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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深处的文学与现实思考
——试论井上靖《异域的人》

2018-07-13张体勇山东大学威海东北亚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班超异域西域

⊙张体勇[山东大学(威海)东北亚学院, 山东 威海 264209]

井上靖毕生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历史小说,而其中尤以中国题材历史小说数量最多、成就最高,秉持客观的历史观与现实意识,井上靖实现了历史真实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完美融合,在展现文学艺术性的同时,阐发了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历史小说《异域的人》就是这样一部兼具文学性与现实意义的作品。

《异域的人》(1953)是井上靖第一次以中国历史人物为原型创作的历史小说,它以中国《后汉书》的《班梁列传》为蓝本创作而成,讲述了东汉时期班超投笔从戎、经略西域的戎马生涯。从整体的叙述脉络以及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方面来看,《异域的人》无疑是忠实于《班梁列传》的,但是与《班梁列传》的史书性记述不同,小说《异域的人》更多地将笔触转向人物的性格刻画,通过语言行为和心理活动展现出一个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班超形象,并借由历史人物形象的嬗变表达出对现实问题的思考。

在《班梁列传》中,对于班超的形象有如下描述:“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并借相士之口称其“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再加上班超的那句名言“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寥寥数笔便勾画出一个英雄豪杰的朦胧轮廓。而在《异域的人》中,作者笔下的班超则呈现出一种普通人的细节性的清晰:“班超比所有部下都魁伟高大,乍一看,他身材高大、相貌敦厚,但目光锐利,带有一种异样的光彩,而且开口之前有用这双眼睛凝视对方的习惯,被凝视的对方无一例外都感到害怕。他平时少言,而一旦说起来,便用低沉的声音侃侃而谈。”主人公一出场便给人一种冷峻威严、难以接近的印象,这也给整部小说涂上了一层阴郁暗淡的色调,为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作者的主题指向做了铺垫。

小说叙述的主题脉络与《列传》大致相同,在平静书写其平生功绩的同时,侧重以细节性描写展现其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性格特点。小说中班超激励使团将士夜袭匈奴使团、镇服鄯善、降服于阗、平定疏勒等事迹皆依据历史做了较为详尽的描述。作家通过这些贴近史实的描述正面表现了历史人物班超深谋远虑、智勇过人的一面,更通过描写班超平定疏勒后,“决心埋尸骨于异域,自故国将妻儿接来”的行为表现出其扎根西域、以身许国的决心。然而当其遭受谗言不得不和妻子分别之际,“班超从城内居室的石窗中望着妻子渐渐向东而去,蔽天的沙尘遮住他的视线,妻子的瘦小身影消失在沙尘中”,这段描写让人深切地感受到班超对妻子的那份深情以及自己身处异国的深深的孤独与悲凉;而小说中班超在得知兄长班固冤死狱中的消息时,“多年身居异域、戎马倥偬的班超的面颊上,第一次为久未相见的亲骨肉而滚落了眼泪。他的母亲和妻子也已于数年前亡故了”,随后,故旧勇将耿恭的死讯传来后,“班超的眼睛中已经见不到泪水,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天,拒绝见任何人”。小说以面对恶言的中伤,亲人、战友的逝去等种种人生遭际时主人公所表现出的行为来展现作者所理解的人物性格,通过这种细节性、人性化的文学描写使得班超原本伟大超拔的英雄形象更增加了几抹真实的人性光辉,使主人公的形象更加真实深刻。

