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必然与偶然之间的轻重关系
——契诃夫短篇小说《大学生》解析
2018-07-13冰马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上海200092
⊙冰马[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上海 200092]
英年早逝的俄国小说家契诃夫(1860—1904)写于三十三岁的短篇《大学生》,被汝龙翻译为汉语后也只有2500字,但按作家自己的说法,那是他最好的小说。小说的故事简单、清晰,讲述二十二岁神学院学生伊凡·韦里科波尔斯基在打完山鹬归家途中深感饥寒交迫,那日恰是耶稣受难日,他路过关系为母女的俩寡妇一家,并进入她们家篝火旁取暖;从对寒冷的感受开始,他向她们讲述起使徒彼得如何正如耶稣受难前夜对他所预言的那样三次否认自己认识耶稣的福音故事。那个寡母瓦西里萨听完大学生叙述后,“虽然仍旧赔着笑脸,却忽然哽咽一声,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大学生离开寡妇家重踏归途后,想起彼得在福音故事中的痛哭穿越一千九百年岁月与瓦西里萨的眼泪之间发生的关系,突然悟出,过去与现在、幸福与苦难、忠诚与背叛之间似乎被一条连绵不断、前后呼应的链子(真理和美)联系起来,从而引起了精神和情感的共振。契诃夫在故事结束时描述道,大学生突然重新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健康、力量以及自己对“奥妙而神秘的幸福那种难于形容的甜蜜向往”。但丁多次说过:“在任何一种行为中,行为者的原始意图都在揭示他的自我肖像。”小说中的“行为者”应该包含契诃夫作为书写者以及主人翁“大学生”作为福音故事讲述者与思考者的双重身份,因此我们可以从文本阅读过程中通过“自我”身为读者参与“想象”来勾勒、揭示二位行为者各自的“肖像”。
一、重写“十二节福音”
《大学生》借用诸如《一千零一夜》“东方特有的故事之中套故事”的叙事技艺,在韦里科波尔斯基寒冬之夜忍饥挨饿、打猎归家途中,路过寡妇菜园并借火取暖时,插叙“十二节福音”故事,而且大学生叙述该故事的过程及由此引发的寡母瓦西里萨哽咽流泪的结果构成了整篇小说的主要情节和故事的进程与转折。
小说开篇描写的场景便透着压抑和悲凉,“鸫鸟噪鸣,附近沼泽里有个什么活东西在发出悲凉的声音,像是往一个空瓶子里吹气……然而临到树林里黑下来,却大煞风景,有一股冷冽刺骨的风从东方刮来,一切声音就都停息了”,“树林里变得不舒服、荒凉、阴森了。这就有了冬天的意味”。恰值耶稣受难日,大学生这一“知识分子”却由此及彼地思索起人类历史的共同命运来:“现在,大学生冷得缩起身子,心里暗想:不论在留里克的时代也好,在伊凡雷帝的时代也好,在彼得的时代也好,都刮过这样的风,在那些时代也有这种严酷的贫穷和饥饿,也有这种破了窟窿的草房顶,也有愚昧、苦恼,也有这种满目荒凉、黑暗、抑郁的心情,这一切可怕的现象从前有过,现在还有,以后也会有,因此再过一千年,生活也不会变好。”这段透着深刻悲哀意味的思想,是契诃夫通过小说第三人称的视角,把自己的历史观转喻为作品主人翁的即时心理感受,通过这种追问方式,将小说情节由可见的现实世界转向了对不可见的内心生活的审察。
小说随即进入中心情节:大学生折进寡妇菜园,与寡母瓦西里萨及同样是寡妇的女儿路凯利雅攀谈起来,借着在篝火旁取暖之际,引出使徒彼得在耶稣受难日那个“非常悲惨而漫长的一夜”的十二节福音故事。
这个“彼得不认主”的故事在四福音书(《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里均有记载,各自分为“预言彼得不认主”和“彼得三次不认主”两个部分,但在具体的叙述上各有不同。以下来看《马可福音》中的相关章节:
a.预言彼得不认主(第14章)
27耶稣对他们说:“你们都要跌倒了,因为经上记着说:‘我要击打牧人,羊就分散了。’
28但我复活以后,要在你们以先往加利利去。”
29彼得说:“众人虽然跌倒,我总不能。”
