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乌托邦
——试论马洛伊·山多尔的《反叛者》
2018-07-13董怡雯肖丽华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315000
⊙董怡雯 肖丽华[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000]
马洛伊·山多尔(Márai Sándor,1900—1989)是20世纪匈牙利的文坛巨匠,一生著有五十六部作品。出生于奥匈帝国贵族家庭的马洛伊,一生困顿,颠沛流离,不仅经历了残酷的“一战”“二战”,随后更是经历了四十一年的海外漂泊,最终在异乡以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马洛伊一生追求公正、自由,死后被追赠匈牙利文学最高荣誉——“科舒特奖”。马洛伊不仅是20世纪匈牙利文坛举足轻重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匈牙利民族精神的哺育者,更是20世纪历史的记录者、省思者和孤独斗士。
《反叛者》,马洛伊系列作品之一,是马洛伊小说黄金时代的开篇。这套长篇小说系列曾于1934年至1947年由当时的布达佩斯沃伊出版社出版,全套系列包括《反叛者》《忌妒者》《愤怒者》以及最后的《落伍者》四部分内容。2016年,译林出版社再版,通过匈牙利语直译,携手读者再次走进自由斗士马洛伊的精神世界。《反叛者》一书的主人公是一群即将毕业、奔赴战场的少年,他们以乌托邦式的挑战姿态向成年人世界宣布:“我们不想与你们为伍!”他们以纯洁的理想,喊出了战后一代年轻人对世界、对成年人社会的怀疑。他们建立自己的“反叛者”团体,由鞋匠儿子埃尔诺、上校儿子迪波尔、美食店主儿子贝拉以及医生儿子阿贝尔四个核心成员组成。在成团期间,成员经历了一系列的集体活动:定制各具特色的团服,为弥补贝拉偷窃的六百元频繁出入当铺,演员奥玛德“性侵”迪波尔,埃尔诺背叛团体……最终埃尔诺自杀,这个乌托邦团体也随之解散。
《反叛者》往往被视为一部描写乌托邦的小说。乌托邦(Utopia)本意为“好的地方”(Eutopia)或是“乌有之乡”(Outopia),而它的反面,对乌托邦冲动持否定态度或者针对某部乌托邦作品的讽刺之作被称为“反乌托邦”(Anti-utopia)。反乌托邦是乌托邦文学的一个分支,并不仅仅只是对乌托邦进行批判,而是通过否定的形式获得拯救。从传统乌托邦小说的定义看,《反叛者》并不符合,它其实只描述了这一实体乌托邦的幻灭。姚建斌先生在《乌托邦小说:作为研究存在的艺术》一文中指出“实体乌托邦”与“价值乌托邦”之间的差别。他认为,乌托邦是内在于人的生存结构中的追求理想、完满、自由境界的精神冲动,而这种精神冲动正是人的存在的重要维度。简言之,乌托邦是对存在的研究与揭示。这样来看,乌托邦就主要不是指一种实体性的存在,而毋宁说是一种价值指向的目标。由此可见,乌托邦的实质是“价值乌托邦”,其载体则是“实体乌托邦”,“实体乌托邦”的破灭意味着“价值乌托邦”的实践失败,同时反衬表现其中的反乌托邦色彩。显然,在《反叛者》中存在一个实体乌托邦,埃尔诺的自杀使其产生裂缝,最终分崩离析。实体乌托邦破灭的原因非常值得探讨,从中可以看出作家深刻的见解。
一、实体乌托邦的破灭与人性本恶
《反叛者》中少年对成人世界的强烈反抗、厌恶来源于对自身纯洁本性的认知,但这并不正确。一个有敏锐目光与深刻责任感的作家绝不是只会盲目地颂赞“童心”,他应看到儿童天性中阴暗的一面一旦与成人世界中消极的影响相应和时,就会在所谓明朗、纯净的新月之国制造腥风血雨。他通过童真的泯灭揭示人性瘤疾、社会制度的弊端时,也在对恶的批判中寄寓着对以善的信念为核心的价值观念的至诚追求。
