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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苏雪林“反鲁”事件的几点补遗
——以苏雪林1930年代的日记为主要视角

2018-07-13丁增武合肥学院中文系合肥230601

名作欣赏 2018年14期
关键词:日记鲁迅

⊙丁增武[合肥学院中文系, 合肥 230601]

苏雪林的“反鲁”,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是她漫长一生中承载的主要“污点”,当然也是造成她一生坎坷命运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她执意“反鲁”的原因和内在的逻辑因果,学界亦有相当的剖析研究。笔者也在拙作中辟专节做过专门的分析,试图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①但鉴于直接史料的缺失,当下的研究结论揣测者居多,皆难免有隔靴搔痒之弊。最近随着与苏雪林相关的一些史料特别是苏雪林1930年代部分日记的面世和利用,在某些方面为我们研究苏雪林“反鲁”事件提供了一些新信息和新思考。这里主要以这些新面世的1930年代日记为视角,来为这个迄今为止尚未明晰的现代文坛“公案”提供几点新的补证,还原整个事件中一些内在的细节与外在的立场。

在整个“反鲁”事件中,苏雪林1934年11月5日在当时的《国闻周报》上发表的《〈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是一篇一再被提及的评论鲁迅的文章,对鲁迅的小说创作给予了细致分析和极高评价,被视为苏雪林“反鲁”进程中心态和观点自相矛盾的一个证据。尽管近年来面世的苏雪林1934年《新文学研究》课程讲稿中,苏雪林对鲁迅的思想、人格及呈现这两者的杂文给予了倾向于否定的评价,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在逻辑上带给学界的这一疑问。但是这篇标志性的论文的写作背景,还是不够明晰。就现有史料看,1934年,苏雪林在思想和人格方面已经倾向于否定鲁迅了,为什么还要公开发表这样一篇对鲁迅小说艺术推崇备至的文章呢?仔细检视苏雪林1934年的日记,会有这样一些发现:

上午到文学院上课,陈通伯先生将沈从文来信还给我,并言余作沈论,誉茅盾、叶绍钧为第一流作家,实为失当,难怪沈之不服。余转询陈之意见:“中国现代第一流作家究为何人?”陈答:“只有鲁迅勉强可说,此外则推沈从文矣。”此种议论,真可谓石破天惊。陈先生头脑清晰,然论文则未免有偏见也!(1934年10月2日)②

此段日记的背景是沈从文对苏雪林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沈从文论》中涉及自身的批评不满,来信对苏雪林进行诘责。苏雪林也在1934年9月14日的日记中认为自己所评属实,沈从文来信问责,显示其气量太小,格局不大。此番由陈源口中得出沈从文和鲁迅同属于中国现代第一流作家的意见,难免不会赞同。撇开沈从文,关键这则日记牵涉到鲁迅,且陈源对鲁迅的创作评价显然极高。苏雪林自1932年始在武大开设“新文学研究”课程,苦于必须同步撰写同时代的作家评论作为讲义,鲁迅自然是绕不过去的新文学作家,必须面对。同时,为了应付各种稿约,她将讲义中的文字加以修改,变成各种作家评论,在各类报刊上发表。《〈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就的。

自昨日起,开始撰写《论鲁迅创作的小说》,全稿完成,当有一万余字。寄《国闻周报》或《文哲季刊》。(1934年10月 20 日)③

11月5日,《国闻周报》全文刊出了此稿,一字未删,只题目做了改动。

……《国闻周报》于本月5日已将论鲁迅小说一文刊出,标题易为《〈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文稿一字未删,全文刊出。对鲁迅小说的分析,言简意赅拈出三条:“第一是用笔的深刻冷隽,第二是句法的简洁峭拔,第三是体裁的新颖独特。”(1934年10月20日)④

从该文写作过程看,陈源对鲁迅小说的评价是具有直接引导作用的。苏雪林虽然在10月2日的日记中对陈源的观点表示“石破天惊”,但具体指称对象不明。陈源同时评价了鲁迅和沈从文,她对后者颇有微词,对鲁迅的小说则此前未见有不恭之辞。从苏雪林和陈源的交往经历看,她对陈源的为人与为文还是敬重的。此时,陈源与鲁迅的论战过去时间并不算长,他对代表鲁迅思想倾向的杂感文自不能认同。但他能对鲁迅小说有如此的高评实属难得,气度亦阔。结合苏雪林本年度编印的《新文学研究》课程讲稿中关于鲁迅的内容,将鲁迅的小说和思想杂文分开评价,前高后低,判断标准显然与陈源相近。反过来说,苏雪林虽然在小说艺术上很推崇鲁迅,但并不妨碍她和陈源、林语堂、胡适甚至蔡元培等人一样,对鲁迅的思想并不理解、认同,并由隔膜最终走向对立,乃至挞伐。

