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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别”之外的《惜别》
——论止庵的长篇散文《惜别》

2018-07-13张颖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南通226010

名作欣赏 2018年36期
关键词:周作人杨绛抒情

⊙张颖[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江苏 南通 226010]

现代白话散文自诞生以来,篇幅上似都限于短小、精悍,这或是由于散文长久以来因袭传统,文类观念得不到更新。另外,这或许也跟散文长时间充当功利化角色而追求简短灵便有关。而随着20世纪末散文观念的更新,散文除了越写越长,题材上也向日常化、私人化转变。尤其近年来,长篇亲情散文的繁荣可作为这一倾向的一个证明,其中不乏引起广泛注意的作品,如止庵的《惜别》即是一例。《惜别》自出版后广受好评,读者固然是被其中深挚的情感所打动,但也与其写作策略有关。

一、抒情的阻遏:《惜别》之“情”

止庵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二十年来的中国文章,我只对两个人非常佩服,一是杨绛,一是谷林”,并说杨绛的朴素、谷林的精美,或许是20世纪末中国散文给未来的礼物。这让笔者想起,伍尔夫这样说过,好的随笔“要么纯得像水,要么醇得像酒”。我想止庵与伍尔夫说的是一个意思,文章写得或朴素或精美,不过是作家风格不同,相同的则是毫无矫饰的真与纯。若以此为参照,止庵的文章追求的无疑是朴素的真。

《惜别》写母亲去世这件事带来的触动,不是放声悲歌,却是坐在沙滩上静静守望“退潮”。最为沉痛、强烈的感情,都经由一层理性的过滤纸而得以呈现,过滤掉了那些过于感性的成分,而代以有距离的“观望”。止庵曾将自己文章的这种写法称作“反抒情”抑或“抒情的阻遏”。但“反抒情”无疑也是抒情,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抒情。“抒情的阻遏”在《惜别》中主要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呈现。

一是抒情主体的变化。一般亲情散文中的“我”身份较为单一,《惜别》当中的“我”则可分为作为儿子的“我”、作为读者的“我”和作为作家的“我”三个层面。作为读者的“我”面对母亲的死想到的是读过的书、前人以及他人对死亡的思考。作为儿子的“我”由母亲之死忆及父亲之死,再联想起父母之生、“我”之生死;作为读者的“我”,以自己对悲伤的体味去印证前人所言,再让引言里的前人与他者,替“我”说话;作为作家的“我”,则试图就“失去母亲”“死亡”这两件事情同时说出自己的感受。

二是抒情语气的变换。由上,对应着作者三种不同的抒情语气:作为儿子的“我”,语气是“哀悯”的,“哀”是哀母亲之逝,是感性脆弱的;“悯”则是普遍的同情,是面对天下的母亲和孩子,也即该书名为“惜别”,实为“惜聚”,希望读者珍惜与亲人的相聚;作为读者的“我”语气则是冷静的,从所阅读过的经典中寻求观念的“遇合”,以探讨的语气仔细分析与阐述,但理性底下又潜藏着深厚的情感。止庵事实上是通过“母亲”之死,再一次触摸那些阅读记忆,也是因“母亲”的死,而让“引言”替自己说话,表达深沉的情思。

三是抒情节奏的调整。止庵在《谈抄书》一文中说过:引文是一种“客气”的文章态度,“此外还与节奏有关……一个人从头说到底,文章容易过紧过密,板结凝滞;适当穿插一点引文,也就和缓疏散开来了”。散文这种自叙性极强的文体,无论如何都在说“我”,但如何言说“我”也该有技巧。亲情散文中过于绵密的情感容易导致文气不顺,因此,《惜别》引用了母亲的书信、日记,作者自己的日记等,使得《惜别》的行文始终贯穿着一种舒徐有致的优雅。像写到母亲临终的场景,如果只是就事写事,情感就会太过浓烈饱和,这时作者转到《庄子》中的“竭泽之鱼”、内山完造的《临终前的鲁迅先生》等,也是一种情感、文气上的疏导。其实类似的写法也见之于杨绛的《我们仨》中虚实结合的部分,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

事实上,中国散文传统里的亲情名篇,几乎都擅以“极淡之笔”写“极至之情”(钱基博语)。无论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林觉民的《与妻书》,还是周作人的《若子的病》《若子的死》等名篇,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写出了亲情的深挚厚重,而止庵的《惜别》无疑仍是对这一传统的延续。

二、不言之言:《惜别》之“思”

