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曾经是谁?
2018-07-13赵炳鑫
赵炳鑫,宁夏西吉县人。西方哲学专业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获《人民文学》评论金奖。结集出版有《不可碰触的年华》《孤独落地的声音》《哲学深处的漫步》《批评的现代性维度》等。
陈继明的长篇小说《七步镇》杀青了,于2018年第一期《十月·长篇小说专号》头条位置推出,足见《十月》的编辑对此作的看重。应该说《七步镇》是陈继明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
谈到这部小说,还得从去年七月说起。在那个暑假,陈继明从珠海回到银川这个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老朋友相聚,总免不了要问到他的创作。那时他就跟我谈起过这个长篇小说的构思,大略记得他为这个小说起的第一个名字叫《姑嫂寺》。他谈到他的老家甘肃省甘谷县那个战乱频仍、烽火不断的“千堡之县”,乃古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那里发生的一段有点传奇色彩的民间传说。就是那个传说,触发了他的灵感,成为这篇小说创作的缘起。他想听听我的看法,我当时没有表达任何意见。这正如陈继明在小说中写到的,“小说的前世在未来。”他说,小说的写作是需要一个前世的,一个藏在未来的前世,一个未曾出现的前世,小说写作的全部任务就是找到自己的前世。我以为这话是有道理的,至少对于《七步镇》。小说作者不但是在人的精神存在、生存层面、社会问题和时代特征等方面进行解释,更重要的是要在探寻前世的道路上看到未来,因此,正如罗兰·巴特认为的,作为文本,它的诞生从作者下笔那一刻起,就不一定是作者能决定得了的,况乎一个局外人了。
大约是2018年春节前几天,陈继明发来了他小说的改定稿,我得以先睹为快。说实在的,阅读《七步镇》的感觉还是很带劲的。特别是小说的前半部,陈继明的智慧和才情从他那精致的小说语言的气息中飘逸出来,我有微醺的感觉。特别是他对自我的拷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前世是谁?肉体与灵魂的关系是什么?人的肉体不在了灵魂还是否存在?对这一系列关乎人生哲学大问题的思考,通过他灵锐的小说语言表达得智慧而发人深思。
《七步镇》的主人公贺东声得了一种强迫性回忆症,正是因为这个精神性疾病,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他才得以穿越意识的迷障,认识他的前世,也就是那个“军官加土匪”的叫李则广的人的一生。这是这部小说的一个枢纽。正因为这个枢纽,让我有必要交待一下我读到的西方柏拉图哲学。
柏拉圖有一个著名的“灵魂回忆说”。 他认为人的灵魂是先于肉体存在的,存在于理念世界,在理念世界它就认识了诸多理念,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之后,灵魂附着于肉体之上,沉溺于现实的世俗的世界之后(堕落),由于受到身体的污染和干扰,就把理念世界的记忆给忘记了。怎么办呢?要学习,要开悟。只有经过训练,才能使他回忆起曾经见过的理念。学习的过程就是回忆的过程、除蔽的过程,也是开悟的过程。这正如佛道修行中的玄鉴、坐忘之类。打坐入静,排除杂念,让智慧显现出来,这就是理念说。
小说的后半部,其实就是贺东声在心理医生王龄的催眠下穿越时空的阻隔,进入他的前世李则广的世界展开对解放前后那段动荡岁月的回忆。当然,这是陈继明创作的方法论,但他运用得很成功。
我以为《七步镇》前半部分就是作者自己的生活史或者精神成长史,而这近半个世纪的心路历程,并不是平静的。正如作者所说,“从十二岁开始,我的生活就始终处在动荡之中。”
这种“动荡”仅仅从生活的表象上看,确实构不成动荡。正如作者所说,“我没上过战场,没蹲过监狱,甚至也没经历过像样的七灾八难,反过来一想,其实和动荡毫无关系。”其实,小说的主人公所经历的“动荡”并不是生活表象上的,而是精神性的,是心灵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痛苦,难道这不是“动荡”?而这个“动荡”集中体现在小说的主角贺东声所患精神疾病—“强迫回忆症”上。
有了“动荡”,有了病,作为身心倍受煎熬的贺东声就要寻找“动荡”的根源,就要寻求治疗的方药。作者乃心理分析的高手,在寻找根源和方药的路上,展现出了作为一个现代作家凌厉的洞察力和敏锐的思考,当然还有专业而精微的心理分析能力,这是一个现代作家应该具备的质素。
小说这种古老的文体发展到现代,早已超越了单纯讲故事的层面,我们说,小说离不开好的故事,但现代小说仅有好的故事是远远不够的。现代小说跟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有一个最为显著的区别,那就是对人的分析。中国现代小说肇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鲁迅是现代小说的代表之一。现代小说要进行人性探险,要对人类精神的黑暗王国进行共同关注,要对人的精神世界进行深入探察,要对人性的复杂性进行不遗余力地追问。这里的人性,早已超出了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从而进入了马克思与弗洛姆所阐释过的社会无意识。也就是超出了人的动物性而直指人的社会性。要知道,人性的复杂表现往往有其深层的社会历史根源,有其生成的现实土壤,这正如英国批评家伊格尔顿指出的那样。他在分析了包括雪莱、布莱克、狄更斯、奥威尔、劳伦斯等作家的创作之后,得出结论:作家对经济竞争的邪恶性进行了批判,但对社会秩序的批判很少发展到财产制度的程度。这同样在考验着一个作家的眼光,考验着一个作家的思想深度。因此,我们说,真正成功的小说,应该是首先要揭示这个时代的“核心秘密”,与此同时,还要为迷茫的心灵提供可靠的精神出口。如果说社会机制(最主要的是财产制度)如何作用于生存个体(人性之所以如此的社会根源)是这个时代的核心秘密的话,寻求从根本上实现对人的解放与自由的追求则为人的精神出口。
