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耦园理景的夫妻人伦之美及其设计手法研究

杨小乐 金荷仙 陈海萍

耦园位于苏州古城东隅仓街小新桥巷6号。东临内城河，南为小新桥巷，西近仓街，北抵小柳枝巷河道，城外为长江(图1)，是苏州古典园林重要代表之一。学界对苏州四大名园(拙政园、留园、狮子林、沧浪亭)的研究较多，而对耦园的既有成果多集中在造园布局、美学特征、历史变迁、园主文学造诣[1-5]等方面，另仅有杨洁、臧德奎、程洪福、程新平等涉及对耦园植物景观及文化意蕴[6-7]、修复保护[8]、导向标识系统[9]的研究。且相关苏州古典园林的研究中，少见女性参与造园活动，仅探讨了中国女性对园林的影响，如邱巧玲、杜春兰、徐姗等分析了女性与园林的互动及存在于园林当中的真挚情感[10-12]。本文深入探讨耦园理景的夫妻人伦之美及其设计手法，以拓宽对耦园的研究层面。

1 历史沿革

耦园前身为陆锦所建于清雍正年间(1723—1735年)的“涉园”。园名取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13]。道光年间，书法家郭凤梁赁居涉园，“雅共名流集咏觞，不嫌陆氏旧庄荒”，极一时之盛[14]。其后跌更园主，仅黄石假山尚存。同治十三年(1874年)，沈秉成购涉园旧址，聘画家顾沄在其基址上重新规划设计[13]，扩建西花园，形成现住宅居中、东西花园相呼应的格局，取自南宋诗人戴复古《初夏游张园》“东园载酒西园醉”，旨在构想饮酒做对的归隐生活。因其东西花园几呈对称形式，加之沈秉成夫人严永华诗词绘画造诣颇高，夫唱妇随，实为佳偶，故更名 “耦园”。自建成后，两人偕隐于此长达8年。1960年，经苏州市政府批准耦园归属苏州园林管理处管理。同年，由园林古建专家刘敦桢、陈从周现场指导，主要整修黄石假山、花台、“山水间”水阁、门楼等。1999年配合申遗工作进行全园整治，于2000年11月作为苏州古典园林扩展项目之一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并于2001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13]。

2 理景的夫妻人伦之美

2.1 整体规划

现耦园东西长约110m，南北进深约80m，占地面积约0.78hm2，基本保存沈秉成所建时期的私园布局，其“一宅两园式”整体布局不同于苏州大多“前宅后园式”古典私家园林，为现存苏州古典园林中孤例。全园分为三部分，从西往东依次为西花园、中部住宅、东花园，其中东花园为主游园。西花园占地约2 200m2，作藏书治学之用并分隔南北东3个关联院落[6]。中部住宅区为典型江南大型民居传统格局，从南往北依次设有门厅、轿厅、大厅和楼厅。东花园占地约3 600m2，以一堂一山一池为中心。耦园整体布局清晰，东西两园几近对称规划，且两园内部设计相似，皆以一山一水一中心建筑组成(图2)，造园规模也几近平等，影射了沈秉成借扩建西花园，供其妻开阔的活动空间，表达其内心对严氏深厚的夫妻情感及夫妻平等的人伦之美。这也是苏州唯一建有几近对称东西双园的古典园林。

2.2 山水布局

耦园理景重在两山一水，即东园黄石假山、受月池和西园湖石假山(图2)。黄石材质硬，轮廓明显并显露锋芒，《园冶》中记载“其质坚，不入斧凿，其文古拙”[15]，象征刚强坚硬之感，寓意沈秉成高洁德操。黄石假山位置恰当，居于中心，可于藤花舫、无俗韵轩、山水间、吾爱亭、望月亭、城曲草堂等几乎所有建筑中观赏。且山分主山“留云岫”和次山“桃屿”，如同沈秉成、严永华夫妻般携手同立，巍然屹立。黄石假山与园中唯一水池受月池相连，受月池取名自李商隐“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诗句，池上架以三折宛虹杠(宛虹桥)，曲桥甚高，比喻彩虹，更显山高水远。除黄石假山主次山丘间形成对比，黄石假山和受月池池水也好比沈氏夫妻高山流水之意。西园本属严永华居所与游赏之地，其中心建筑织帘老屋正南面便是湖石假山。湖石假山多空穴，多喻指女性阴柔细腻之美，正与东园刚毅硬朗的黄石假山形成鲜明对比，这也正象征严永华与沈秉成间亲密的关系与鲜明的对比。

