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倕碑》《王质碑》“皆似缘德裕所厚而乞得禹锡之文”存疑
——兼论二碑之史料与文献学价值
2018-07-13周莹莹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0
⊙周莹莹[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州 510000]
一、德裕人情固在,未必是全因
(一)文本窥视
王碑多次叙及李德裕对王质在仕途上的关照和宠爱:“方在虢略,赞皇入相,擢为左曹给事中。凡有大官缺,必宠荐”“其在宣州,李公再入相,议以第一官处之,牢让不取”。⑦观刘、李两人交往,刘禹锡确实可能碍于李德裕人情而为王质作碑文。然而,碑中有此段文字:
执宗长书来请曰:“扶也早孤,蒙世父常侍之覆露。今其嗣幼,未任克家,始封琴书,司管钥以俟其长。窃惧世父之德音不扬,思有以垂于后者,以诚告于从叔大司农,复命曰愈。谨砻贞石以乞辞,无忽。”予昔为郎,与常侍同列,已熟其行实。及读墓志,即今丞相益州牧赵郡李公之文,自称为忘形友。⑧
禹锡直言担任礼部郎中兼集贤院学士时曾与质有交情,“熟其行实”。此言虽为唐碑文撰写的一贯“实录”风气,就时代风尚而言未必属实。然《崔碑》并无一字言及己与崔家来往情况。视禹锡碑文他作,大多实事求是,有交情便直言,无则略。再者,从此段文字叙述顺序颇能看出点意味。先言王家人来请文,再叙己与墓主交情,后才提及德裕曾为其作墓志。此番顺序,是否可说明,禹锡与王质熟识在先,于情理纵无德裕也会为其作文?并非因德裕已为其先作墓志,以两人过往交情,着实不好推辞?另,以行文风格看,碑文两处以反问语气抒发对王质行迹的赞赏:“三者具,求政之有秕曷由哉?”“是足以观德,庸可勿铭焉?”反问可加强所述内容的确定性、鲜明性,也是一种情感的表现。若非发自内心认可或赞赏,以刘禹锡向来为人与他多数碑文之冷静叙述来看,实为不可能。故王碑或有李德裕人情因素在,也缘于禹锡与王质官场上的交情。
(二)史实勾勒
1.刘、李文字之交。新、旧《唐书》的《王质传》均据王碑撰写。除碑文“余昔为郎,与常侍同列,已熟其行实”知两人曾同朝为官,有过官场来往,大抵王质在历史上名位不甚高,与刘禹锡交集不算深,故正史、文集中无两人过多交往的具体记载。笔者试从李、刘二人交游程度分析此问题。刘禹锡与李德裕相识大概缘于李吉甫。二人何年相见,未知其详。笔者认为刘、李二人更多的是文学志趣上惺惺相惜的文字之交,未能算得上挚交。观禹锡一生行迹,除其年老将殁,德裕专权时得其提拔,王碑撰写之时(839)言“德裕所厚”,似乎“厚”字用得过深,具体原因如下:
从李德裕与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四人唱和诗中可窥见,只有刘禹锡最懂李德裕的心,可谓志趣相投。例如,李德裕初镇浙西有《霜夜对月听小童薛阳陶吹篥歌》一诗,由所存残句看,大抵抒发听乐后的沦落感。时白居易出刺杭州,刘禹锡转任和州,元稹自同州移浙东,各和此诗。元诗已佚,白诗主要铺写音乐。唯有禹锡的和诗与德裕产生共鸣,道出其心声。瞿蜕园认为两人唱和应当始于长庆末至大和初。但从瞿先生所注笺证的《刘禹锡集评传》和《刘禹锡交游录》附录来看,刘禹锡与李德裕文字交往密切在宝历(825)至大和中期。此时为刘禹锡将及两年的和州任职以及四年的集贤院学士生涯。刘此时仕途较之过往确算得上平坦。为何恰在禹锡官途平稳之时两人唱和密切?不管是否为偶然因素,事实可见两人文字交情之外,李德裕实在没能给予贬谪困顿中的刘禹锡以实际帮助。
瞿蜕园曾言:“德裕宜能荐拔禹锡者,然自长庆至开成,德裕官虽已达,而始终为李逢吉、李宗闵、牛僧孺所。比会昌中德裕得君专政,则禹锡已老且死矣。”⑪牛党对李德裕的排挤确实是无法提拔禹锡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较之裴度本与牛党一派不和,仍荐李德裕相位而遭李宗闵怨恨,后被罢相来看,德裕为牛党所而不能对禹锡施以援助,只能说明两人交情不甚深。禹锡因作《游玄都观看花君子》诗触怒当权,刚被召回长安旋即被贬往穷僻的播州,此时与其未有甚交集的裴度尚且能为其苦争。后禹锡以主客郎中充集贤院学士也是裴度力之所出。再者,王碑中多次叙及李德裕对王质官途的照顾,这一偏爱恰反衬李、刘交情不够深。
