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生命册》中的城乡世界
2018-07-13周晓婷邹志远延边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吉林延吉133000
⊙周晓婷 邹志远[延边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吉林 延吉 133000]
《生命册》以“我”这个从农村走向城市的知识分子作为叙述者,展示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城市与乡村的变迁、历史与现实的碰撞、理想与欲望的矛盾,同时记录了一个个生命个体的人生轨迹,形成了一本厚重的、属于很多人的“生命册”。书中饱含着作者对故土的眷恋,理性地审视了现代化的浪潮下,中原大地所遭受的冲击改变和城市的发展,探索城乡世界的变迁和中原人的精神发展。
一、破败乡村中的各异人生
《生命册》的叙述中交叉着乡村与城市、历史与现实,可以看到吴梁村在五十多年里经历了多次“运动”后逐渐走向破败的过程。老姑夫蔡国寅曾是一名上尉军官,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光明仕途,入赘到吴梁村成了村支书。刚开始作为村支书的他是伟大的,担着处分为全村人保住胡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因是村支书他参与到村里的政治生产、家庭纠纷、社会舆论中去,受到村里人的敬重。但后来蔡国寅因作风问题,不再受人敬重,不再能够借助公共权利支配村里的人。村支书代表着乡村的权威,而面对村里人对梁五方、虫嫂的殴打,蔡国寅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止,村里人对权威的无视使乡村陷入一片混乱。作为一名丈夫和父亲的蔡国寅是不合格的,他娶了心心念念的吴玉花,可婚后二人经常吵架、打架,女儿也加入混战,生活并不幸福。“我”是由老姑夫抚养长大、并争取到大学名额的,而“我”在他去世前也未能满足他想要一个收音机的愿望。蔡国寅所付出的从未得到过回报,死后有人发现他曾立过功勋,人们便来拜祭,记者来采访,讽刺的是采访中老人们只记得“胡萝卜事件”,而这件事又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好报道。蔡国寅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了一生,命运对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人生变得艰难曲折。梁五方因为个人能力出众而受到村里人的排挤。“运动”的到来成为村民们群殴梁五方的契机,也是梁五方一生噩梦的开始。他被划为了“新富农”,房屋被充公,妻子被赶回娘家,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不服且一次次上访、申诉,并一次次被警察押回吴梁村。在他上访的三十三年后,终于得到了正名,可变成小老头的他仍然坚持上访,以至于在国庆节的时候还要专门派人来看着他,防止他进京扰乱秩序。梁五方最后变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他以“汗血石榴”一事,蒙骗威胁蔡思凡和吴志鹏,索骗钱财。特殊的历史时代对梁五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而他用不体面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报复,这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虫嫂被老拐“骗婚”,婚后开始了她苦难的一生。一方面,她勤劳肯干,婚后的第二天就下地割草挣工分;另一方面,她有偷东西的坏习惯,被抓却不知悔改。村里开大会、搞“运动”的时候,虫嫂被批斗、游街,可她仍死性不改。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她要照顾好自己的孩子。虫嫂真正开始名声扫地还是从她偷枣时被看枣园的老大爷发现后,发生不正当关系开始的,此后她便破罐子破摔,与许多男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也因此遭到村里女人的殴打。在这次女人们集体性的殴打中,男人们全体保持缄默,直到蔡国寅出来制止,由此可见吴梁村人的人性已经丢失。之后虫嫂为了自己的孩子改邪归正,以自己弱小的身体在城里收破烂,供出了三个大学生。她对三个孩子的无私付出,换来的是他们的拒之门外,最终一个人死在了吴梁村的家里。身体弱小的虫嫂是一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伟大母亲,她无私的爱换不来儿女们的认可,却塑造了崇高的精神。
