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陶然
2018-07-13美国陈瑞琳
美国 陈瑞琳
见过陶然先生多次,有两次最难忘,简直无法忘怀。
那是2006年的7月,天气却有些寒凉,因为是在吉林长春,一百多位研究中国大陆以外汉语文学的人正聚集在一起,召开第十四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记得是午后,我从宾馆的饭厅渡步走过一楼门前,忽见一人蹲在台阶上,很有些异样,走近看发现是香港作家陶然。陶先生的脸有些白,让他本来就不红润的面色又多了青黄,眼睛也比平日更加深陷,嘴角却努力地挣出笑容告诉我他的肠胃出了状况。我心里叫苦,看他本来就不怎么壮实,而这种病最好的疗法就是空腹,岂不让他消瘦更快?那个下午,台上的什么报告都没听清楚,脑子里一直在想:陶先生一定是水土不服,估计是这东北的粗菜大碗闹的。
翌日,大家要做鸟兽散。我却蓦然看见陶先生正端坐在一辆要去长白山天池的大巴士上,心里顿时为他担心。转念想他可能是一个很顽强的人,不到天池非好汉。不过,我心里面还是很后悔送了他一本新出版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小书虽不厚,但旅行的人多一张纸都累,何况他要上天池。
过了很多年后,长春会上的记忆都模糊了,但是我却时时想起陶然。他因为肠胃不适而有些抑制的痛苦表情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干脆就是挥之不去。他的那种表情在我看来俨然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而不是食物与胃的关系。从少年的印尼到青年的中国北京,再到中年的中国香港,他的身体和灵魂似乎总在面对着某种悖逆和挑战,但他的嘴角依然能够留给这世界足够的笑容。
2016年的深秋,香港却是暖的。午后的阳光里,我请陶然来开会的酒店一起喝咖啡。光线是柔和的,话题并不轻松。眼前的陶然已经编了十六年的《香港文学》,无论是岁月里的陶然,还是文学里的陶然,他都练就了一种“诗学”的气质,一层是“静水深流心了然”,另一层是“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问陶然:“对于香港,你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不那么喜欢?因为我觉得在你的文字里面还是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另外就是关于人生,你是否真的相信幸福?这才是一个人的内心最难把握的东西。”
陶然这样回答我:“刚从北京移居香港时,是从高度政治化的城市迁移到高度商业化的城市,一切以金钱为标准,感觉到非常不适应,觉得这是一个金钱社会,跟我之前的观念非常不同。所以初期的写作大多以社会不公为基点。但在香港住下多年之后,观念慢慢开始改变,知道香港人注重金钱有其深层的悲哀,因为香港一般没有退休金,人们就必须在职时储备一点点钱,以备退休后的生活需要。我慢慢也接受了香港现状,对香港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当我离开香港一段时间,就会思念香港,香港是我家的观念越来越深。我出生在印尼万隆,十七岁回北京读书,三十岁移居香港,人生被分隔成三段,出生于万隆,成长于北京,发展于香港。所以我自称是东南西北人,没有一个地方是我标准意义上的家乡。虽然到处漂泊,但在香港住了四十多年,香港是我家的观念深深扎下根了。”
再说到幸福,陶然自白:“虽然陶然二字本身含有陶然快乐的意思,但我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在我看来,内心强大的人性格上却多内向,言语也容易讷拙。不过,在陶然的心里,显然蕴藏着很多与生俱来的大爱,只是他把这爱一层一层地分给了三处:一层是这个世界,一层是这个世界的人,一层是这个世界的文学。其实,一个真正爱世界的人,才能看到这个世界最深处的黑暗。所以在陶然身上,明显地融合着温暖灵秀与阴郁愤激这两种混合的气质。
喜欢那句话:“用文字打败时间。”关于陶然,我倒是觉得他是在用文字完成他所有的爱恋。诗人、散文家、小说家、编者,这么多的身份,需要的是一种怎样强大的力量,需要储存多少不同寻常的“爱”。这种爱不因环境而改变,不因年龄而消减,正如他喜欢的那句雨果的诗:“你没有那么多的死灰能扑灭我的灵火,你没有那么深的遗忘能吞没我的爱情。”
