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人性
——曹七巧人性之解读
2018-07-13
张爱玲以其特有的锐利目光探讨人性,她的代表作《金锁记》正是这样一部经典作品。主人公曹七巧的不幸来自一场不可选择的失败婚姻,自她嫁进姜公馆的那一天起便注定了一场人性异化的悲剧。本文拟从空间对人性影响的角度出发,分析曹七巧人性异化的原因及其内心深处对人性复归的渴望从而探索作者对空间建构的独到匠心。
一、空间理论概述
本文探究的空间包括三部分: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与权力空间。物理空间作为经验和感知的空间,是物质维度的空间,偏重于客观性和物质性。
社会空间主要依据列斐伏尔在《空闲的生产》一书中的相关理论来阐述。在该书中,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概念更是一个社会概念,社会秩序的建构和社会关系的重组形成了抽象的空间。空间的活动主体——人,在与周遭社会的微妙反应中不断影响空间状态,但同时又被空间潜移默化的限制或改变,进而影响整个社会形态的发展。这样动态循环的过程反映出社会与空间彼此成就又互相制约的关系。
米歇尔·福柯在《空间、知识和权力》中明确指出空间对于权力运作的重要意义,这一命题是权力空间理论发展的奠基石。他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将横轴上的权力史与纵轴上的空间史进行结合,总结出空间之于个人所产生的生产作用,同时空间所带有的权力暗示与统治话语能够制约人的思想和行为。德·塞尔杜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也涉及到权力空间的理论,他认为空间差异的产生往往是权力运行的结果。空间是掌权者的空间,他们管理和统治空间,而弱者在空间中处于被动地位,难逃边缘化的困境。
二、闯入姜公馆——异化的诞生
姜公馆作为一个住所首先具备着客观的物理空间属性,关于空间的大小文中这样写道:“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公馆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够住的,因此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拥挤的内部空间体现出一个没落家族难以掩藏的局促,暗示这样一个大厦将倾的封建家族在战乱之中已失去曾经的社会权力话语。但现实的惨淡尚不足以让一群可怜人互相取暖,在这闭塞的空间中仍有高下之分,好坏之别,时代悲剧中的一群困兽彼此撕咬互不放过,上演可笑的悲哀。姜公馆狭小、拥挤的空间同时还意味着个人隐私的缺失,为八卦与苟且提供了土壤;关于空间的明暗,作者借曹七巧之口道:“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黑暗的空间增添了曹七巧内心的不平,这些不平是矛盾的源头,是异化的开端。更糟糕的是,没有人在乎她在暗处的改变,不公的遭遇没有换来任何的同情和帮助,尖锐、狭隘的言辞不过是高宅大院中最无意义的一句牢骚。她的挣扎显得可笑而愚蠢,个人空间的一小片黑暗也很快被整体表象的光鲜遮掩:“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新旧杂糅的风格、慵懒昏黄的基调,符合故事开篇三十年前的时间设定,带着回忆的暖意和涩味。这样和谐的氛围、安逸的空间,仿佛不会发生不幸,亦或者发生怎样的不幸都不声不响,不痛不痒。可以说姜公馆是“锁”住曹七巧的笼子,在这个看似不大的空间中,她摸不到出去的方向,甚至也不具备迈出门的勇气,她总是倚在门边,承受这种尴尬的定位。
姜公馆住着一大家族,它承载着各种关系及人们的价值观念、道德取向等非实体的东西,并不是纯粹的物理空间,包含社会空间的属性。在姜公馆这个社会空间中,曹七巧是以一个“闯入者”的身份存在的,她本身的社会资源和生活方式决定了她不属于这个空间。一个下人眼中低三下四的人,嫁给得了软骨病没有实权的丈夫,如何能在这个势利的大家族中活的有尊严。粗俗的谈吐下人都瞧她不起,何况他人,她是姜公馆最孤独的人,被孤立、被嫌弃,没有朋友更没有援手,长期在这样的空间里她能够想到自我保护的方法便是用尖锐的言辞中伤别人,在别人的痛苦中获得短暂的胜利和存在感。