图1 耦园位置分析图

图2 耦园规划分区图

除东西两园之间山与山的对比，另有水与水的对比，即“东池西井”之说，西园义井与东园受月池几乎对称构建，大水小水之比犹如东西两园假山石的比较，在体量上有较为明显的差别，可能出于2个原因。一是遵从“宁要青龙高万丈，莫要白虎抬头望”的风水学造园法则。风水学中涉及四象，即“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赋予方位上的象征意义。传统风水学一般认为青龙代表男性及人丁，白虎代表女性及财富，青龙应略强于白虎，才可获得家庭安康吉祥之力，这也导致中国传统建筑、园林甚至室内陈设多借此作为一定标准。但这并非是指阴阳尊卑之意，而是基于五行相克的原理，考虑五行力量的平衡，故耦园西园假山体量、水体体量、建筑高度等都略弱于东园。二是沈严夫妻在参与造园过程中所要表达的“夫唱妇随”的人伦文化思想。《易经·序卦》中指出夫妇之道乃人伦之始，表明古人高度重视夫妻关系，更追求夫妇相感相通、和谐相处，以维护家庭稳定。故耦园东西两园山水布局也是在暗合夫妻二人白头偕老、互敬互爱之意。同时，沈秉成借西园望给予严永华更大游赏空间，借东园各处细节以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与爱意，体现了耦园理景中夫妻和谐的人伦之美。

2.3 植物配置及意象设计

耦园植物主要分布于东西两园，中部住宅较少。主要在轿厅北门楼院中植金桂2株，大厅北门楼院中植白玉兰2株，意为“玉堂富贵”[6]，其对称种植方式恰以偶数象征沈严双对之意。

沈秉成重建耦园时全园的植物配置如今已较难考证，但可从古树名木、建筑题名、沈严夫妻及其好友的诗文中猜想得知。首先，沈秉成1874年建园至1895年逝世期间所留的古树名木，现仅存黄石假山西部212年的桧柏、黄石假山中部偏北122年的瓜子黄杨和无俗韵轩北面200年的桂花[13]，加上2002年因暴风雨而倒的100余年的朴树都集中于东花园。猜想耦园主要花木集中于东园黄石假山中心建设区域，以及无俗韵轩南面花圃，这些地方应是沈严夫妻首赏景致。其次，从“藤花舫”“储香馆”“樨廊”“筠廊”“纫兰室”建筑题名可得，耦园曾确种有紫藤、桂花、竹、兰等植物；且具有一定的文化象征，如紫藤暗喻沈严夫妻的情深义重，桂花则代表勉励沈氏子孙勤奋学业，争取蟾宫折桂。再则，无论是沈秉成、严永华的联吟诗，还是其好友吴昌硕所著《耦园杂诗》，或者其他诗文学者所留诗文，都或多或少描述过耦园当中的植物。汪藻《静怡轩诗钞》卷一中就有“菘畦菊圃拓三弓”“青钱才叠小圆荷”“看梅提起宜和事”等，描述了园中种有菘(通称白菜)、菊、荷、梅等，尤其《季虎移居涉园八首》中一句“半隔白苹半红蓼，吟情飞上鹭鸶肩”，更加表明了诗人借白苹、红蓼和鹭鸶的意象来比喻沈严夫妻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情感。沈秉成、严永华《鲽砚庐联吟集》《鲽砚庐诗钞》中也有对芭蕉、桃李、菊等的描述，可见在文人墨客眼中，部分植物如梅、兰、竹、菊、芭蕉、荷等具有一定象征意义，能够代表诗人自身品行及性情。耦园东园较西园在植物数量、种类、配置等方面相对更为重视，这里既有园林空间历史演变发生的内在原因，也有特殊的文化隐喻。其一，原涉园(主要为东园)已有一定种植程度，且在其旧址上修缮难免会增加种植，西园相比则基本为新建，因此植物配置往往是留有生长余地的种植设计。其二，沈秉成、严永华皆将东园视作首要活动空间，加之风水学上的青龙白虎之说导致东园在各方面设计要素包括植物上都略强于西园。综观东西两园植物造景，西园植物景观显得含蓄内敛，东园植物则更多蓬勃朝气，这也暗合了西园所有者严永华的女性阴柔之美，以及东园主要使用者沈秉成的阳刚之劲。两园景观相辅相成，也正隐喻了沈严两人夫唱妇随的和谐生活。

