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僧与诗:以新罗释慧超为中心
2018-07-13罗海燕天津社会科学院天津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天津300191
⊙罗海燕[天津社会科学院天津历史文化研究中心, 天津 300191]
一、引言
千百年来,在漫漫丝绸之路上,大量的商贾、使节、行伍、移民和教徒等往来其间,推动着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与文明,不断地实现跨越时空的传播、交流与融合,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日本知名东方学专家长泽俊和就曾评论称,凡是丝绸之路必经之地形成的文化,被商旅与使节和教士传播到各地,在传播中虽有某种程度的变化,却使各地的文化得到了促进和提高。诚然!其中,佛教僧徒是丝绸之路上一个独特而重要的行人群体,他们往往身怀坚定的宗教信念,不逐熙攘之名利,不畏艰难之跋涉,通过经文翻译、闻见采录、诗歌书写等,在国家和国家、宗教与尘世、教徒及士人等之间架起了一座座“民心相通”的桥梁。自中国汉代以来,法显、智猛、玄奘、义净、悟空等高僧大德,都曾经由路上或海上丝绸之路,向西求法、朝圣、巡礼,同时留下诸多光辉的诗篇。这些人中,唐朝时期自新罗来华的高僧释慧超,在中韩、中印乃至世界宗教史与文学史上,均有着重要的意义。
二、佛教东传与释慧超的求法路线
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创建于古印度,最初仅流行于中印度恒河流域一带。孔雀王朝时,阿育王奉佛教为国教,从这一时期始,佛教开始向东传播。唐代时期,中国佛教进入鼎盛。当时中国以东的韩国与日本都曾派遣了大量僧侣来到中土研习佛法。朝鲜半岛新罗时期,大量僧徒来唐求法弘道。其中释慧超影响最大、成就最高,惜乎因生平传记不详和著述散佚过多,而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名位不彰。
释慧超(约704—787),或作惠超,韩国新罗时期人,精通汉文、梵文,因“尚慕华风”而自新罗入唐求法。唐开元七年(719)十六岁时,逢印度密宗创始人金刚智在广州弘法,遂拜于门下。后经金刚智劝导,于开元十一年(723)前往天竺巡礼,至开元十六年(728)春夏之时回到中国长安,继续在金刚智门下受业研习大乘法教等,并翻译瑜伽密典,期间整理其天竺求法经历,撰成《往五天竺国传》上中下三卷。金刚智圆寂后,慧超又奉手金刚智弟子不空。不空与其师金刚智及善无畏被誉为“开元三大士”,并历任玄宗、肃宗、代宗三朝国师。慧超颇得不空青垂,赞其“久探密藏,深达真乘,戒行圆明”,堪为“法门标准”。唐代宗亦颇倚重之,曾敕其祈雨及为国诵念转经等。唐建中元年(780)慧超到五台山乾元菩提寺修持,并著《一切如来大教王经瑜伽秘密金刚三摩地三密圣教法门》,全书分五法门、九品,计十卷。后圆寂于此寺。
在世界地图上,慧超沿着丝绸之路的西行求法路线可谓独一无二,甚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新罗时期来华僧人有百余人,百余人中又有十余人,经中国而前往印度,而慧超是其中行走最远、游历国家最多且成就最卓著的一个。其二,古代中国僧人赴印度者众,最负盛名者有晋朝法显、唐代玄奘与义净,其中法显由陆路去而自海路回,玄奘自陆路去仍由陆路返,义净则海路往海路回,唯有慧超是经海路去而自陆路归。四大名僧的印度之行,完美地诠释了古代丝绸之路的丰富、畅通,及其与佛教世界性传播的重要关系。
慧超的西行求法,实际上应该包括两大阶段:先是由东国到中土,继之由中土至西方并返回长安。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后者较为关注,而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前者,结果使得慧超丝绸之路的行迹不能够完整呈现。由于目前慧超传记资料的阙如,我们仅知他于未冠之年入唐,在中国广州停留多年,而入唐的路径不能确考。不过,依据中国史志、出土文物以及其同时期其他入唐新罗人的行迹等,我们可以推断出惠超当时是由海路来华。唐朝时期,新罗人入唐主要依靠海路,从朝鲜半岛中部海岸出发,西渡黄海,在登州文登县赤山浦一带登陆。之后,他们的交通路线具体分为两条:一是,下船后行陆路,经青、齐、汴,转往洛阳和长安等地;二是,登岸后再经水路,沿中国东海岸南下,过海州至泗州入淮河,上溯至楚州,再转行运河,或西上汴、洛,或南下扬州。慧超行走的应该是第二条路线,他又经扬州,最后到达广州。
