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家庭剧视角下的《晚安,母亲》
2018-07-13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315000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315000)
一、美国家庭剧传统
美国是“家庭剧的大本营”(孙惠柱,2000:49),以家庭为中心的现实主义戏剧创作历来美国戏剧创作的重要传统。十八和十九世纪在戏剧舞台上出现了特有的人物形象以及一些戏剧形式,较多是反映政府、社会的问题,但其中也不乏以家庭成员为主要叙述对象的作品。例如十八世纪作家威廉·邓拉普的《父亲》,故事情节以夫妻与妹妹间的扭曲关系为主题,又如十九世纪布朗森·霍华德的《亨利·埃塔》,通过家庭成员间的复杂关系揭露人性中对金钱的病态追求反映社会问题等。上述作品为二十世纪美国现实主义家庭剧的创作埋下伏笔。
美国戏剧创作到20世纪初逐渐朝着接近生活现实的方向迈进,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逐渐多样化的发展,其中不断涌现体现家庭关系的剧作,经典作品的出现迎来了美国戏剧创作的辉煌。奥尼尔作为现代美国戏剧的“缔造者”(郭继德,2003:6),把现实主义乃至自然主义的传统手法运用于戏剧创作,将背景置于普通美国中产阶级家庭,比如《榆树下的欲望》、《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继奥尼尔之后,家庭成员间的爱恨交织依然美国戏剧的重头戏,田纳西·威廉斯的《玻璃动物园》、《欲望号街车》和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是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家庭剧的经典之作。随着外百老汇和外外百老汇的发展和先锋派戏剧盛行,美国家庭剧创作不断走向丰富。山姆·谢泼德的家庭剧与虽然在情节结构、语言形式与舞台设置与现实主义戏剧非常接近,但是超越了传统家庭剧的范畴,“在模仿现实主义戏剧的同时,超越了现实主义传统,体现一种拼贴、杂糅的后现代戏剧风格。”(姜萌萌,2007:53-57)。但是“绝大多数的作品依旧是以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为场景,以普通人的个人经验为基础”(陈惇,2004)。
在美国戏剧百年发展的历程中,美国剧作家们擅长以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为背景,以中产阶级家庭普通民众的人生悲剧来映照省会的动荡和文化变迁(晏微微,2017,113)。但无论是家庭关系的失调还是家庭观念的变化,“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些虚构的家庭又反映了一个现实中的常见模式:父亲在外奔波追求成功之梦,免不了寻花问柳;母亲在家做饭带孩子,尽量不心猿意马;儿子对父亲一眼看穿,美梦破灭”(孙惠柱,2000:102)。家庭剧的情节和主题集中体现男性剧作家对家庭的欲望模式,主要以父亲形象,父子关系或母子关系为主导。诺曼继承了二十世纪以来美国现实主义家庭剧传统,将创作置于现代美国现社会的普通中产阶级家庭,但在创作主题、人物塑造方面突破了美国家庭剧传统的艺术风格,以母女关系主题代替传统的父子关系叙事,以母亲形象代替了传统家庭剧中的父亲形象,推进了美国家庭剧创作多元模式。
二、重构母女关系
美国现实主义家庭剧的尤其强调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亲子关系,不论是阿瑟·米勒笔下的威利·洛曼还是山姆·谢泼德笔下的韦斯顿,剧作家们多以父子、母子关系反映美国社会现实。但美国家庭剧传统中,母女关系却一直被沉默和缺乏所围困,成为“黑暗大陆中的黑暗大陆”(Irigaray Luce,1994:112)。而诺曼的系列家庭剧打破了这个传统,从《出狱》到《洗衣店》,再到获奖作品《晚安,母亲》,母女关系一直贯穿始终,并在最后一部作品中实现一种新型母女关系的构建。
美国南部乡村一座普通的房子里,与寡居母亲生活多年的杰茜平静地对母亲说,她决定当晚自杀。母亲塞尔玛认为杰茜在开玩笑,继而惊恐,最后几乎歇斯底里,但最终没有说服杰茜放弃自杀的决定。法国著名心理学家露丝·伊里加蕾认为理想的母女关系是“女性与女性”即母女两个“完整个体”的关系。(Sylvere Lotringer,2000:50)遗憾的是剧中无论是塞尔玛还是杰茜在家庭中依然扮演着男性期待的角色,并没有拥有完整的个体身份。塞尔玛的丈夫希望娶一个乡下妇女,但当他发现塞尔玛身上“没有他所需要的东西”(p.103)的时候,便用冷漠和厌恶与塞尔玛对抗一生。周末总是以钓鱼躲避家庭,即便在病榻前也不愿与妻子多说一句话。塞尔玛被动地生活着,委曲求全,满足于可可、果汁软糖、电视指南、挪挪家具、逛杂货店填充的生活。
人格不完整的母亲无法为女儿树立一个正面的形象,也不能为女儿创造一个适宜生存的空间。独立身份丧失的塞尔玛于是转向孩子,通过过度保护和占有女儿的方式实现自我,从而导致杰茜的生存困境比母亲更加艰难。因为癫痫,塞尔玛对杰茜的保护欲也更加强烈,为避免杰茜遭受更多的伤害,一直用谎言编制杰茜的病由,还暗中撮合杰茜的婚姻,并在杰茜离婚后,再次收留了她。作为妻子,杰茜的个人身份与塞尔玛并无二致。杰茜很爱自己的丈夫,但是丈夫却威胁她在抽烟和婚姻中做出选择,而且背地里出轨背叛她。在长期身心受困的经历中,杰茜的自我意识逐渐苏醒,试图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杰茜努力从重构母女关系开始,因此决定邀请母亲作为自己自杀的见证者。在自杀前两个小时的对话中,杰茜重建母女沟通的桥梁,母女之间推心置腹的交流不仅让塞尔玛理解了杰茜的选择,同时让母亲实现了自我的觉醒。