2.4 建筑设计

耦园建筑数量及种类较多，主要有厅堂、轩榭、楼阁、舫馆、亭廊等。现存多为清代遗构，部分为损毁后遵循“修旧如旧”原则复建，如20世纪80年代按历史资料重建的载酒堂。载酒堂北端楼厅为耦园最后一进的后罩楼，是园主生活起居之所。主楼前走廊西侧有门通往西园独立院落，上有砖额“锁春”，自西向东依次为藏书楼、储香馆、城曲草堂、安乐国、还砚斋等建筑，上有“走马楼”，贯穿东西，也表明在建园之初考虑东西两园间的沟通，影射沈秉成、严永华间无任何阻断隔阂的情谊。

东花园占地面积约为西花园1.6倍，建筑种类多、体量大，明为男主人沈秉成活动场所，但园中处处留有为女主人严永华的设计及使用痕迹，如无俗韵轩、藤花舫、双照楼、山水间、望月亭等。无俗韵轩虽建于东花园，看似应为沈秉成活动场所，但实为女主人严永华读书藏书之处，北面与樨廊围合成小院也能够提供严氏在读书疲乏之时抬头便可欣赏窗外院中之景。可见重建东花园时，沈秉成处处为妻子着想，为其提供舒适的读书环境。无俗韵轩北带廊，廊下铺设太湖石作石阶，湖石石阶与西花园湖石假山相互呼应，暗示东西两园皆为严永华游赏之地。轩廊北侧建有藤花舫，舫南侧植有一株紫藤。李白曾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本是涉园故物，沈秉成改造时予以了保留沿用，既是将爱妻比作藤花般灿若紫霞，也是借藤花所达之意来表达鹣鲽情深的夫妻关系。东花园东北角的双照楼，顾名思义是指夫妻二人如日月双照，日月同辉。楼上为严永华绣楼及闺房，楼下为沈秉成与好友读书作画之处，可见沈秉成处处在为爱妻营造惬意的专属空间。双照楼前望月亭因赏受月池中月色美景而得名，唐李商隐《戏赠张书记》有诗“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借之说明沈严上月并非天上之月，而是池中月色倒影。而受月池之南一临水建筑“山水间”水阁，从字面上看，这里是引用“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的醉翁之意，实际上是暗指黄石假山和受月池，隐喻沈秉成夫妻既如所赏山水般缠绵环绕，相依相偎，山高水柔，也是高山流水一样千载难逢的知音。相传严永华常于此抚琴，而沈秉成则停留于受月池边的吾爱亭听琴，虽不比琴瑟和鸣，但也能看出早于造园之初，便有此番情境的构想。山水间南侧听橹楼、魁星阁由阁道相连，恰似佳偶相牵，情意相通，正契合全园“耦”字主旨。与此相较，西园藏书楼鲽砚庐也是沈严两人共同的藏书之地，曾有诗句“万卷图书传世富，双雏嬉戏老怀宽”。可见，整座园林中建筑到处都能既表达沈秉成与严永华偕隐之趣，又能清晰地再现二人同文作乐，互诉衷肠的生活状态。

2.5 装饰设计

中部住宅区的轿厅内东侧墙布挂画2幅，分别为吴云发《云山对语图》和杭青石《高山流水图》，画作直接赞颂沈氏夫妻恩爱之情犹如云山对语、高山流水一般。沈秉成和严永华早年曾因诗词歌赋而互为知音，后结成佳偶偕隐耦园山林，更是佳话。另有双照楼北侧墙板4幅画作小品《荷花翠鸟》《山茶白梅双雀》《牡丹飞雀》及《菊石白雀》，皆与“双对”息息相关，基本是植物和雀鸟之间的投契情谊，比喻沈秉成与其妻严永华惺惺相惜，难分难舍。轿厅前“平泉小隐”门楼东西兜肚所刻凤凰，也正喻指沈秉成、严永华夫妇，呈现“凤求凰”的追爱姿态。