马洛伊并没有直接批判其中的年轻人,甚至对其给予一定关爱,但这并没有掩盖少年们与生俱来的人性恶,比如偷窃、欺骗、虚伪等。阿贝尔痛恨成人教他变成这个样子,这不仅是受到成人教育的影响,更是这群年轻人的本质——缩小版成人。少年身上的人性恶与成人并无差别,这一黑暗面都是人本质的体现,只是外露程度的深浅差别。随着团队核心原则的发展与变化,少年们身上的人性恶也随之显露。
“所有发起的动机必须是无功利的”是团队最初的核心原则。偷窃从11月开始,其中贝拉是第一个偷窃的,但为遵守原则,偷窃的物品或用偷来的钱购买的物品都是无用的。无意义的偷窃不只是对他人资产的掠夺,更是极度自私的表现。偷窃之后的自我辩解,不仅是逃避责任,更是对人性恶的一种掩饰。
“让东西和事情变得无用”是团队第二阶段的核心原则,例如花很多的时间背无人听懂的文字,限制迪波尔发挥他极好的弹跳力。这一变化是原规则极端化的表现,是制度自然发展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压抑本性中积极的一面。
最后,所有原则被抛弃,团体内形成一种围绕迪波尔进行的物质上的竞争。成员彼此暗中较劲中隐藏的是虚伪。迪波尔身为团队核心人物,以平和的心态对待每个人,甚至对每个人保持着热情,即使他不理解,或是不愿参与,但他仍能以微笑维持形象,这一行为直接表现迪波尔身为上校之子,身为绅士的虚伪。
成员间更是毫无情感可言。他们冷漠地监督贝拉单独吃完用偷来的钱买的食物,对独臂小子劳约什因战争而失去的手臂毫不同情,认为这是独臂小子参与成人世界的代价。不仅如此,成员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丝毫犯罪感,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清高感将自己从肮脏现世中拎出,以冷漠的上帝视角看着世间,甚至自我蒙蔽,自我欺骗,将自我放置绝对正确的高度,认为自己凌驾于体系、规则和监督之上。而他们追求的自由,实际上只是想要任意释放人性恶。
“反叛者”内的规则发展与变化是少年们人性中黑暗面逐渐外露的过程。少年对于自我的错误认知,坚信自我的绝对纯洁与正确是其人性本恶的最佳体现。正是因为人性本恶,不论是少年还是成人,均不能摆脱实体乌托邦破灭的结局。
二、实体乌托邦的破灭与成人气氛污染
马洛伊认为生命需要气氛,《反叛者》中的成人气氛与19世纪并无太大差别,都被频繁的战争与不断的死亡所包围。“反叛者”在成人世界内生存,渐渐被渗入成人气息后,因成人的阴谋而破灭。
“反叛者”们建立乌托邦,是出于对成人间斗争的害怕,对现实世界的恐慌,但这个乌托邦团体本就是在成人世界的夹缝中求生存,无法避免与成人产生联系。“反叛者”们创造乌托邦,远离成人世界,但同时,他们仍渴望成人的认可,例如阿贝尔无法克制地想把内心的一切告诉鞋匠,埃尔诺与当铺老板分享团队的情况。除此以外,团体成员被奥玛德吸引,与他喝酒、表演,不经意吐露秘密,这些足以证明他们对成人的警惕性并不高,也是成员自身被认可的需求与逃离成人世界的初衷之间的矛盾体现,更是团体在形成初期已经不牢固的根本原因——一切反叛都掌握在成人手中。
独立在现实世界外的团体,更是被残酷、麻木的成人气氛包围:从前线回来丢了胳膊的劳约什,上过战场做过刽子手的鞋匠,曾为战争运肥皂犯错被关进监狱的当铺老板……这些成人与团体的关系密切,不仅在不知不觉中将斗争、阴谋的气息带入团体中,更是给年轻人带来了对战争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焦虑。成人气氛的渗入,是成人阴谋的先行者,在降低团体对现实世界抵抗力的同时,逐渐动摇团体成立初衷。
成人气氛的渗入,也在逐渐影响团队成员的选择倾向。例如年轻人们在定制各具特色的团体服饰时,做出不同选择,分别是埃尔诺的西装、迪波尔的燕尾服、贝拉的骑手装以及阿贝尔的费伦茨·约塞夫大礼服。其中唯一的共同点是这些服装款式都来自成人世界,不同款式是不同成人身份的象征,这不仅是成员对成人世界的模仿,也从侧面说明,这群原先处于成人与儿童之间的年轻人已经自动选择加入成人世界。