《金锁记》中的姜公馆保持着鲜明的家长制特征,老太太是绝对的权威,从高到低,权力的分层清楚、明晰。曹七巧努力想要融进这权力的的世界,苦于没有尊贵的身份作为通关证。社会空间限制了她与下级和同级的对话,权力空间又限制了她与上级的对话,她是一个发不出声的可怜人:“她在门槛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进去告诉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兄嫂来访竟丧失了自我的话语权与主体性,甚至连下人也默认没有对话的机会和必要,是怎样的羞耻。这种羞耻源自一种不甘,曾经在麻油店的美好过往给予的自信,让她不能忍受遭遇如此不堪的生活,承受周遭的冷眼与嘲笑。她对于姜季泽的感情更多的是渴求一种平等的对待和认同。“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这是她对平等与尊严的最后一次挣扎,但结局依然凄怆,于是死了心,不再期待,看清了在这个环境中生存的砝码,就是权力,就是金钱。将不甘压抑在胸,积淀成对金钱、权力不尽的渴望,终于成为自己讨厌的模样。
这也正如德·塞尔杜所强调的,权力对人的空间地位会产生影响,权力的高低扩大了空间的差别。弱者往往在物理空间上被主体区隔与划分,进而在社会空间中感到被压迫、被排斥,而长时间丧失话语权的抑郁与孤独使得他们最终走向人性的异化和覆灭。作者通过对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以及权力空间的建构,间接阐释了曹七巧必然走向人性异化的原因,体现出空间场所对人性的影响。
三、回忆麻油店——复归的渴望
麻油店可以说是曹七巧内心的乌托邦,是她人性善的起点,也是回忆自己悲哀一生,最后想要回归的人性终点。
对麻油店的描写在小说中出现两次,第一次是哥哥和嫂子来看曹七巧:“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这段文字从颜色、陈设、动作等细节描绘出回忆滤镜下往日的美好,体现出曹七巧对过去的怀恋,对麻油店和那条街所构建出的空间她是有着一定的依恋情愫的,因此这里的空间被赋予了浓重的主观情感,对曹七巧而言是一个“地方”。正如周尚意在《人文主义地理学家眼中的“地方”》一文中总结段义孚先生的“地方”观点时,认为“地方”就是一种主体感受。
这个“地方”是曹七巧所想回归的心灵家园,在这个家园的构建中,空间的布局简单而开阔,不像姜公馆的拥挤和阴暗,那里明亮而自由。人与人的社会地位差不多,生活方式也相投,可以自在的开玩笑,简单、直接、真诚、快活。更不会有权力的压迫,各做各的生意,不必看谁脸色。最重要的是可以平等的对话与沟通,拥有真正的爱情,不会有人为钱接近她,她也不必为钱疏远谁。“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纵然没有多爱也总归是有盼头,不似这凄怆一生,被金的枷锁束缚,到头来什么真心也没有,白白岁月蹉跎。
“真心”是曹七巧生命最后的追求和遗憾,也是张爱玲对人性之真的探寻。这个“真”,曹七巧在第二次回忆中获得了希望,回忆中的男子不只是第一次想到的朝禄,还有麻油店那整个空间中的其他男子。她对这一空间是绝对信任的,认为随便选择哪一个男人都会拥有幸福的可能。在这个空间中曹七巧放下对别人,包括对自己的提防,正视内心压抑的对爱情的渴慕、对幸福的追求;作为一个女人容颜弹指老的遗憾;对伤害儿女人生的悔恨;不受掌控的命运的无奈。
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曹七巧的人生是社会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这样的故事也许完不了。但每一个“曹七巧”心里也许都有一个“麻油店”,在那里人能够复归到自然、本真状态,获得精神上的释然与平和,这大概也是作者所向往的人性的归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