东西两园建筑各成特色，但都围绕“耦”一词为中心，多数细节如纹饰砖雕等都着重成双处理，有呼应有对比。东园无俗韵轩东侧半亭墙上嵌有砖雕匾联，匾额“枕波双隐”，对联“耦园住佳偶，城曲筑诗城”，此联传为女主人严永华手书。此外，同在山水间面水侧设抱柱联“佳耦记当年，林下清风绝尘俗；名园添胜概，门前流水枕轩楹。”此联为扬州李圣和撰句并书，2002年添置，虽非故物，却可令人遥想沈秉成与严永华夫妇花前月下、优游唱和的伉俪情深。东侧筠廊所篆王文治的《抡元图》主张君子实业立身，赞赏偕隐城市山林，其左下角所留的沈严夫妇联珠印，上有印文“鲽砚庐、夫妇、联珠印”，表达珠联璧合之意，亦是对夫妻感情深厚、平等最好的印证。西园建筑体量、数量上虽不及东园多，但大都构筑精巧，取名考究，更显女性柔雅之气质，如鹤寿楼，谐音“贺寿”，取自《瘗鹤铭》拓片多出“鹤寿”两字，喻指如鹤般寿比南山。其南北两侧墙面留有椭圆形同心双环形水花纹砖雕漏窗，象征女性阴柔之美，与东花园圆形八瓣太阳花漏窗所展现的阳刚之美形成对比(图3)。前者象征月亮代表女主人严永华，后者象征太阳代表男主人沈秉成。且象征太阳的圆镜式漏窗也可与象征月亮的月洞门形成对比，寓意“日月同辉，夫妻谐美”。

2.6 诗文品题

耦园建筑命名也在多处表达了沈秉成对其妻严永华的绵绵爱意。一是借题名中意象暗喻爱妻严永华，以表达恩爱之意，如藤花舫、储香馆、望月亭、锁春、纫兰室等，都间接将题名中“藤花”“香”“月”“春”“兰”等物象代指严氏，表明无论沈秉成身处何地读书休憩，都能借建筑本身思念妻子。二是题名中多涉及形容夫妻恩爱的直观表达。双照楼名取自梁王僧孺《忏悔礼佛文》“行之所重，真假双照”，寓意沈秉成及严永华夫妇两人双双明道。“双”即“偶”，也呼应园名“耦”。此外还有吾爱亭、偕隐双山等，都清晰地表达了两人间的爱意，“吾爱亭”一名虽为沿用涉园旧名，却是以“吾亦爱吾庐”来加强“吾爱”之意。轿厅“偕隐双山”，取自严永华诗句“偕隐双山间，一廛差可讬”，表达夫妻伉俪情深、退隐山林的志向。樨廊与筠廊，在苏州话当中“樨”与“妻”谐音，同“妻廊”；而“筠”谐音“君”，引申为夫君的君，与樨廊遥遥相望，体现了沈严夫妻之间虽身处同宅，但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间接反映其深深的夫妻感情。三是题名中暗含了夫妻遇合的诗文典故。城曲草堂作为耦园中心建筑及重要活动场所，其取名源自李贺“牛女渡天河，柳烟满城曲”诗意，沈秉成、严永华夫妇以牛郎织女自比，寓意男耕女织，夫妻恩爱。

图3 东西花园漏窗对比

3 结语

传统江南园林于设计之初由园主和设计者确定私园主题，即选定造园者心中的意象。这些意象通常不会直接在园林中体现，而是借由含蓄的设计手法及山石植物隐喻表达。在山水景观上，苏州古典园林多将高山比作男主人，静水比作女主人，山水造景既能浓缩反映自然园林，也能丰富宅园设计方式。故多于园中堆叠假山石，以表达园主文学造诣及志向之高；于园中凿池，则能清心养性。在造园活动中，应形成“立象尽意”的传统园林设计方法[16]，将设计者所选定的主题借意象表达，形成中国特色园林。

耦园于2000年作为苏州古典园林拓展项目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并保留苏州古典园林唯一三面环水一面临街的独特园林选址风貌，是唯一能从造园艺术特征表达园主夫妻情感的私家宅园，对于苏州古典园林而言弥足珍贵。纵观耦园历史变迁，从整体规划、山水布局、植物配置及意象设计、建筑及其装饰设计、诗文品题六方面剖析其理景的夫妻人伦之美及设计手法，皆能影射沈严夫妻超越当时社会男女的情感平等及深厚。严永华与耦园的依存与互动反映了中国女性对园林的影响，也完善了赋情感于住所、园林的设计方式，对苏州古典园林体系乃至中国古典园林具有极其重要的研究意义。在国际化发展过程中，中国园林将更加注重设计师与参与者之间的情感共鸣，强调细节表达，类似耦园借园主情感意象于园林的设计手法将为形成中国特色现代园林提供重要的借鉴。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绘制，底图均引自《耦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