在整个“反鲁”事件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是苏雪林写给蔡元培的那封《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真正产生了类似“石破天惊”的效果,时人为之侧目。根据最近公开的苏雪林1936年日记内容,这一篇具有爆炸性的书信的写作和公开的过程却并非简单,而是包含了许多相当耐人寻味的历史细节与想象。

阅《武汉日报》,鲁迅于昨日上午五时去世。……彼与余素无关系,只以七八年前,曾替杨荫榆女士讲了一句公道话,匿名作文丑诋我,以后暗中伤害我亦有数次。固彼与余算立于敌对地位也。然余气量素不如彼之偏狭,不然当于其开口不得时,作文骂之矣。(1936年10 月 20 日)⑤

赴图书馆借得《花边文学》《南腔北调集》二书,鲁迅文字,余本不爱读,此次之借二书,不过好奇而已。二书骂正人君子略少,然反对帝国主义则百无一焉。青年崇之为导师,余实不明其故。(1936年10月24日)⑥

余自双十节以来,读蒋委员长报告及诸学者清算五年来建设之成绩,觉得中国近年进步甚快,中国前途甚有希望,精神异常兴奋。唯鲁迅死后,捧场盛况更甚于前,青年心理必大受影响,甚忧。(1936年11月2日)⑦

今日阴而不雨,气候已转寒。昨晚睡眠不熟,头脑昏沉,身体大受影响,盖皆鲁迅问题盘踞脑中作怪也。(1936年11月5日)⑧

从以上日记不难看出,自鲁迅去世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所谓“鲁迅问题”一直在苏雪林脑中“作怪”,难以释怀,以致让她困扰至失眠了。她考虑的并非都是鲁迅本人的问题,而是鲁迅对左翼青年思想的影响以及左翼借助鲁迅对当时思想文化界领导权的控制。从苏雪林当时已经逐渐形成的稳固的右翼立场来看,这一点显然并非杞人忧天。众所周知,她在思想与精神上非常信赖胡适,所以在此等国家民族层面产生的大困扰,她自然想到去请教这位精神上的导师。

今日想到许多关于政治、文化的问题,想同胡适之先生谈谈,所以起草一封长信,内分三点:(一)《独立评论》应当更明朗化积极化,譬如君衡先生的中苏关系一类文字,应该多登,以便打破青年迷信苏俄的迷信。(二)想法子将新文化从左派手中夺回来。(三)设法阻止关于鲁迅的种种宣传。(1936年11月9日)⑨

这就是后来的那篇《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的初稿,后修缮增补于11月18日誊清并寄出给胡适。当中已有涉及取缔所谓“鲁迅宗教”的内容,约占全信的四分之一,言辞充满人身攻击,为后来的《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的写作预设了立场和情绪。紧接着,11月11日,便是那种近乎歇斯底里式的满纸修辞暴力与“旧文学恶腔调”的倾泻了。然而从公开的日记看,此文的写作与公开过程则牵涉了当时武大文化圈的诸多重要人物,也曝光了一些过去被喧嚣纷扰的事件表面所遮掩的历史细节。相关日记内容较长,但为了还原历史事件的原貌,这里基本全录如下:

因阅鲁迅《伪自由书》,忽然文兴大动,拟仿鲁迅笔法作杂感数则,以俏皮幽默之语,表面恭维鲁迅,暗中则挖苦鲁迅。才写《要求解禁》一篇,忽然想起叔华昨日之约,赴山前一坐之后,畅谈二小时。谓左派利用鲁迅为偶像,将为播散反动种子之计,隐忧殊大,又太息于蔡孑民先生之被人利用。叔华谓:何不作书劝之。余亦焦灼于左派阴谋进行日烈,久为起草此书负。……睡起,即以文言写一长信。幸文思尚不苦涩,自二时写起,晚餐左右誊清,携至杨寓,叔华亦在,陈通伯先生亦来。彼云:此信恐无效果,且彼为鲁迅对头,恐人谓其报复,绝不签字。又谓周鲠生亦绝不签名云。兰子谓此信不如以女作家名义行之,先签余等三人名,然后邀高君珊、陈衡哲加入。(1936年11月11日)⑩