除了对主人公个人情感的展现外,作家还在小说中通过刻画人物关系的矛盾与冲突展现主人公的人物性格。小说中有一位虚构人物——赵某,他是一位“任何情况下为了班超也不惜性命的中年部下,生性笃诚,用兵如神”,班超将其视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无论何时都让其跟随自己左右,不肯让他远涉险地。然而这样一位班超所信任的部将后来也因为异族女子的关系而叛逃,并且率领匈奴转而攻打班超所部。除了赵某之外,小说还虚构拓展了班超和疏勒国王忠之间的恩怨纠葛,《列传》中对此的记述极为简略:“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后三年,忠说康居王,借兵还居损中,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喜,即从轻骑诣超。超密勒兵待之,为供张设乐。酒行,乃叱吏缚忠斩之”。而在小说中作者对班超和忠之间的相交始末做了详尽的描述,从最初班超协助忠就任王位,深得国民之望,到“班超喜欢长于马术和弓箭、英俊精悍的年轻国王忠,忠也很感谢班超,常常盛情款待他”,此后,班超为了稳定西域的形势,扎根疏勒国,并多次和忠携手并肩战斗。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曾经支撑班超长守西域的亲密同盟关系,也因国王忠受他国贿赂叛变而破灭,异族盟友的背叛使得“班超生就的少言寡语的性格变得更甚”。作品中着意刻画了主人公班超这种亲情的缺失、友情的丧失,表现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脆弱性以及相互信任关系的难以为继。然而即使遭受如此多的打击,承受如此多的人生的寂寞、孤独与荒凉,作家笔下的主人公依然保持着奋斗的精神、踯躅前行的姿态,这自然清晰地体现出作家井上靖在内心深处对执着的行动者的崇高敬意,正如井上靖所说过的:“我喜欢轰轰烈烈的人生。”

小说的结尾部分,作家笔锋一转对班超返归故国后的遭际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叙写,表现出作家独特的创作意图。经营西域三十年、以七十一岁的垂暮之年跨越朔漠,孤独返归故国后的班超看到,“胡人风气和胡人习俗引人注目,行人的服装都很华美夺目,商市极其繁荣,出售西域物产的店铺比比皆是”,这使得班超感到“自己在西域的辛苦以一种奇怪的形式充满洛阳城内”,“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班超纵横沙场、卫国守疆以求平定夷狄,换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夷狄文化的东渐。文中写到班超在街头被路旁嬉戏的顽童称作“胡人”,此时的他才意识到“三十年的异域生活使他变得像一个老胡人,大漠的黄沙改变了他的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孤独的岁月从他身上夺去了汉人固有的从容稳重的神情”。当从异域再到“异域”,当三十年明月羌笛的故国之思突然变为一种“熟悉的陌生”,笼罩着主人公的唯有人生淡淡的孤独与悲凉。故事到此已然凄凉,而小说最后据史书记述道:“永初元年六月,汉朝放弃西域,再次紧闭玉门关,此时,距班超殁后已有五年。”主人公舍弃一切、毕生为之奋斗的雄图伟业瞬间化为虚无,作家从这种过程与结果的强烈对比中表现出在历史长河中人类行为必然的悲剧性,从而使作品显现出一种苍凉的历史沧桑美感。历史小说家唐浩明在《历史人物的文学形象塑造》一文中谈道:“通过衡情推理的功夫,创造出有着艺术真实的历史人物的文学形象,它甚至可能超越历史的真实。”井上靖正是通过合理的文学想象与历史真实的结合,通过对历史人物的性格、生活方式以及个人追求的描写与肯定,来探究历史长河中人类生存的真实面貌。

井上靖在小说《异域的人》中以历史人物班超为原型塑造了一个独自体味人生的孤寂与痛苦,并且毅然执着前行的人物形象,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作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历史故事的重述和主人公孤独美感的追求,而是有着更为现实性的写作诉求。作家一方面对主人公班超毕生的努力予以肯定,另一方面又以悲剧性的结局传达出其对战争与文化的现实思考。“正是现实的战争使得人类的灵魂无所归依,产生‘故国何处’的迷茫和悲哀”,而这应该就是曾经亲历战争且曾目睹过许多生命无声逝去的作家,通过这部历史小说中主人公的人生际遇隐喻性表现的现实性主题吧。小说最后通过描述西域文化在中原地区的传播和兴盛,触及“战争和文化”关系的重要命题。战争带来流血和杀戮,也带来文化的碰撞和融合;战争可以带来短暂的占领和征服,但只有文化才可以实现更广域和长久的留存,这也正是小说中所重点描述的西域文化的反向占领以及与汉文化自然融合的内在深意吧。雄图霸业转瞬间灰飞烟灭,而文化却悄无声息地渗入历史的底流,跨越国家疆界与民族隔阂,滋润连通。

历史小说不仅仅是史实或者历史事件的重述,其更大的创作意义在于其中蕴含着创作者对于现实社会的深刻思考,以及作品对于读者的深切现实启迪。发表于战后初期的历史小说《异域的人》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除了宏大的英雄叙事、苍茫的异域风情,小说本身所蕴含的当代性启示无疑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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