30耶稣对他说:“我实在告诉你:就在今天夜里,鸡叫两遍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
31彼得却极力地说:“我就是必须和你同死,也总不能不认你。”众门徒都是这样说。
b.彼得三次不认主(第14章)
66彼得在下边院子里,来了大祭司的一个使女,
67见彼得烤火,就看着他,说:“你素来也是同拿撒勒人耶稣一伙的。”
68彼得却不承认,说:“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于是出来,到了前院,鸡就叫了。
69那使女看见他,又对旁边站着的人说:“这也是他们一党的。”
70彼得又不承认。过了不多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人又对彼得说:“你真是他们一党的!因为你是加利利人。”
71彼得就发咒起誓地说:“我不认得你们说的这个人。”
72立时鸡叫了第二遍。彼得想起耶稣对他所说的话:“鸡叫两遍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思想起来,就哭了。
四福音书里,只有在《马可福音》中,耶稣预言鸡叫了两遍,且最后鸡确实叫了两遍;而其他三福音书中,鸡都只叫了一遍。在其他相关情节的叙述上,《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基本一致。而《马太福音》与其他三福音书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其关于“彼得不认主”的叙述省略了彼得烤火的场景。
《约翰福音》与上述三福音书有更显著的差别:首先是“耶稣预言”和“彼得不认主”的情节没有被放在同一章中(分别被放在第13章和第18章中),“彼得三次不认主”的情节也被拆分为两个段落,且“耶稣预言”和“彼得不认主”的相关节数在四福音书中最少,共10节;其次是增加了一些生动的细节,比如仆人和差役生炭火,又比如彼得与其中一个追问他与耶稣关系的仆人之间的纠葛;最后是省略了彼得想起耶稣预言而哭泣的细节。
a.预言彼得不认主(第13章)
36西门彼得问耶稣说:“主往哪里去?”耶稣回答说:“我所去的地方,你现在不能跟我去,后来却要跟我去。”
37彼得说:“主啊,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跟你去?我愿意为你舍命。”
38耶稣说:“你愿意为我舍命吗?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
b.彼得不认耶稣(第18章)
15西门彼得跟着耶稣,还有一个门徒跟着,那门徒是大祭司所认识的,他就同耶稣进了大祭司的院子。
16彼得却站在门外;大祭司所认识的那个门徒出来,和看门的使女说了一声,就领彼得进去。
17那看门的使女对彼得说:“你不也是这人的门徒吗?”他说:“我不是。”
18仆人和差役因为天冷,就生了炭火,站在那里烤火,彼得也同他们站着烤火。
c.彼得再次不认耶稣(第18章)
25西门彼得正站着烤火,有人对他说:“你不也是他的门徒吗?”彼得不承认,说:“我不是。”
26有大祭司的一个仆人,是彼得削掉耳朵那人的亲属,说:“我不是看见你同他在园子里吗?”
27彼得又不承认。立时鸡就叫了。
从四福音书各自所呈现的这个彼得践行耶稣预言的故事稍有差别的形态来看,如果我们将四福音书的《圣经》故事当作一件件文学作品的话,每一篇作品在传播中都不可避免地被增删修改,叙述的句法、语式也都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差异,这就相当于每一个神话都有诸多版本。不过上述四种文本,都采用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叙事结构以及客观的叙述语调。
在《大学生》中,神学院学子不失时机地向深处苦难的寡妇母女二人传播“福音”,从叙述技术上,它暗合小说中人物的话语方式与语气语调,但又几乎是极具先锋性和实验性地采用了后来被布莱希特转换成了一种现代主义文学叙事模式的“间离叙述”技术:
他朝黑魆魆的四周望了望,使劲摇一下头,问道:“你大概听人读过十二节福音吧?”