春才长相帅气却不爱说话,编席的手艺一绝,受到吴梁村女人们的喜爱。十八岁的春才被女人们有荤有素的话语包围着,经姑嫂婶娘们一日日的挑逗、点化,诱发了性萌动。在破落封闭的吴梁村,人们对性的态度是最保守的,也是最开放的,对性的矛盾心态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人们的道德意识形态,个人欲望等同于罪恶。春才喜欢蔡苇秀,却不敢表白,但在欲望的驱使下又禁不住去偷看蔡苇秀洗澡。偷窥败露后,在村里人的猜疑和公安人员的调查中,腼腆敏感的春才在这种畸形伦理道德的裹挟下、在羞耻和恐惧中下了河坡,以残害自己的身体作为对自我的惩罚和救赎的代价。春才是乡村中畸形文化的牺牲品。
蔡国寅、梁五方、虫嫂、春才这些人物,他们亲历了道德伦理、人性情感、意识形态的考验,都为《生命册》增加了生机和色彩。作品在展示人物生命轨迹的同时,也揭示了人性中交织的各种冲突。人性不只是仁爱与善良的,暴躁和反人性常常是特定情景下的人性的可能。比如蔡国寅的无私和懦弱、梁五方的固执与卑劣、虫嫂的无赖与卑微、春才的腼腆与诚实等。在特殊的历史年代里,特定的政治意识形态下,我们看到了吴梁村人性丑恶的一面,他们上演了一场场集体性的暴力。但吴梁村人又是单纯善良的,他们帮助弱者,给虫嫂办了一个风光的葬礼。同时吴梁村人还是健忘和功利的,当老姑夫的的权力渐渐减少时,村里人对他就不那么尊敬;当虫嫂的儿子当了县教育局副局长后,人们就忘记了他的不孝,又主动找上门来。《生命册》揭示出的复杂人性和乡村文化的弊端,体现出李佩甫对乡土中国深刻的文化反思。
二、欲望城市中的人性挣扎
时代的脚步在发展,在不可阻挡的现代化和全球化浪潮下,城市的高楼大厦、物质精神生活吸引了一大批人前来奋斗打拼,把扎根在城市作为自己的理想和归宿。
骆驼跌宕起伏的一生是都市生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写照。身残志坚的他是来自大西北的才子,毕业后当了官还娶了校花。但因作风问题辞了职,拉着吴志鹏等人北漂。吴志鹏说骆驼心理藏着一个“抢”字和一个“刀”字,它们促使骆驼最后走向了极端。来到北京上当受骗后,骆驼最终以自己的生命相逼拿到了被拖欠的钱。他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做股票操盘手的时候,不满足于眼前的进账,只想翻倍再翻倍;账户资金有限他就违规贷款;为了得到省里对厚朴堂上市报告的批复,用一粒来自美国的纽扣打通了范家福的门路,不惜花重金给女记者夏小羽买下一套房子;为拉教授下水而请名医给教授治病;为了自己的事业不惜让卫丽丽流掉孩子。他违反道德并触碰法律底线,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账户上越来越大的数字,他陷入了欲望的陷阱无法自拔。但骆驼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守信用,死前还清了当初欠的另外两名枪手的钱,他对吴志鹏这个朋友也一直都是仗义的。骆驼这一路走来,金钱、地位、女人都有了,他不顾一切与这个充满欲望的城市进行一场豪赌,想要摆脱城里人的轻视,可最终欲壑难填,走向绝路。
在这物质化的城市中,人性的自省与堕落、真实与虚伪、纯真与贪婪相互缠绕挣扎,李佩甫揭示出了现代人的真实生存处境。
李佩甫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的发展进行了全方位的审视。通过吴志鹏与骆驼的合作,展示出国企转制、实体经济发展、资本经济运作以及官商、媒体、金融等各个方面的关系。以骆驼为中心所构成的人际关系网,辐射了除官场、商场和情场上的复杂人情世态,更揭露了历史转型期社会上拉关系、送礼、走后门等不良风气。骆驼的失败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在快速发展的现代城市,只重视经济物质而忽略精神建设这一现象值得人们深思。
三、城乡对话的意义
吴志鹏是一个带有知识分子的尊严的人物,他的一生经历了从吴梁村到省城,从省城到北京、上海和深圳,之后返回故乡,最终游离于故乡的历程。吴志鹏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漂泊,他背负着5798亩土地,近6000千只眼睛,近3000个把不住门儿的嘴巴行走在城市的路上。在看到骆驼如何一步步地走向毁灭后,他看清楚了自己不过是城市中的一个漂泊者、一个过客而已。吴志鹏走到哪里都能收到老姑夫的纸条,时刻提醒着他不能辜负故乡。于是他以为故乡可以成为唯一拯救自己的地方,然而故乡已不是记忆中的田园牧歌,老树歪着、望月潭消失了、村街上空的烟霞不见了、老牛的长哞听不到了、槐井没有了,存在的是板材加工厂、电锯声、砖窑厂。物质文明的利益取代了生态文明的美好,乡村不再是精神的原乡。吴志鹏回归不了故乡也不属于城市,无法获得自我身份的认同,他虽迷茫,可植根于中原大地的灵魂并未迷失。他想找到一个能“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实则是真心期望着能为家乡和亲人们找到一条出路。吴志鹏的回归与找寻,是李佩甫对这个时代的困境做出的抉择和判断。“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边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殿堂。”《生命册》中的乡村和城市是相互作证、双方在场的,这两个生存领域透射出当代城乡社会复杂的时代信息,为我们审视当今社会转型提供了重要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