贺东声近五十年的个人成长史,除了十二岁之前的童年时光,其余近四十年的历史,就是一部精神动荡史,这个精神动荡史的表征就是强迫性回忆症。母亲的死为诱发因素,强迫性回忆症的根源与爱有关,与饥饿有关。聪明的陈继明在不动声色地通过贺东声这个典型人物向我们传达出一个精神强迫症患者的背景性存在。他的强迫性回忆症来源于精神饥饿—食物的匮乏,爱的缺失,性的缺位。
个人饥饿回忆是贺东声尤为经历深刻、体会深入的记忆。这种记忆其实根植于我们这个苦难民族的记忆深处,它会定格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最终形成我们的集体无意识。陈继明把它命名为“饥饿心理”或者“心理饥饿”,而我以为,用“精神饥饿”可能会更准确。它包括食的饥饿、爱的饥饿、性的饥饿等等。
作者通过催眠师王龄的催眠过程,对贺东声的精神病史进行心理分析。最后的根源不言自明:社会的动荡与饥饿。贺东声在幼年时早早就离开了父母,成了没有母爱的孩子(要知道母亲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成长多么重要)。爱的缺失,导致其成年后的生活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经历了三次失败的婚姻),让他在不断寻求爱与被爱中求得心理平衡。
“回忆症的根源其实不一定那么远,那么神秘。回忆症的根源就是爱的缺乏,爱的饥渴。当我日复一日地模仿我母亲的厨艺喂养自己的时候,表面看来我在回忆我母亲,事实上,我在自己疼爱自己、怜惜自己,我既是我自己,又是我母亲。你说有没有一点道理?这是我现在才认识到的。”
贺东声发现,“爱的缺乏,爱的饥渴”同食物短缺造成的饥饿一样,也是他强迫回忆症的一个主要症结。而饥饿又造就了他的“难民心理”,让他在不断進行的减肥运动中与自己的身体做着不懈地斗争。饥饿让他知道,身体和欲望是多么实在,而灵魂又是多么地渺远和无可依待。身体不单是爱的载体,性的载体,同样也是饥饿的载体。身体太重要了,而灵魂只是身体喂养的宠物。
贺东声近四十年个体精神动荡史,潜在地展示了近半个世纪中国当代民间的生存真相,如同贺东声个人的精神动荡一样,充满了惊讶,莫名,荒诞,迷失,疯癫,甚至残酷和无望。作者敏锐地洞察,举重若轻,丝丝入扣地描述,不断向个体灵魂的深渊掘进,个体病理切片的背后,隐喻着一段宏大的历史现场,惊心动魄,发人深省。
小说的后半部是基于自己前世的寻找和追问。这种寻找和追问有两个面向。一个是基于前世的时间穿越,从现在穿越到军阀混战的民国;另一个是基于现实的空间寻找。七步镇、马家堡子、杨家堡子、魏家嘴堡、姑嫂寺、海棠……贺东声知道,自己的前世曾经当过兵,当过土匪,最后被人割头而死。基于这样的认识,他要寻找到自己因何而兵、因何而土匪、因何而死的缘由。小说的后半部正是随着这一个个疑问的提出,展开了一个家族近半个世纪动荡兴亡的历史。
当时李则广先参了军,做了一两年军人后,拐带着一些人马,逃出来,另立山头,做了土匪。由小土匪变成大土匪之后,又带着足够数量的土匪,接受西北王胡宗南的整编,重新做了军人。在胡宗南的嫡系部队一师四十九团当团长,中条山战役之后,李则广申请退伍回到老家七步镇。解放后,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都免不了被揪斗。1966年冬天的一天,在一次批斗会后被他当土匪时祸害过的丁铁嘴的父亲用杀猪刀砍头而死。
李则广的父亲叫金三爷,因其正义、“硬气”、侠义与柔情,成为海棠一带的民间英雄。他开着七步镇最大的盐铺子,是当地有名的盐商,李家当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然而,就是这样的大户人家,在那个战乱频仍,匪盗横行,社会极度动荡的年月,也是如一叶飘浮在巨浪里的小船,飘摇无定,几经浮沉。大儿子李则广被人意外砍头,二儿子李则贤解放后做了湖南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三子李则安在1966年的武斗中被人在头上钉了三颗钉子,成了植物人,1982年去世。这是一段金三爷的家族史,同样也是当代中国五十年动荡近代史的缩影。
纵观李则广的身世沉浮,几乎每一步都与半个世纪以来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相契合。其经历本身,就是中国近代史在一介草民、一个家庭身上的投影。同时,其传奇般的家族故事,如同一部真实版的《京华烟云》,成为百年来陇南地方乡土文化的缩影。
巴而扎克说过,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作者以个体的“动荡”串联起百年家国狂飙突进式的巨变,以个体的“动荡”呼应百年家国曲折多舛的命运。以一个鲜活的灵魂穿越百年激荡起伏的时光隧道,为我们回溯百年历史,贴近那段动荡的历史提供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本。同样,《七步镇》让我们看到历史与自我的多重关系。在人祸、战乱、破碎和物欲的时代背后,个体痛苦而隐秘的挣扎。陈继明通过回忆症进入这一挣扎的内部空间,进入到时间与记忆的长河,对这一挣扎的来源、气息以及所携带的精神性疑难进行考古学式的追根溯源,以一种倒悬追问式的叙事给读者展现了近一个世纪中国社会复杂的生存图景,在反讽和追问“我是谁?”“我的前世是谁?”的空茫无解中回归故乡,演绎了一曲悠长凄恻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