日记显示,首先劝苏雪林给蔡元培写信的是凌叔华,这是苏雪林之前未想到的,当然正中这些天一直焦虑鲁迅问题的苏雪林下怀,于是慨然应之。但是日记中显然还藏有其他信息,从出现的陈通伯(即陈源,时任武大文学院院长)、周鲠生(时任武大教务长)、凌叔华、兰子(即袁昌英)、高君珊、陈衡哲等名字来看,最初的动议显然不是让苏雪林一个人给蔡元培写信,而是由苏雪林执笔,请武大乃至武汉文化圈的一批人来签字,以联名的方式向蔡元培进行呼吁,这样就会加强这封信的权威性和说服力,从而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这应该是苏雪林和凌叔华首先议定的,因此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集体行为,而非个人行为。由于陈源的顾虑和反对,遂改议以女作家名义签字,并请陈衡哲这样的非武大文化圈的女性名人加入。但随后反对的人有增无减,苏雪林自己也有顾虑,联名之事终于未成。

上午将致蔡孑民先生信誊清……到山前访兰子,拟请其签字。兰子以示杨端六先生(杨端六时任武大法学院院长,笔者注),杨阅过后,谓蔡孑民先生为好好先生,惯受青年包围,此信措辞虽云急切,并不能发生效果,且恐信落人手,惹起莫大纠纷云云。兰子闻之,大为胆寒。余亦觉此信如果公开,则态度固光明勇敢,然恶势力之袭击将无已,此生莫想安静;如不公开而落人手,则左派将指我等为政府党,加以种种恶谥,以后更开口不得,故允此事作为罢论。(1936年11月12 日)⑪

在联名之事“罢论”后,苏雪林于11月17日晚修订了《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一信,次日寄出。对于《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一信,她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在将近半月之后,她心中之所谓“正义的火气”并未减弱,相反她度过了自己的犹豫期,决定以个人名义完成书信寄给蔡元培,自己独立去承担这个“使命”。

上午七时半起身,将上蔡孑民先生书又修改数页,大体就绪,乃另作一致王雪艇先生函,附蔡函其中寄去。盖余本欲同时致王一函,请其注意鲁迅对青年学子之影响,但所言与致蔡书相同,懒于缮写,且不知蔡先生通信地址,故将致蔡书寄王一阅,即托其转沪,盖一举两得之计也。(1936年11月27日)⑫

王世杰此时已辞武大校长之职,就任民国政府教育部长。苏雪林既能托其转信,应该与其熟稔。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某先生(指王世杰,笔者注)以书中措辞过于狂直,恐伤蔡先生之意,抑压月余,及蔡先生病,乃来函劝余慎重考虑。不久西安变作,余亦浑忘鲁迅之事,故此书始终未入蔡先生之目也。”⑬但她最终选择在《奔涛》杂志公开此信和致胡适之信,从此背上了“反鲁”的恶名。

以上日记内容透露了苏雪林写作、公布《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一文过程中更为丰富的历史细节。今天看来,鲁迅去世,在当时思想文化界的各层面引起的反应并不相同。然而为尊者讳,为逝者讳,哀悼与追忆毕竟成为主流,就连民国政府的孔祥熙也以个人名义送上了“一代高文树新帜,千秋孤痛托遗言”的挽联,表示了一个态度。但在远离上海的武汉文化圈,在苏雪林单枪匹马高调“反鲁”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站在“主流”之外的、沉默不语的群体。

苏雪林自1931年任教武大后,在政治立场与文化价值的取向方面,就开始慢慢融入倾向于稳健与保守的武大文化圈中。1930年代的前半段,是影响她此后人生走向的关键期。从这几年的日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融入的过程。如在日常生活中,群体性的聚会、游玩、宴请等形式是这种融入的很好写照。仅1934年,我们就在2月8日、5月13日、11月20日等当日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她和王星拱、陈源、周鲠生、杨端六、皮宗石、李四光等当时武大名流的集体活动,加上已经调离武大任教育部长的王世杰,可见苏雪林的交往对象并不乏民国上层人士。虽然苏雪林在武大学术文化界始终只是偏安于一隅,但这种集体交往无疑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的政治文化立场。至于她和袁昌英、凌叔华所谓“珞珈三剑客”的交往,在她本时期的日记中随处可见。在1936年的“反鲁”事件过程中,我们就在上述日记中看到了“她们”的身影。

