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浅论两宋中秋词中的逝川意识

2018-07-13侯磊

北方文学 2018年14期

侯磊

摘要:本文以两宋中秋词为研究对象,探讨其中蕴含的浓厚逝川意识。这种“逝川意识”的形成与词人中秋之夜的情感多由明月的阴晴圆缺、人生的悲欢离合生发而来有关,故而其中充满了宋代词人对于人生、时间与生命的细腻思考和他们对此所体现出来的及时行乐的态度。

关键词:两宋;中秋;词;逝川意识

中国古代农耕文明和宗法社会文化语境的特点决定了生活于其中的中国古代文人对于“时空”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诗性的敏感。一开始,这种时空是人们所依赖其生存的四时变化和风调雨顺、从而决定全年收成的自然存在,逐渐的,农业文化中的时空概念在诗人们的眼中渐渐地淡化了它的具体性与特指性,成为他们在宇宙天地间体验人生时普遍性与抽象性的存在,《论语·子罕》中就说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诗人们以一颗敏感的诗心去感受生命中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生命之诞生、衰老与死亡这一自然现象,并用诗性的体验和感悟在这其中探寻着人生的意义,因此,时间与空间成了中国文人吟咏不衰的主题。

在《诗经》当中,时空更多的还是作为人物的活动背景出现,及至屈原的《离骚》,中国古代诗学意义上的时间流逝意识就已经得到了确立:“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2)。这种因为开始与自我生命思考联系在一起而开始具有个人色彩的时空意识,发展到魏晋时代基本得以定型,从此,时空意识开始与诗人对于自我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追问联系在一起,深刻的启示着一种寻求生命真谛的哲人式感悟与思考。

到了宋代,“中秋”作为一种节日时间空间意象出现在宋词创作中,伴随着词人们宦海沉浮、羁旅行役、亲友分离的生命状态与他们追求“不朽”之理想精神的矛盾,促使受理学、老庄哲学与佛禅影响深厚的宋代文人开始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这一方面扩大了词体的艺术时空题材和词境的深度,一方面也使词体艺术的抒情取向不仅仅只是花前月下的男女柔情、歌舞饮宴上的游戏娱乐,还有词人各种独特的人生情感体验,都融入到词的艺术创作当中来。

“中秋节”这个节日意象,不论从时间空间上来说都对于词人的内心感悟与思考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时间上,“秋”本来就是诗人们敏感而多思的季节,而从黄昏日暮到再次黎明的这段时间又给了词人们无数关于生命的暗示;空间上,词人现实所处的地域和他们对于“故乡”思念的矛盾、现实经历的境遇和他们内心精神理想的矛盾都在面对这轮似乎亘古不变的明月时被放大到了最大。一方面是自然时间空间的长存不绝,另一方面是词人对于自我已知的不可改变的结果和未知的充满不安的过程,永恒与瞬间,岁月无尽与人生无常,时光无情而人太多情,词人们就在这样的扣问之中探寻自我存在的价值以及人生的意义,无论其中秋词作的主题是什么,总是蕴含着一抹带有淡淡忧郁的时间逝去不可挽回之逝川感: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3)(苏轼《阳关曲》)

作此词的中秋夜,苏轼与苏辙难得团圆。久别重逢的亲人相见,却以题中有送别之意的《阳关曲》词牌填词,可想见词人心中的复杂心情。“此生此夜不长好”,是相聚团圆也无法使人暂时遗忘的人生现实,正是苏辙所言“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水调歌头·徐州中秋》)的高度概括,虽然因为这种“不长好”的短暂,会使人更加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重逢与美景,但面对这样的清明月夜,时间在无声的流逝,又教人怎能不想到即将到来的分别,而那时的我们,又会是在哪里呢。“此生此夜”与“明月明年”的回环往复,有一种余音不尽之感,除了音韵与对仗的形式美之外,亦象征着回环往复的时间概念,时间可以回环重叠,但时间中的人与物却是无法回头、不能重来的。

在两宋中秋词中,像苏轼这样吟咏岁月流逝中人生无常的作品还有很多,例如黄庭坚《减字木兰花》“中秋无雨。醉送月衔西岭去。笑口须开。几度中秋见月来。前年江外。儿女传杯兄弟会。此夜登楼。小谢清吟慰白头”(4),词人说难得中秋无雨明月高悬,应该是“笑口须开”,则实际上却是笑口难开了,在“前年”与“此夜”的时间流逝中,曾经举杯共乐的小儿女,如今已是白头人,这种对时间的夸大与凸显,正是词人心中对于岁月流逝之无奈心境的流露。其它还有如张先感慨“今年江上共瑶尊。都不是、去年人。”(5)刘一止也叹“聚散难常空怅望,萍梗飘流踪迹。明月明年,此身此夜,知与谁同惜。”(6)词人们无一不在“昨是而今非”的时空对照中怅叹生命的衰老、心境的苍凉。而“任纷纷万事,到头何有。君不见、凌烟冠剑客,何人气貌长依旧”(7),“月有重圆,人谁长健,一回相见一回难”(8),“恨人生、时乎不再,未转头、欢事已沉空”(9),则是词人随生之有限的感受而来的时间短促之感叹,充满了眼看美好时光转瞬即逝却又无可奈何的人生遗憾。