《惜别》是止庵文章里比较感性的,但是依然读起来冷静、隽永。如有评论者所说,其文常是“言而未尽”,空白处有许多“不言之言”。但《惜别》也并非总是如此,比如讨论到一些哲学问题时,止庵几乎是言无不尽,与所读过的经典构成了一段段非常详尽的对话。但在引用以外,又有许多慎重下笔的地方,构成了本书的留白。其实,随笔固然要言说自我,但是所叙内容无疑可分为“公”“私”两块。以“死亡”这一话题为例,“死亡”分普遍意义上的死亡和个体意义上的“死亡”。对于普遍意义上的死亡,止庵钩沉典籍,是知无不言;对于个体意义上的死亡,止庵点到即止,留有余地,给读者留了很大的思考空间。而最能凸显止庵文章风格的,恰恰是他表述“私”之话题的态度与方式。

《惜别》里的“私”大概可以分为这样几种:“母亲”的生死、与母亲的生死有关的历史背景、“我”对母亲的感情。

“我”对母亲的感情,和“母亲”的生死,都可归为《惜别》中“情”的部分。这部分,如上所述,止庵以“抒情的阻遏”表达了对母亲深沉的爱,效果远甚直接的抒情。而在书中,还有一部分是有关“母亲”存身过的历史背景。这一部分,有“情”的抒发,但更多的是历史之思。但这种思考往往点到即止,与文字之外的“不言之言”,构成了《惜别》一书别具魅力的部分。

梳理《惜别》之“情”与“思”,都可以借“惜”这个字表达。于“情”的层面是“痛惜”母亲的逝去;于“思”的层面,则是“惋惜”母亲本该有更好的人生。比如,他以零落的笔触写“母亲”截然相反的两段生活,皆点到为止。一段生活是“母亲”在青年以前的优裕优雅的生活,言而未尽处,都如华丽房屋露出的一角陈设,是局部说明;与此对应的是另一段生活,即特殊年代生活的操劳艰辛与屈辱。恰如止庵在《我们的上一代人》中所概括的:“母亲有过她的‘传奇’。她一生至少三分之一——而且是中间三分之一——几乎都是痛苦和屈辱的经历。这段‘传奇’正是中国那个时代最常见的症候:始于‘抛弃家庭,投身革命’,归为‘平反昭雪,落实政策’。”言语间无尽惋惜。《惜别》中所写的“母亲”形象深入人心,“我”对母亲的爱与惜也感人至深,而笔者认为,如果除去“惋惜”的背景、“痛惜”的感染力,或许就没有那么深刻感人。

止庵写的这段历史,令人不由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那种大张旗鼓的写法。那样的写法也无可厚非,毕竟在彼时人人需要讲真话以释放先前的沉重与压抑。在那样的文学之外,杨绛的《干校六记》无疑是一个异类,她以轻写重,以笑写泪,笔法何等高明。《惜别》由于情感主题的缘故,跟杨绛的写法自然不同,但是他对于类似的经验,也只是以“大同小异”四字一笔带过。《惜别》中有历史之思,但其落脚点并非政治和道德,而仅仅从人性、动机的层面去解读历史。《惜别》里最为“言重”的地方,也不过是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之口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跟别人一个样子;要是你不便带我去,我就不去好了。”由此,止庵表达了对母亲一生的惋惜——他多么希望母亲如冬妮娅一样,做出聪明而正确的选择。此外,止庵也以母亲的口吻说出一句饱经沧桑的人生箴言:“孩子们,请你们一定要小心,每迈一步都要深虑,不要任性、心血来潮,走错一步,后患无穷,将后悔一生。”这里的表述是含蓄的,似乎仅指涉母亲作为个体的一生,然而读者自可从中读出那些“不言之言”——那种超越了个体命运的,带有深沉的历史反思意识的话语。而这样有所克制的话语,不仅是对历史的反思,也不啻是对那些停留于忏悔、反悔、控诉层面上的“反思”话语的另类抒写。

三、无法之法:《惜别》之“体”

20世纪90年代,“新散文”一度引领散文创新的潮流,代表了散文“越位”的需求。此一时期出现的“新散文”的“越轨”笔致似乎表现在两个方面:小说化与诗歌化,即要么成了小说家的叙事练兵场,要么成了诗人的语言实验室。这样的“创新”毋宁说是过犹不及,散文如何越位而不失本位,这似乎是个两难的问题。

止庵的文体意识似乎并不表现为实验意识,而是抓住了散文本身的特性——自由。散文作为“文类之母”的自由特性是不言而喻的,但一般写作者对此的理解似乎局限在某一维度上:情感表达的恣意、思想批判的锋芒、语言上的极尽修饰等。而《惜别》则呈现了止庵对散文自由特性的理解:一种复合的结构,不仅打破了常见的叙事结构,在主题上,也不能轻易地一言以概括之。