时任武大文学院院长的陈源是苏雪林交往较多的人。他态度坚决,拒绝在《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上签字。其理由是他是鲁迅的对头,怕别人说他在鲁迅死后进行报复;且认定此信不能产生效果,教务长周鲠生也绝不会签字。陈源并未批评信的内容,即并未否定信中对鲁迅的批判,而是注重此信所产生的不良社会影响。这显然和现代评论派诸人注重自身宽容中庸的社会形象相一致。他曾高度评价鲁迅的小说,又显然反对鲁迅的思想。他不反对苏雪林对鲁迅的激烈否定和辱骂,但却不愿意表明这是他自己的姿态。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武大文化圈对鲁迅之死的复杂态度。

苏雪林因和袁昌英交好而和杨端六一家过从甚密。杨端六时任武大法学院院长,和陈源一同是当时武大文、法、理、工四大学院的核心人物。虽非文艺圈中人,但他反对袁昌英签字。其理由是此信对蔡元培难以产生作用,因为蔡的政治文化立场介于左、右之间,且在“惯受青年包围”,所以对当时文化界的“左”倾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因而杨端六认为蔡元培不可能接受苏雪林的“规劝”,而直接恶化与左翼的关系。如若集体签字,落入别人之手公开,则会引起文化界的分裂和直接对垒,惹起“莫大纠纷”。就事论事,杨端六的看法不无道理。他同样没有否定信的内容,而是注重其社会影响。这一点和陈源并无二致。

苏雪林后来委托前任武大校长、时任教育部长的王世杰转交《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可见两人有一定联系,关系并不生疏。他认为此信“措辞过于狂直,恐伤蔡先生之意”,因而未立刻转交。王世杰作为中间人,倒是并未考虑此信公开可能产生的后果,他自己也绝无可能公开此信。后来的情况也是这样。王世杰考虑的是蔡元培对鲁迅一向不薄,在感情上肯定难以接受此信。他作为中间人有义务避免此事,后来还致信苏雪林请她慎重考虑。王世杰对鲁迅印象如何?尚有待考察。但作为民国教育部长,他不大可能认同左翼在上海文化界轰轰烈烈的发展态势。因此,他只是批评了苏雪林的措辞,作为前武大校长的他,对身为武大教授的苏雪林还是体谅与维护的。正如他此前和此后对苏雪林的帮助那样。

“珞珈三剑客”中的凌叔华和袁昌英二人,在此次的“反鲁”事件中的态度颇让人意外。她们是主张在《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上集体签名的,并且在陈源等拒签后,提出女作家先签的建议。在苏雪林1936年日记公开前,“反鲁”事件在武大是属于苏雪林一个人的。现在看来,其余的“珞珈二剑客”私下都是有份的。凌叔华提出写信给蔡元培的动议在前,袁昌英提出女作家群体署名的建议在后,中间烘托着一个作为开路先锋的苏雪林。武大这个女作家群体对待鲁迅和左翼文化界的态度,也由此可见一斑。作为当时保守的武大文化圈中关注度颇高的亮点,也作为圈子里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新文学作家群,她们的政治态度其实和她们身处的整个圈子保持了高度一致。

苏雪林最终克服了自己的“胆怯”,选择以个人署名的方式将《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和《与胡适之先生论当前文化动态书》二信公开发表,说出了武大文化圈诸人想说而未说的话。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的评价是:“显而易见,她(指苏雪林,笔者注)的这些观点也正是不少同类知识分子的观点,不过她更真诚些,更不顾及自己宽容中庸的道德外表,因而她把同类知识分子的看法公开发表出来,为鲁迅研究提供了许多需要解决的有价值的问题,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对鲁迅研究的发展是有促进作用的。”⑭时至今日,1930年代苏雪林的这些日记的公开,也为她当年的“真诚”提供了一份历史的注解。

① 丁增武:《苏雪林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2—238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沈晖 :《苏雪林年谱》,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 54页,第54页,第55页,第70页,第70页,第70页,第70页,第71页,第71页,第71页,第72页。

⑬ 苏雪林:《〈与蔡孑民先生论鲁迅书〉跋》,《奔涛》1937年3月16日,第1卷第2期。

⑭ 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连载三),《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3期,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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