“听过。”瓦西里萨回答说。
“那你会记得,在进最后的晚餐时,彼得对耶稣说:‘我就是同你下监,同你受死,也是甘心。’主却回答他说:‘彼得,我告诉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傍晚以后,耶稣在花园里愁闷得要命,就祷告,可怜的彼得心神劳顿,身体衰弱,眼皮发重,怎么也压不下他的睡意。他睡着了。后来,你听人读过,犹大就在那天晚上吻耶稣,把他出卖给折磨他的人了。他们把他绑上,带他去见大司祭,打他。彼得呢,累极了,又受着苦恼和惊恐的煎熬,而且你知道,他没有睡足,不过他预感到人世间马上要出一件惨事,就跟着走去。……他热烈地,全心全意地爱耶稣,这时候他远远看见耶稣在挨打。……”路凯利雅放下汤勺,定睛瞧着大学生。
“他们到了大司祭那儿,”他接着说,“耶稣就开始受审,而众人因为天冷,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彼得跟他们一块儿站在火旁,也烤火取暖,像我现在一样。有一个女人看见他,就说:‘这个人素来也是同耶稣一伙的,’那就是说,也得把他拉去受审。所有那些站在火旁的人想必怀疑而严厉地瞧着他,因为他心慌了,说:‘我不认得他。’过了一忽儿,又有一个人认出他是耶稣的门徒,就说:‘你也是他们一党的。’可是他又否认。有人第三次对他说:‘我今天看见跟他一块儿在花园里的,不就是你吗?’他又第三次否认。
“正说话之间,鸡就叫了,彼得远远地瞧着耶稣,想起昨天进晚餐时耶稣对他说过的话。……他回想着,醒悟过来,就走出院子,伤心地哭泣。福音书上写着:‘他就出去痛哭。’我能想出当时的情景:一个安安静静、一片漆黑的花园,在寂静中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啜泣声。……”
这段约六百六十字的叙述,整体沿用了《约翰福音》,额外增添了“最后的晚餐”之后耶稣愁闷与彼得困乏等细节,以及对彼得的心理描绘等。这些细节与情境的增加,让学生的叙述更为生动,更能吸引听者。但毕竟这个犹如神话的故事,在大学生转述时并非只是神职人员对信众的照本宣科,因此,正如上述引文中由笔者标注着重号的语句所传达出的信息,它以“你大概听人读过十二节福音吧?”这样的疑问句式开启了一种对话式的讲述,一方面勾连下述情节,更重要的是紧接着通过“那你会记得”这样一个讲“旧”故事的启齿方法,趁机钩沉起听者的记忆,以此调动听者深层情绪;叙述到故事的转折关头,突然插进“后来,你听人读过”这样的“旁观者”言辞,把听者的情绪和情感再次从故事中离间出来;等到故事推演到耶稣受审、众人生火取暖,大学生突然在讲述中插进一句类比自洽的自言自语——“彼得跟他们一块儿站在火旁,也烤火取暖,像我现在一样”,叙述者在这里所设置的既是叙述障碍,同时也打破了情感时空界限,将文学的与现实世界的情感相关联,反过来同大学生在开篇叙述故事前与瓦西里萨的寒暄话语构成呼应,契诃夫由此建构起小说的严谨逻辑关系:
“当初使徒彼得恰好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在篝火旁边取暖,”大学生说着,把手伸到火跟前。“可见那时候天也很冷。啊,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夜啊,老大娘!非常悲惨而漫长的一夜啊!”
如此,小说依然笼罩在主人翁大学生的一种巨大的悲凉之中。这是一种与“受难节”“冬天的意味”“严酷的贫寒和饥饿”紧密契合的互文性悲凉命运,在故事的演绎过程中,它又得以进一步强化、衍进:“所有那些站在火旁的人想必怀疑而严厉地瞧着他”,悲凉气息由环境到现实的人,到“他”(使徒)所指代的“人类”,然后再逐步循环到现实世界,整个故事叙述行将结束之际,叙述者大学生再一次使用转述语调,说道:“福音书上写着:‘他就出去痛哭。’”这一方面在向听者暗示自己叙述故事的准确性、可靠性,另一方面则以此将自己和听者从故事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再接下来的文字,契诃夫以叙述者的口吻写到,“我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叙述继续着自言自语式的想象和判断,也相当于故事叙述者对它进行续写与改写,当然,这也是小说常见的修辞技艺,所谓设身处地、情景交融,正如布鲁姆在《如何读,为什么读》中所分析的,契诃夫的小说,其“风景和人物都处于中心位置。这与巴尔扎克和狄更斯作品沉浸于社交世界和繁杂人物是非常不同的”。因此,可以说小说无论是开篇的景物描写,还是对大学生在寡妇菜园烤火之前的归途中的心理描写,抑或他作为“十二节福音”叙述者的叙述过程,都交融为一个有机整体,“《大学生》中,除了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令人不快的凄凉”。
二、主题:必然与偶然之间的轻重关系
然而,布鲁姆在审慎阅读《大学生》的同时也和我们每位普通读者一样追问着同样的问题:小说花费三分之二的篇幅去描写主人翁内心令人不快的悲凉,但“为什么契诃夫独钟这个短篇小说,而不是数十篇在他很多崇拜者看来远远更为重要和更不可或缺的小说?”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有一个关于该小说饶有宿命论色彩的趣事:契诃夫写作本篇小说时三十三岁,按传统说法,也刚好是耶稣受难之龄,而小说所设计的主人翁大学生时年二十二岁,恰好是契诃夫本人有生之年的一半时间节点,且其活动时间正好设置在“受难日”当日,布鲁姆曾认真地提到了这一点:“‘他刚二十二岁,’契诃夫淡淡地说,也许隐约意识到他本人三十三岁,已走完四分之三的人生(他四十四岁死于肺结核)。”这是带有荒诞意味的偶然吗?然而,一系列的偶然之中往往又蕴含着必然性,那么,这一必然又是什么呢?