紧随着人生岁月之匆迫感而来的,是宋人细腻的生命意识。与魏晋时期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强烈的对生的焦虑和对死的恐惧不同,宋代词人以有限的生命来体察无穷的宇宙,从而生发出时间永恒而人生短暂的慨叹,而内敛的文化心态使他们词作时间意识中的死亡冥思及其感叹也变得深沉而平静:

闰馀有何好,一年两中秋。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少日南昌幕下,更得洪徐苏李,快意作清游。送日眺西岭,得月上东楼。四十载,两人在,总白头。谁知沧海成陆,萍迹落南州。忍问神京何在,幸有芗林秋露,芳气袭衣裘。断送馀生事,惟酒可忘忧。(10)(向子諲《水调歌头》)

词序交代了作词背景:“大观庚寅闰八月秋……是夕登臨,赋咏乐甚。俯仰三十九年,所存者,余与彦章耳。绍兴戊辰再闰,感时抚事,为之太息……”时隔三十九年的两度闰中秋,期间发生了太多的沧桑变化让作者不禁“感时抚事,为之太息”,而最终心中难以名状的千头万绪写在词中,却弱化为一种细细的感伤、低回的哀婉与隐忍的悲痛:对于少日曾经一同“快意作清游”之诸人的逝去,词人只感叹说“四十载,两人在,总白头”;对于北宋时大观庚寅闰八月秋到南宋时绍兴戊辰闰八月秋之一个国家的逝去,词人亦只隐忍而含蓄的淡淡道“谁知沧海成陆,萍迹落南州”……

人生的终点迟早都会到来,而岁月却是依旧看不见尽头。在这种有限与无穷的对照之中,宋代词人们以时光的无情来消解人生有情却生命短暂而又充满遗憾的无奈:

古往今来忙里过。今古清光,静照人行道。难似素娥长见好。见频只是催人老。欲驻征轮无计那。世上多情,却被无情恼。夜夜乌飞谁识破。满头空恨霜华早。(11)

多情总被无情恼,素娥青春长好,却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相见中将人催老,只留满头霜华,却无计阻止岁月的流逝。中秋月夜,明月便首当其冲成了无情岁月的代言人,何梦桂在《忆秦娥》中感叹道:“今年还似前年月。前年月。那知今夜,月圆人缺。”(12)刘褒《水调歌头·中秋》也说“河汉无声自转,玉兔有情亦老,世事巧相违。”(13)真正是爱也明月,恨也明月。可朱敦儒却说,明月本无意有情无情,有情无情自在人心:

中秋一轮月,只和旧青冥。都缘人意,须道今夕别般明。是处登临开宴,争看吴歌楚舞,沉醉倒金尊。各自心中事,悲乐几般情。烛摧花,鹤警露,忽三更。舞茵未卷,玉绳低转便西倾。认取眼前流景,试看月归何处,因甚有亏盈。我自阖门睡,高枕笑浮生。(14)

明明是一样的圆月,人却非说今夜的格外明亮;明月本无意于情,乃是人多情自扰,怀着各自心中悲乐事,自寻痛苦与烦恼,于是才有了这么多的失望与求之不得。若真能顿悟如此,大概便可以超越物我与生死对立给人生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烦恼而悠游于天地之间了吧。

注释:

(1)刘宝楠著《论语正义》,《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54年,第188页。

(2)[宋]朱熹集注《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页。

(3)苏轼《阳关曲》,《全宋词》第311页。

(4)黄庭坚《减字木兰花》,《全宋词》第391页。

(5)张先《燕归梁》,《全宋词》第71页。

(6)刘一止《念奴娇·中秋后一夕泊舟城外》,《全宋词》第793页。

(7)李婴《满江红》,《全宋词》第356页。

(8)张纲《绿头鸭·次韵王伯寿》,《全宋词》第922页。

(9)向子諲《八声甘州·丙寅中秋对月》,《全宋词》第953页。

(10)向子諲《水调歌头》,《全宋词》第954页。

(11)黄裳《蝶恋花》,《全宋词》第381页。

(12)何梦桂《忆秦娥》,《全宋词》第3148页。

(13)刘褒《水调歌头·中秋》,《全宋词》第2124頁。

(14)朱敦儒《水调歌头》,《全宋词》第834页。

参考文献:

[1]唐圭璋.全宋词[M].中华书局,1965.

[2]孔凡礼.全宋词补辑[M].中华书局,1981.

[3](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注[M].中华书局,1982.

[4](宋)吴自牧.梦梁录[M].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5](宋)张炎.词源注[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6]孙维城.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M].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

[7]唐圭璋.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1986.

[8]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M].中华书局,2007.

(作者单位:云南财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