刘禹锡于大和八年(834)七月由苏州转汝州。由《酬淮南牛相公述旧见贻》和《将赴汝州途中浚下留辞李相公》二诗可见,他转任途中“自扬子江北渡,盖会牛僧孺于扬州,会李程于开封”⑫。同年十月,李德裕第一次罢相出藩。时刘禹锡方在汝州刺史任上,于李德裕赴镇途中亲送其行至临泉驿,有《奉送浙西李朴射相公赴镇》一诗为证。李德裕此番罢相出镇,牛党之排挤出了大力。李德裕本传对此事有较具体叙述。面对水深火热的党派之争,刘禹锡对两党要员均做了友谊的会面送行之举。这是否缘于为避免卷入派系争斗所做的左右逢源之举?李德裕的出镇全因牛党所为,禹锡却不避讳与牛僧孺会面。不管事实如何,此举多少说明禹锡与德裕的交情实在不能算是深厚。其亲送德裕至临泉驿行为,更多缘于两人文字交往下惺惺相惜之情。
综上所述,刘、李二人为文字之友的交情倾向明显,除开文学志趣的共鸣,似乎两人交情尚未至深厚程度,故言王碑“缘德裕所厚而乞得禹锡之文”一说有待商榷。
永泰二年(766),分天下财赋、铸钱、常平、转运、盐铁,置二使,东都畿内、河南、江东西、湖南、荆南、山南东道,以转运使刘晏领之;京畿、关内,河东、剑南、山南西道,以京兆尹、判度支第五琦领之。及琦贬,以户部侍郎、判度支韩与晏分治。⑭
总而言之,刘禹锡撰写二碑,李德裕的人情只为部分可能因素,非全然。不论历史真相如何,崔碑诚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王碑则为文献学做出了贡献。
二、二碑之文献学、史学价值
李璋《唐范阳卢氏夫人墓志铭》一文曾指出当时碑文撰写的普遍浮夸虚饰现象:
大凡为文为志,纪述淑美,莫不盛扬平昔之事,以虞陵谷之变,俾后人睹之而瞻敬。其有不臻夫德称者,亦必摹写前规,以圃远大。至天下人视文而疑者过半,盖不以实然故绝。⑰
片面歌功颂德、阿谀损实的谀墓风气,一度致使撰者刻意在文中强调内容的“实录”。然此“实录”非彼“实录”也。故时人心知而默许,碑文“实录”性质也消损殆尽。
刘禹锡一生所撰碑文不多。《王质碑》能秉着实录精神,事迹为新、旧《唐书》所采用,具有较高的文献学价值。首先,它提供了史料,丰富了后人对唐人物的认知。王质其人影响不至稳政局,政绩不算惠天下,漫漫历史长河对其忽略是正常。然而,碑文除勾勒王质的生平事迹,却道出了李固言、李德裕两党宰相对其官途上的偏爱。时党派纷争激烈,能让两党特首宠幸,卒后使皇上下诏轸悼不视朝的人实在不是平庸、无能的泛泛之辈。这尤其突出王碑于史学、文献学上的贡献。再者,碑文语含微义,虽无直接道明时局真相,却也点明一二。鉴于复杂政局,“宋申锡”案件实为政治敏感话题。碑文虽语含隐晦,“宋丞相坐狷直,为飞语所陷,抱不测之罪”暗地表达了刘禹锡对此事的看法:宋申锡确实冤枉,然无可奈何,结局难以预料。大抵刘禹锡明了真相,也同情申锡,碍于激烈党争,着实不愿陷入其中,故只能微言之。由此,碑文实为历史真相提供了一二证明。
至德中,戎羯猾夏,王师出征。公少有奇志,思因时以自奋,乃作《伐鲸鲵赋》上献。既闻尔矣,果器之。……
居无何,韩晋公为丞相,制国用,思公前绩,乃传召之。抵京师,授检校户部郎中兼侍御史。斡池盐于蒲,修牢盆,谨衡石,煎和既精,饴散乃盈。商通而至,吏惧而循法,民不网而国用益饶。岁杪会其所入,赢羡什伯。诏下褒其能,转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且加五等之爵。⑳
②③⑤⑥⑦⑧⑩⑪⑫⑮⑯⑳㉒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79页,第1537页,第90页,第87页,第91页,第91页,第91页,第1638页,第1580页,第88页,第1501页,第81—82页,第83页。
⑬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宰相表》,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25页。
⑭⑲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食货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348页,第5016页。
⑰ 周绍良、赵超:《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388页。
㉑ 〔清〕徐松:《登科记考》,中华书局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