契诃夫所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正值沙皇统治下的可怕时代,各种思潮、主义、派别、政党涌现,直到他于1904年7月在德国巴登韦勒与世长辞,俄国始终处于动荡不安之中。我们能不能把小说《大学生》里先后呈现的悲凉思想——“这一切可怕的现象从前有过,现在还有,以后也会有,因此再过一千年,生活也不会变好。想到这些,他都不想回家了。”——和主人翁最终“对于幸福,对于奥妙而神秘的幸福那种难于形容的甜蜜的向往”都归结到作为作家的契诃夫在其人生中年对自己青春时期的那个抒情年代的回顾和总结?
正如纳博科夫在论述契诃夫小说时所总结的那样,“真正吸引读者的是他在契诃夫的主人公中认出了那位俄罗斯知识分子,俄罗斯理想主义者,一种古怪又可悲的生物”。他甚至称契诃夫本人便是“契诃夫式的俄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大学生》描述了一位年轻知识分子在严酷的命运中从晦暗悲凉的情绪中走出来,走向“美妙,神奇,充满高尚的意义”的生活方向的过程,而这一寓意人生重大转折的触动点,契诃夫并非像“心理现实主义”小说——这是米兰·昆德拉在1983年所命名的一类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小说传统——那样,选择某件或几件给人物带来重大心理“创伤”的事件。这位短篇小说大师替大学生仅仅拮取了寡母瓦西里萨听完“十二节福音”故事时的哽咽声与眼泪这一细节,在重踏归途时主人翁将其与连环套故事里的使徒彼得最后的痛苦眼泪相关联,引发出一系列思考、感动。小说情节发展至此,甚至“使契诃夫本人感动的,似乎是从寒冷和悲惨中非理性地升起的非个人欢乐和个人希望,以及背叛的泪水”(布鲁姆语)。契诃夫通过虚构的大学生,虚构了一个“实验性的自我”,恰如昆德拉后来所宣示的:“每一个时代的小说都和自我之谜有关,一旦你创造出一种想象的存在,一个虚构的人物,你就不由自主地面对一个问题:什么是自我?怎样才能把握自我?这是小说之作为小说的基本问题之一。”作家并没在小说中构造一个令人笃信的宗教故事,甚至没有营造一丝“灵魂拯救”的痕迹,恰恰仅借人物之口插入,重新叙述了一个《圣经》故事,好比主人翁给他周围的人讲述了一段神话故事。他合理地减轻了小说的语言和结构的重量,达到了卡尔维诺所说的文本效果:“我们从神话中能够吸取的教训寓意于它自身的文字之中,并不存在于我们强加给它的东西之中。”这反而凸显出该小说的艺术价值如纳博科夫所称颂的契诃夫其他卓越短篇文本那般——“没有使人物成为说教的媒介……契诃夫所做的是给我们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去顾及什么政治寓意或者写作传统。”因为任何主观解释都会使神话丧失意义甚至可能扼杀神话的生命。作家通过写作,其目的仅仅是去寻找、发现与世界的关系,并努力发现、开掘出一种适应这一关系的书写方法。
《大学生》前面三分之二篇幅都在给读者展现契诃夫及其“实验性的自我”(人物)所发现的外部现实世界的沉重与悲凉,它持有亘古惰性和涩滞、晦暗不堪的特质,它是一个形容词属性的“世界”,是人之“在世”的宿命性存在的超重现状。
卡尔维诺曾为文学列出了一个数学系统式的使命“公式”:“我觉得,在遭受痛苦与希望减轻痛苦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人类学上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常数。文学不停寻找的正是人类学上的这种常数。”人在认识/意识到生命之沉重时,将会努力寻求各种途径并将自己从此中解放出去,而文学恰好就是一种对生活重负的反作用力,也具有助人寻求轻松的一种生存功能。契诃夫尝试着通过大学生对“十二节福音”故事的重写与改写,给人物传送出心灵的非物质的脉冲与信息,让大学生自己从“陈腐的晦暗大海里”(高尔基语)轻巧而突然跃出。文学的这种心灵的非物质脉冲,其本质是契诃夫通过写作对人类学那个常数的探寻,将语言比喻成现实世界的原子物质,将世界的秘密隐藏于语言的重写和改写之中。