与成人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成人气氛的日渐渗入,是“反叛者”这一实体乌托邦破灭的原因。“反叛者”中成人气氛日益增强,致使成人在团体内能够自由活动,为之后成人阴谋的得逞奠定了基础。
三、实体乌托邦的破灭与无阶级社会
马洛伊本身对“无阶级社会”信仰极其不信任,他认为所谓的“无产阶级社会”并不存在,没有阶级只会剩下人群,而没有社会。他对于人为发动的社会变革一样不支持,“制服与徽章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变换不停,但是那一串行为的过程却还是一模一样:专制,扼杀自由的言论和自由的就业,而且还时不时地挑起战争,因为寄希望于能摆脱内部和外部的麻烦”。正是频繁的无效改革使得乌托邦总是落在现实后面。无论是在成人还是少年世界中,想要成功构建实体乌托邦,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是阶级关系的处理。
马洛伊将“市民”阶级这一概念带入小说。余泽民先生对其进行解读,“市民”是指20世纪初匈牙利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形成的一个特殊社会阶层,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很明显,“鞋匠”被排除在外。身为鞋匠的儿子,埃尔诺原本也应该被排除在外,但“反叛者”与成人世界不同,这是一个无阶级社会,正是如此,埃尔诺才能加入其中。
与其他成员相比,埃尔诺对阶级的恐惧远大于死亡、斗争。正如鞋匠所说:“埃尔诺,我的儿子,由于他尚未发育好的身体和遗传性疾病,跟那些对他友好的少年们相比,他会幸存下来……我的儿子埃尔诺,会留在这里。”这足以说明,埃尔诺并不需要前往前线。
那么,“反叛者”真的是一个无阶级社会吗?并不是。在团队生活中,埃尔诺因家境贫困、社会地位低微遭遇了各种差别对待,被贝拉指出错误餐桌礼仪,其他成员及其家人的“好意馈赠”,让埃尔诺对团体越发不信任,并怀有怨恨,这在埃尔诺最后的怒斥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群年轻人建立的实体乌托邦,是其乌托邦理想的一种寄托,但美好的乌托邦理想与实体乌托邦现状之间存在很大差距。实体乌托邦是由人构成的社会,是人的社会,不可避免地会产生阶级分化。正是这一乌托邦理想与实体乌托邦之间的巨大反差,导致埃尔诺的希望破灭,走向自杀,实体乌托邦随之破灭。
四、结语
最终,埃尔诺用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决绝的结局更为“反叛者”团体的破灭增添了一份悲剧性色彩。这是埃尔诺的结局,是《反叛者》中实体乌托邦的结局,更是作家马洛伊在现实生活中寻求乌托邦精神寄托时遭遇困境的一种折射。马洛伊一生的颠沛流离,是因为祖国未能给予他自由,他心中的乌托邦信念,随着亲人接连死亡而逐渐崩塌。最后,他采用了与埃尔诺相同的方式——一颗子弹来终结自己的生命。作家马洛伊将自己对实体乌托邦的渴望寄托在埃尔诺身上,但自己一生追求实体乌托邦无果,所以无法圆满收尾,只能选择让《反叛者》中的实体乌托邦就此破灭。
“反叛者”团体的解散,实体乌托邦的破灭,无不说明“反叛者”本身就是反乌托邦的存在,这更是将题目的另一层“反叛”意味表露无遗。而以上关于实体乌托邦破灭原因的分析,更是成为《反叛者》一书中反乌托邦性的体现。《反叛者》作为反乌托邦小说,一方面蕴藏着作家自身理想破灭后的失望,另一方面又是对整个19世纪社会现实的最好总结——实体乌托邦不可能存在。反乌托邦小说中对现实的否定与揭露,更是激起了后人对创造实体乌托邦的热切渴望与不懈追求,生命力量也因此源源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