通常一个顺遂的人,爱的力量反而脆弱。另外的一个结论则是一个具有太多爱的人与这世界的关系又常常是紧张的。所以说,一个好的作家,其实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也可以说就是永远的“水土不服”。
陶然,在20世纪中叶的红色风暴中从南洋独自来到凛冽的北京,最后又在大时代的无奈中移居香港,这期间的人生经历何止是失落与失望?对此,吴义勤先生有这样精彩的概括:陶然的“前朝是对北京的那种政治的无情,后朝又是要面对香港商业社会的无情”。陶然,这个注定了生命轨道总是逆行的人,唯有文字才能最终化解他生命之躯的切肤之痛。
话说陶然,就还要说到香港的文学。
当下的中国文学,正有两个“异数”,一个是台湾的文学,另一个就是香港的文学。这两个地方跟中国大陆很不一样,因为不一样,从而具有了文化参照的意义。
记得黄万华教授说过,香港文学的特征是一个“杂”字,而且是“混杂”中的“丰厚”。我想,他说的“杂”,就是包容,“左”的、右的,中的、西的,新的、旧的,雅的、俗的,乡村的、城市的,现代的、传统的,本土的、外来的,殖民的、反殖民的,等等。但这些彼此的特征界限又都是模糊交错的,并不成流派。所以归根起来,香港的作家更看重自己的个性,如同斑斓多彩的“沙拉”,谁都不同,各有各的颜色。
1999年,我第一次去香港,走到尖沙咀,远远看见垂下来的巨大条幅,是一个云集世界大师的画展。小小的香港,却一直在追寻着文化上的尖端。再看它的文坛,表面看来是“杂”,其实也是各家的极致。仅仅说女作家,言情有亦舒,商战有梁凤仪,闺秀有林燕妮,影视有李碧华,更不要说举世无双的武侠金庸,以及那笔力千钧的散文家董桥。
不过,相对于中国文学的洪流巨波,香港的文学还是感觉“轻”了一些。这或许是因为土地本身的狭小,或是因为人与人的距离太近。总之,在香港的文坛上沉郁顿挫的小说家的确有些少。早年有老作家刘以鬯等开荒耕耘,后有女作家西西侠女般独行。于是,在这空山峡谷之中,我们看见了在香江之畔寂寞舞蹈了四十年的陶然。
面对“香港文学”的“多元共存”,陶然的存在显然是一个特异。无论是他早期的“移民故事”,还是他后来的“香港故事”,无论是他作为“外来者”的作家,还是作为香港文坛现实主义流派的火炬传人,他的创作,在宏观的意义上为香港文学注入了现实批判的价值潮流,微观的意义上则提供了关于人性奥秘的精神思考。而我更以为在陶然的作品中,现实的层面其实只是一个载体,陶然小说的深层价值则在于他对人性奥秘的重要发现,而不仅仅是“表现”。
陶然,本名涂乃贤,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自1973年移居香港,他已经出版的小说作品有《追寻》《与你同行》《一样的天空》《旋转舞台》《平安夜》《蜜月》《红颜》《心潮》《岁月如歌》《连环套》《窥》等。其中,长篇力作《与你同行》(1994)和《一样的天空》(1996),表达的都是他身心放逐的精神痛苦。
早先读到陶然的长篇《与你同行》。这简朴的书名,感觉就是非你莫属、为你而活的至情至性,读进去真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小说里的华侨子弟范烟桥从香港去北京参加母校校庆,最想见的就是当年的青葱恋人。这小说我一直看到结尾,那个叫章倩柳的女子终于还是没有出现。评论界都说这小说表现了时代风云对普通人命运的影响和冲击,其实却不尽然。人生原本就是一个失落的过程,在哲学的意义上,失落其实比失望要美好。还有,人的生命只有在年轻的时候负过情伤,才会真正成熟起来。《与你同行》的更深含义是在给我们看两个经历风霜的苹果,一个正在远去,一个由青涩变为酡红。
陶然在1996年创作的《一样的天空》,题目就很意味深长。所谓“一样”,其实是不一样。如作者在扉页中写道:“书中的三位主人公毕业于北京同一所大学,先后来香港谋生。十年后,在一样的天空下,却展现了不一样的人生:陈瑞兴从打工仔变为商界富豪,王承澜仍是靠笔度年的寒士,而当年大名鼎鼎的红卫兵首领方玫却做了陈瑞兴的情妇……”但是,小说中这一辈南来移居者的甜酸苦辣,在陶然的笔下,却写得相当节制。他的本事就是把再深的痛苦也能处理成行云流水,仿佛是跳出了万丈红尘,然后悲天悯人地娓娓道来。
近来读到他的《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这个中短篇集不仅嚼起来有生活的劲道,而且因为洞幽人心,咸腥的味道之外更有诗学的境界。王鼎钧先生把陶然的这批创作绝妙地概括为“压力文学”,称他的这些故事是“压力下的完卵”,比如那个《身份确认》里的倒霉女人,《旋转舞台》里的歌星,《碧玉岩》里的诗人,《连环套》里的一群男女,等等,告诉人们活着就是战场,也即情场,所有的人都在欲望的陷阱里厮杀。