小说从开篇的“天气很好”到黑暗降临时的“荒凉、阴森”,从主人翁的饥寒交迫到归途路遇寡妇菜园的温暖篝火,从大学生在恶劣环境下的偶发悲凉感慨“这一切可怕的现象从前有过,现在还有,以后也会有”到烤火时随机生发出耶稣受难日“悲惨而漫长的一夜”的叹息,随后插入福音故事的叙述,直到叙述结束时主人翁因为突然将故事里人物的眼泪与他在现实中看见的寡妇泪关联起来,发现了一种文学与现实之间关系的共情震荡,从而对青春期/抒情时代的奥妙幸福感猛然开悟,结构上看似漫不经心,却桩桩件件都充满了偶然性,就像命运一样不可阐释。
然而,“人与世界的联系并不像主观之于客观、眼睛之于绘画,甚至不像角色之于舞台场景道具。任何世界像蜗牛之于蜗牛壳那样被结为一体;世界是人的一部分,是他的尺度;随着世界在变化,存在(在世的在)也同样在变化”(米兰·昆德拉语),任何一部优秀的现代小说,作家在其中所考察、发现的都不是现实世界的表象,而是现实世界所内在的人的存在境况,这种生命存在是人所能成为那一切(或者人所做的那一切)的可能性。作家即是在写作中探寻、发现人类世界的无限可能性和非现实性可能性的那一群人及其职业。
因此,契诃夫在三十三岁这个充满寓言性的年龄写作这篇题为《大学生》的小说,在其中营造他所虚构的那个沉重的现实世界里人物的一系列偶发性境遇、小事件,并由此引发人物精神与情绪偶然性突变为轻盈、自由自在的解放状态,命运的偶然性所隐含的个体生命由重而轻、轻也许继续变奏的必然性的、内在的存在状态。
三、结语
伍尔夫在《俄国小说的观点》里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们对契诃夫作品的第一印象,不是简单朴素而是困惑难懂。这作品的重点是什么?他为什么要写出这样一个故事?我们一篇接一篇地读后,会有这些疑问。”《大学生》的结构、时间都不复杂,但连伍尔夫都感叹其阅读的难度,可见作家身居于动荡、大变革时期的俄国,其所思所想,通过文学语言与文学形象构造手段所完成的现实世界与人的生存之间的关系探索,是极其丰富、变化多端的,几乎深入到了这些关系的缝隙内部,打开了世界的幽暗之处。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也和作家一样,始终在同语言互博——作家通过互博试图捕捉那些一时还不能清晰表达的东西,而读者在互博中也在试图捕捉那些作家有意无意中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思想和情感。
作家、作品为读者打开了一扇观察可见的现实世界与审察自我内心那不可见深渊的窗口。隔渊凝视,这深渊就是生命存在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鸿沟和黑暗,是行为者的自我与其行为之间的天堑。作家与作品,就是深渊两岸之间的那道彩虹。高尔基在回忆契诃夫时曾说过,和契诃夫在一起时,“每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地感到一种想要更简单、更真实、更本我”的欲望,这种效果契诃夫的读者也可以体验得到。
这基本上可以当作读者对作家契诃夫的一幅准确画像。那么,在小说中,主人翁大学生的“自我肖像”又是怎样的呢?
小说最大的亮点无疑是大学生对“十二节福音”的重构,他也如作家契诃夫一样通过语言和口头书写在重构故事情境和现实感觉之间的关系时,重构着他的“自我”与他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存在关系。他对现实世界的沉重、悲凉如此敏感,并因此敏锐地捕捉到了人类社会与历史的僵硬、滞重、沉闷与残酷,然而,他不甘寂寞,通过自我非理性的情绪、观察与思索,再次触摸到自己“青春、健康、力量的感觉”,窥见“真理和美过去在花园里和大司祭的院子里指导过人的生活,而且至今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看来会永远成为人类生活中以及整个人世间的主要东西”这一真理。因此我认为,教堂诵经士的儿子、大学生伊凡·韦里科波尔斯基其实就是那个动荡不宁的俄罗斯的一个抒情诗人。青春怎么会是一种抒情年代?什么是抒情态度?当一个诗人是怎么回事?这一系列问号,都是米兰·昆德拉式的追问,其有效性一直延续至今,也将继续在读者中持续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