在广州,慧超遇到了自印度来中国传法的金刚智与其弟子不空,遂拜于门下。数年后,慧超自广州出发,从海上丝绸之路前往印度。据现存《往五天竺国传》所载,慧超一路经过了四十余国。他直航到室利佛逝(苏门答腊岛),经阁蔑国、裸形国(安达曼群岛)向北航行,抵恒河入海处的耽摩立底国(印度西孟加拉邦)登岸,到达印度东海岸。他先在东天竺诸国巡礼,接着到中天竺、南天竺、西天竺及北天竺等国,再周游迦叶弥罗、大勃律、杨同、娑播慈国、吐蕃、小勃律等,遍访吐火罗、波斯,从托罗斯山进入大食、小拂临、大拂临,然后转游中亚的安国、曹国、史国、石骡国、米国、康国、跋贺那国、骨咄等国,再转而东,经突厥、胡密国、识匿国等,横越葱岭,历经疎勒、龟兹、于阗、焉耆等地,最后回到长安。
慧超这一路,从新罗到中国,再由中国到印度,横跨数海,经东南亚、中亚大陆,并遍游印度各地,在古代丝绸之路史上可谓罕见。
三、《往五天竺国传》与西游诗歌
慧超回到中国数年后,将其西游经历撰成《往五天竺国传》三卷,不仅记载了印度诸国的佛教信仰、大小乘经典、寺庙建筑等情况,并考察了所经之地的人情、地理、物产、历史、军事等,颇为详尽。就重要的史料价值而言,其可与中国法显《佛国记》、玄奘《大唐西域记》与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并列为东方四大游行记。但是,书成之后流传不广,散佚严重,直到20世纪初法国人伯希和在敦煌石室发现单行的《往五天竺国传》楮纸写本残卷,它才得以重见天日,被公布于世后,遂引起世界轰动。中国罗振玉、日本藤田丰八、德国福克司、捷克史兰、韩国高炳翊、朝鲜郑烈模等人纷纷对其进行整理、翻译和研究。在韩国学者眼中,慧超被誉为“东方最伟大的旅行僧之一”,其西行求法被视作“东亚佛教史上的壮举”,并评价《往五天竺国传》是“韩国现存的最古老的书籍”,也是“东亚最早的记录亚洲大陆直至西部阿拉伯(大食)所见所闻的见闻录”,在世界文明史上具有深刻意义。此外,《往五天竺国传》在朝鲜半岛文学史上也有着崇高地位。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书中留有五首无题的五言汉诗。无论就思想内容还是艺术特色来说,这五首西游诗作,不仅在现存西行僧人诗歌中属于最上乘,甚至有人评论其与“初唐四杰”相比,也不为逊色。
慧超步法显与玄奘之后,曾到达中天竺,亲眼看到了向往已久的菩提伽耶与鹿野苑,难掩心中的万分激动,于是写下:“不虑菩提远,焉将鹿苑遥。只愁悬路险,非意业风飘。八塔诚难见,参著经劫烧。何其人愿满,目睹在今朝。”全诗除了抒发其兴奋之情外,还表明了他一心向佛的坚定无悔。在他看来,修行之路需要面对两种艰难:一是肉身所面对的路途漫远,二是精神所面临的轮回恐怖。尤其是后者更能让人折沮,但是,慧超却直言“非意业风飘”,将使人飘转而轮回三界的善恶业风置之度外。不过,弱冠之年的慧超,尽管求法之志非常坚定,但是路途孤寂,有时也会触动浮云游子意。当他行至南天竺国时,见到传说中龙叔菩提战胜夜叉的繁盛之地如今已凋零殆尽、空无一人,因而黯然神伤,难以入眠,偏此际又目睹长空月圆、风起云归之景,不禁对其因身在天涯而与故国消息不通的处境产生忧虑,于是写下诗句:“日南无有雁,谁为向林飞。”慧超离开南天竺后,经西天竺而到达释迦曾讲经普度众生的北天竺国,借宿那揭罗驮娜寺时,寺内高僧向他讲及之前曾有中国求法僧宿于此,决意回国时,却因病客死。闻听此事,慧超深有触动,悲哀之余,作诗悼念:“孰知乡国路,空见白云归。”慧超之后继续漫游,一日在吐火罗国邂逅正要回西蕃的中国使臣,心下欢喜,于是作诗纪念,其云:“平生不扪泪,今日洒千行。”全诗曲尽诗人多重情感,并且音韵谐和、格律工整。西行之路,充满艰险,不仅路途遥远,贼人猖獗,消息难通,而且会遭遇恶劣天气。慧超在吐火罗国还遇上了大雪塞途,正如其诗所记:“冷雪牵冰合,寒风擘地烈。巨海冻墁坛,江河凌崖啮。龙门绝瀑布,井口盘蛇结。伴火上胲歌,焉能度播蜜。”诗中叙写西行途中大雪奇景,堪比同时代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礼记·乐记》云:“诗,言其志也。”《文心雕龙·明诗》亦云:“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慧超的西游诗作,不仅抒发了他一心向佛的坚定信念,也真挚地书写了他西行途中的种种情感与心灵变化,而且还如实地记录了他一路的所见所闻,也因此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四、结语
无论是陆上丝绸之路,还是海上丝绸之路,历史上无数像新罗入唐释慧超一样的佛门弟子,都曾在途中留下了坚毅的身影,他们的言与行、诗与文,也为沿线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播种下人类文明的种子。古代丝绸之路是文化之路,是宗教之路,也是文学之路。现如今整个世界正处于经济全球化的时代,中国新丝路的重大倡议已经得到了六十余国的积极响应。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世界会很快迎来一个丝路文化融合繁荣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