说到“诗学”,陶然在《天外歌声哼出的泪滴》里借着紫霞说出了一段话:“人在本质上都是寂寞的。你没有办法解决别人的寂寞,别人也没有办法解决你的寂寞。所有的寂寞,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萧宏盛的寂寞其实就是“人”的寂寞,“他只是独来独往的匆匆过客,没有回头的望眼,也没有送别的挥手”。他的分不清是离别还是告别,是逃离还是挂念,最后只有在“天外的歌声”里,让人间的一切远去。这个境界让我想到一个哲言:当一个人的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问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爱过。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是一个年轻人问一个老人:“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会想到爱吗?”老人拨着一堆燃尽的灰,说:“你看!”那灰烬的里面竟还是红的,吹一下,依然热浪烫人。
在陶然的小说中,让人特别难忘的是那篇《碧玉岩》。里面的故事,鼎公这样说:“此情此境,在任何小说中都会发生一些激烈的动作,这里却什么也没发生。”但字里行间却处处充满了“性爱”的张力。这篇小说表达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暧昧”。“暧昧”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美学概念,这是一个不明确的精神境界,是一个可以向往可以探索可以等待的世界,这个世界在“知”与“不知”之间,所以是一个充满感觉的世界!这样的一种暧昧情怀,高就高在它是“形而上”的,是属于“人”所特有的一种诗意的本质。可惜这种“人”的诗意本质在现在的人间已经越来越淡化,“人”的行为方式更接近“动物界”的目标与快捷。这让我想起了莫言的一段话:“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恋爱的能力。”《碧玉岩》的意义,就是想告诉我们爱是一种感觉,是一种能力。
陶然的小说,从整体上看,虽说融汇了移民、商战、情爱等诸多香港文学的基本要素,但却不是“香港的文学”所能概括。他的作品,其中既有深厚的历史背景,共和国的世纪风雨,更有对现代城市商业文化的本质揭露与批判,都具有着超越性的意义。他是“入”香港的,又是“出”香港的,犹如“入世”与“出世”的共存。他要写的人,既是“香港人”,又不是“香港人”。所以,我并不认为香港的作家就一定要写香港,如同莫言写高密,贾平凹写商州,陈忠实写关中,王安忆写上海,一个作家跟自己的土地太亲近,也会浑浊了他原本高远的天空。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应该是一种“距离”的艺术,能“入”能“出”,香港才会诞生真正扛鼎的作家。
陶然小说的“入”,是他以“香港的故事”为体;谈到“出”,则是他最终的诉说升腾到了人的无奈和困境。这种无奈,有现实的逼迫,有人性的桎梏,更有理想的光芒。如果说陶然的小说还有不足,在我看来是他的想象力喷发还不够,缺少一种天马行空的大气概。对此,我们并不能给以翘首的期盼,因为任何一种特质,都有辩证的两极,深度可以有力度,但肯定要失去它的某种宽阔。
这些年,我是先被陶然的散文吸引,之后才进入他的小说世界。在散文的世界里,陶然是在耐心而谦和地讲意味深长的道理,他的小说,却是向这个世界吐露并诉说着自己内心的秘密与呼唤。关于他的散文,那是另一个沉重的题目,里面所蕴藏的精致温和的气息,常常将我熏染如醉。陶然在小说里不能明白说出的话多在散文中说出来,他的抚掌叹息,他的漂泊之痛,他的风物感伤,他的历史咏叹,他的现实暗恋,统统都流泻在笔端。
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学都会有两种风景,一种是本地人的风景,一种是外来者的风景,文坛亦然。正是因为有这两种风景的交相辉映,文坛才如活水般充满生机。香港的文坛,正如陶然曾经主编的那份自1985年创刊的《香港文学》,琳琅繁华之中,始终有一脉来自地心的清流,顽强地流淌着,慷慨地滋润着,默默地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