了解这个男人,当他独自面对窗外长时间枯坐时,她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让自己不去在意,不过是害怕有什么真相一旦揭开,会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不知道无为也是存在风险的,像任何一笔貌似顺畅的生意,说不定哪一环节就会横生枝节,超出掌控。难道她的婚姻也不能免俗地触了礁?
5.逃离
那次在成都,赵一初没能见到苏雅歌。电话里,他们约了见面,在她教孩子画画写字的“雅歌书画室”。她说在井巷子,很好找,老辈的成都人都知道,他可以从哪里走到哪里,右拐走到哪里,再左拐进巷子50来米就能找到。路线听得赵一初如坠云里雾里,他只牢牢记住了井巷子。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找不到的地方。
时间定在中午,苏歌雅说十二点后她有一个半小时的空闲,可以请他吃个饭,叙叙旧。赵一初笑了:“哪要你请,我来。”似乎,一切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
那晚赵一初失眠了,深更半夜给宋杰打电话让他帮忙借个车,次日要用。早晨6点,宋杰就说一辆本田停在了酒店的停车场,钥匙在前台。赵一初本想准备一份礼物,可似乎买什么都不妥,毕竟都是有家室的人,且隔着,20年的时空跨度,谁知道时光冲刷了什么又沉淀了什么。雅鱼骨剑,倒像是老天为这次见面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赵一初查了地图,研究了路线,算好提前量,10点就出了门。略微绕了一下弯路,赵一初顺利到达了井巷子的巷口,游人不少,这样的巷子似乎不宜汽车打扰,况且时间尚早,赵一初想找地方先停好车,正好步行进去。
巷子口游人来往不绝,他只得将车绕出来,碰巧几处路边停车点都没有空位,心里不免燥热起来。时间越来越近,离巷口却是越来越远,赵一初只得抱着侥幸的心理又往回转,忙慌慌地瞥见路边一户人家屋前有块空地,急打方向盘。车倒着倒着,忽然传来闷哑的一声响,似乎撞在了什么物件上。赵一初吓一跳,跳下车一看,一个像是小娃娃坐的榎椅子歪在后车轮下,接着,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肥满的中年妇人,不满地说:“你是咋开车的,这里哪个是停车的地方,你咋稀里糊涂就往这里开……”
赵一初赔着笑脸,目光瞥见已经有孩子背着画夹走出了巷口,人群在不断往这边聚过来,忙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臂,试图将她往屋里带。“搞啥子嘛你?”女人的声音蓦地粗壮了,赵一初感觉满街的目光都堆压在他身上,不由心跳加速,血往上蹿,赶忙从怀里掏钱:“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赵一初抛下一千元钱,心跳如狂地开车逃离了现场。他没有勇气再回到井巷子了。当天下午,他赶最早的一班飞机飞离了成都。可隐秘的按钮启动了,坐在飞机上,赵一初全都记起来了。记忆汹涌而至,那里不再是一个禁区。
6.回忆
苏雅歌、宋杰和他从中学起就是同学。赵一初很早就怀了心思,挑座时坐在苏雅歌的后面,骑车总是不经意地跟在苏雅歌后面,跑步也在苏雅歌后面,大合唱站在苏雅歌的后面,拍毕业照时头嵌在苏雅歌的后面。他不知道苏雅歌有没有在意过他的存在,只记得她说 “宋杰,你怎么就没人家赵一初那么细心”“赵一初难怪你懂得那么多原来你爸爸是大学教授啊”“赵一初你可不可以过来帮个忙,我的电扇坏了”“赵一初你明天可以骑车带我去美院吗”“赵一初你的侧影很有雕塑感”……
原来,记忆为他保留了所有的画面与细节,没有任何的疏漏。常常看着一份企划案,苏雅歌的笑声不期而至。开着会,他仿佛从某个侧影回到了往昔,苏雅歌坐在那里,嘴角微微翘起。梦中,苏雅歌回过头来,冲着他笑,笑着笑着,幽怨的表情浮起来……他越来越频繁地心跳如狂。一直乖顺待在胸腔的心脏,突然变得不受控制了。
时光无法倒回,不像很多东西靠努一把力、努三把力就成。纵使今天他拥有了很多,远远超过他的预期,可他还是失去了。也许当年他去问一问苏雅歌,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今天。现在,他再次失去了勇气,他连打个电话向她解释或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个懦弱的逃兵而已。
有时他安慰自己,相见不如怀念。见到又能如何?这样的念头可以让他安定一小时、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可是不会再长,他重又陷进沮丧的轮回。
直到宋杰打来电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话筒里沉默片刻,“苏雅歌查出胃癌。”
赵一初木然良久,突然挥臂而起,将桌面上的东西扫离了自己的视线。烟灰缸在地毯上颠扑两下,滚到了他的脚边,他弯腰捡起,看也不看,一把甩出去,“砰”一声烈响。秘书惊慌地将头探进来,又迅速将头缩了回去。赵一初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不顾任何人的招呼和目光径直出门,坐上车,一直开到江边。夕阳将江面染得金亮一片,波光粼粼,望着望着,赵一初忽然将头伏在方向盘上,发出了喑哑不清的哭声。
赵一初在车里一直坐到天亮。晨曦微亮时,他带着肿胀的眼睛回到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打的去机场。宋杰告诉他,苏雅歌和外国文学老师去南方不到一年就分了手,外国文学老师爱上了比她更年轻的女孩。苏雅歌颠沛了两年,和现在的老公结了婚,一起回到他的老家成都,在一所小学做美术老师。她还是那么瘦弱纤细,仿佛尚未发育完满的女大学生。赵一初想象她出入井巷子的模样,淡灰的土墙下一抹轻飘的细影子。今时的她想必更加瘦弱。宋杰说,苏雅歌没有告诉任何人,还是他打电话过去,她老公说的。苏雅歌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可他想想,觉得还是应该和赵一初说一声再见。
赵一初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做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如同他对现在的苏雅歌一无所知。他只是紧紧握住那枚鱼骨剑,如果早些時日送给她,这枚传说中无比神奇的雅鱼骨剑可不可以改写今日此时?
飞机正穿越无边洁白的云层,倾斜向下,俯冲向大地。地面上的一切是那么斑斓,赵一初不知道在哪一片底色中安住着苏雅歌,他只是紧紧地握着一枚鱼骨剑,祈望用心跳和涌动的热血,去孵热一个冰冷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