从结构上来看,该书由“存在与不存在”“曾经存在”“在死者”“不存在之后的存在(附:记梦)”“向死而生”“留影”这六个部分组成,“母亲”的生平点滴碎片,被统摄在不同的主题下面。这六部分犹如六个不同主题的陈列室,展现了“母亲”去世这件事带给“我”的触动与感悟;又如一部交响乐,以悲伤为基调,由不同的乐器表现对死亡、亲情、历史与生命的思考。这六部分放在一起,看似随意,节奏上也是舒徐的,然而它的涵容极大,更像是一部带有哲学意味的随笔录,交织进了止庵许多的阅读与人生体验。这种“自由”,有别于常见的散文如河流蜿蜒的“线性”的自由,它的自由是“发散型”的。“发散型”的思维常常见之于学者散文,如钱锺书、王了一等人的散文。《惜别》一书除了通过与引文交织形成独有的智慧的言说,也实现了感性与知性的融合,即在缭绕悲音之中穿插着种种形而上的思考,或者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在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当中,穿插着对母亲生前死后的点滴忆念。

再说《惜别》的语言。孙郁曾说:“止庵的小品几乎与知堂如出一辙,我觉得他在其中陷得很深,连词章都相似得很。”读过周作人再读止庵,会发现其间确实有这样的“传承”。止庵作为周作人研究者,不仅对周作人散文的写作方式有所借鉴,在审美趣味上亦很接近。但笔者认为止庵的散文语言也不尽然是周作人散文的那种风格。同样是具有较强自叙性质的散文,周作人的《初恋》《若子的病》《若子的死》等,有心者自可以从那种不留痕迹的淡漠下面读出情感的起伏,然而这种绝对的“克制”少有人学得来——这是周作人散文所特有的。《惜别》的语言,毋宁说是形式上像周作人,而更内在的方面,则暗藏着鲁迅式的“诗意”。比如书中有这样的句子:“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而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也没有以后的日子了”;“又有一扇人间之门对已经不存在的母亲关上了”;“然而如今‘人’固已‘非’,连‘物’都不再‘是’了”;“我惋惜哀痛这种生活与母亲已经一并不复存在”……在对母亲去世这件事的反复确认中,《惜别》的语言像是全书斑驳两色之中的一色,沉郁、悲伤。

而在另外一面,《惜别》的语言又的确是极冷静的。这主要体现于止庵以读者身份穿行于前人的典籍文章,讲的都是前人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与回忆亲人的“曾在”;以及前人如何看待每个人必然的死亡与死后的“存在”:阮籍、孔子、伊壁鸠鲁、云格尔、马克斯·弗里施、弗洛伊德、鲁迅、周作人……凡此种种,止庵似乎只是在谈论与死亡有关的种种,这种谈论是哲学的、纯粹的,仿佛在谈论与己无关的命题。这表现在文体上,又形成了这本书另外的一种色调:冷静、清晰、富有逻辑性。

因此,在阅读《惜别》的时候,读者会感受到一种不确定和未知:情感的音调忽高忽低,不知道作者何时会突然从一条平坦的大路转向一条幽僻的小径。但是如果深究作者的用意,就会发现所有的“他者说”背后,都有着“母亲去世”这样的背景在,因而也赋予“他者说”一种虽然冷峻、严谨,但是同样悲伤(甚至更加悲伤)的色彩。

无论是结构上的别开生面,还是语言上感性/知性之间的切换,止庵的《惜别》,也如他一贯遵循的“少即是多”的原则——“不是一味减少,是少而多,通过限制表现以实现最充分的表现”,以朴素、简练的语言,以看似散漫、“无法”的结构,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感悟与思考空间。

总的来说,《惜别》既非人生扫描式的传记或回忆录,也不是通常悼亲忆旧的抒情文章。《惜别》可以当作随笔来看,但跟一般随笔不同的是,作者写得没有那么紧密和精巧,而是舒缓的、从容的。从“母亲”去世所触发的情感蔓延开去,止庵将大段引文、日记、书信等进行穿插表述,将哲学、历史的感悟交织在一起,显现出一种基于丰富视野之上的自信。正是由于这种自信,《惜别》的文体开阖自如、舒缓有致,将“母亲”这个普通人的生命提升到永恒的高度,在写法上颇多独特之处。笔者相信《惜别》会以其感人至深的亲情抒写和独具一格的审美追求,在21世纪以来的散文创作中占据重要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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