借助塞尔玛-杰茜母女之间的对话,诺曼打破了美国传统家庭剧中以父子关系或母子关系的传统,用实例展现理想的母女关系,实现母女关系之间的沟通与衔接,为建设美国现代家庭新型的母女关系提供一个新途径。
三、重塑母亲形象
美国现实主义家庭剧的舞台上充满各色各样的父亲形象,既有具有拓荒气质的父亲形象,如《榆树下的欲望》中的凯博特,也有力挽自尊的父亲形象,如《推销员之死》的洛曼,还有作位逃避者的父亲形象,如《玻璃动物园》中抛家弃子的父亲(朱荣华,2014:47-52)。但是主要囿于家庭的母亲为中心角色的作品并不多。
母亲一直是西方文明中一个重要且强有力的象征,甚至形成了“西方思想的主体结构”(Lynne Huffer, 1998:7)每一个人由母亲生育蕴含了母亲是生命的起源,是生命的象征。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赋予孩子以生命的同时,母亲也同时注定了他们最终的死亡,因此波伏娃认为,母亲具备“一张带阴影的面孔:她是一个混沌状态,所有一切从这里生成,所有一切终有一天也必然回归与此。她是乌有。”(Simone de Beauvoir,1972:179)其次,在父权社会,母亲被认为是所有女性的最终命运,“只有通过母性经验,女性才能实现身体的命运。这是她的自然召唤。”母亲身份是女性的命运,反映了传统价值体系下家庭成员对女性的期待。
在剧中,杰茜和塞尔玛既同为母女,又同时扮演着母亲的角色。除了母亲角色之外,她们并没有承担其它社会性角色,因此她们的身份主要依赖与丈夫和孩子的关系而确定。塞尔玛是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母亲,可是婚姻并不幸福,因为丈夫“希望娶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而她“没有他所需要的东西”。丈夫甚至在病榻前仍然拒绝同她说话,可见塞尔玛在家里并没有什么地位。被丈夫冷暴力加以拒绝的塞尔玛缺失了自我,所以塞尔玛特别喜欢吃甜食,甚至唤杰茜为“蜜糖”、“蜜儿”。塞尔玛在丈夫面前失去了使用价值,自然把自身的欲望转到了孩子身上。“在儿子身上,她寻找神的形象;在女儿身上,她发现一个自己的复制品。”(Simone de Beauvoir,1972:445)丈夫死后,儿子道森为成为家庭的支柱,当杰茜把自杀的决定告诉塞尔玛时,塞尔玛的第一反应就是给道森打电话,就连她和杰茜在杂货店的账户也是用道森的户名,而儿子道森却仅仅把母亲家当做随时可以满足口腹之欲的地方。把儿子看作全能的同时,塞尔玛却把杰茜看作自我的延伸,把自己的愿望和意志强加在杰茜身上。塞尔玛因为自己缺乏丈夫需要的东西遭嫌弃,而她也把这种观念传递给杰茜。因为杰茜是个癫痫病患者,在塞尔玛看来,杰茜在婚姻中显然缺乏足够的交换价值,甚至都很难能成为一件商品,所以她通过略施小计的方式为杰茜赢得一桩婚姻。这样一个看似成功的安排本质上也剥夺了杰茜独立的女性身份。塞尔玛潜意识里并不满意自己作为他者的母亲身份,她不喜欢干家务活,特别讨厌喝牛奶的习惯在潜意识里是对自己母亲身份的不满和拒绝,但是直到“今晚”,塞尔玛对自己的母亲身份仍然缺乏足够的认知。在塞尔玛看来,如果生活是坐公交车,不管公车再吵再挤,坐到终点就好,被动与等待是塞尔玛的生活哲学。
虽然同为母亲,在母亲身份的认知上,杰茜与塞尔玛却完全不同。从传统的母亲角色看,杰茜和塞尔玛都比较失败。塞尔玛的女儿要自杀,杰茜的儿子里基吸毒成瘾,沦为小偷,但是两个母亲面对孩子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当塞尔玛听到杰茜要自杀时,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失责,毁了杰茜的一生。但是杰茜却并不把儿子的犯罪与自己绑架在一起。杰茜将儿子视为独立的个体,儿子犯罪是他自作自受,他得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杰茜比塞尔玛更有身份的疆界意识,明白母亲与孩子之间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个体。面对杰茜的自杀,母亲苦苦相劝,一再强调杰茜是她的孩子,而杰茜却不停反驳她不是母亲的“私有财产”,而是一个独立的成人。“如果自杀是我永远摆脱您的唯一办法那又怎么样?如果是这样的又怎么样?我照样能自杀。”(p.110)塞尔玛终于明白,孩子虽然与母亲血脉相连,但孩子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独立于母亲,孩子有属于自己的主体意识。
结语
在美国现实主义的家庭剧中,剧情和主题集中体现男性剧作家对家庭的欲望模式。父子、母子关系和父亲的形象是家庭的核心,而母女关系和母亲形象有意无意被回避,即便有所表现,也大都延续古希腊悲剧传统,母亲是男性家庭成员的欲望和对象,而母女互为仇敌。杰茜邀请母亲作为自己的行动的见证者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被男权文化异化的主客队里的母女关系,用自己的形象为塞尔玛树立了一个真正独立的、能表达自由意志的母亲形象”(贺安芳,2013:35)。《晚安,母亲》创作主题和人物塑造继承并超越了美国现实主义家庭剧传统,是有深意的。
注:玛莎·诺曼.《晚安,母亲》黄宗江 张全全译 《中央戏剧学院剧本选》第51册。(以上引文皆来自此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