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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茅”文化探究

2018-07-13余娟边利丰

三峡论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诗经

余娟 边利丰

摘 要:在现代看来,“茅”只是一种路边极为普通的植物。但在“诗经”中,茅却是承载了先民重要思想和观念的“神草”,被赋予了多种特殊的含义。通过研究《诗经》中的相关篇章来体会 “茅”的文化意味,有助于还原出“茅”本身在那个时代的文化风貌。

关键词:《诗经》;实用价值;沥酒祭祀;社交隐语;物以情观

中图分类号:A1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8)03-0086-04

一、“茅”的实用价值

无论是在乡间的小路上,亦或是郊外的山坡上,茅的身影无处不在。那么“茅”究竟为何物呢?明代著名医药学家李时珍曾在《本草纲目·白茅》中对茅进行来了具体详尽的考释,其云: “茅叶如矛,故谓之茅。……春生芽,布地如针,俗谓之茅针,亦可啖,甚益小儿。夏生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1]811寥寥数语便将“茅”的生长习性描述的清清楚楚。除此之外,李时珍将“茅”大致分为五类:白茅、菅茅、黄茅、香茅、芭茅。此五种“茅”各有各的妙用。

其中白茅短小,三四月份开花结果,根长且有分节,可以用来苫盖。《韩非子·五蠢》中云:“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研”,这里的“茅茨”指的就是用茅草做的屋顶,主要功能是防雨。另外,白茅可用于苞苴。《诗经·召南·野有死麕》中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诗中的男子正是用白茅来包裹他刚打到的獐子,然后将之送给他的心上人。郑玄注《礼记》亦有云:“苇苞畏三尺,是其裹鱼肉用茅、用苇也。”此两条都从侧面证明了茅的“苞苴”作用。

菅茅多生长在山上,比白茅略长,根部短小坚硬,无节而微甘,可以入药,但是药效不及白茅。黄茅类似菅茅,在植茎上分叶,根细短而坚硬,没有分节,茎叶柔韧,可以做绳索等物。《诗经·七月》:“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农夫们白日里到山里割茅草,晚上就将割来的茅草搓成绳索,此诗可证此说。香茅,又称菁茅、琼茅,生长在湖南和江淮地区,气味芬芳,可以用来缩酒。芭茅,又称“五月芒”,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草,一般成片生长,叶大如蒲,长六七尺,茅根可以入药,治疗多种病症。

“茅”在现在看来实不属珍贵花草,所以经常被人们忽略。但在远古时期,茅却对人们的生产生活有着重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沥酒祭祀、社会交往这种平常的生活中,茅更是起着特殊的作用。虽然随着历史的推移,茅的神奇性已然消逝,但茅曾经在古代历史中所沉淀的文化意味却是让人无法忽略的。

二、独特的滤酒和祭祀方式

江统在《酒诰》中云:“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一曰杜康。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成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在古代,劳动人民通过长期的生活实践,逐渐发明创造了由饭发酵酿造而成的酒,并用剩余的粮食来酿造这种美味。《楚辞·渔父》中记载:“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酾。”[2]78由此可见,我国古代最原始的酒是连糟一起饮用的,酒渣与酒液并未分离。在以后不断饮用的过程中,才慢慢出现了过滤、蒸馏等一系列的方法使酒糟和酒液分离开来,变为现在常见的清酒。在酿酒发展史的过滤这一环节中,茅曾经起到过很大的作用。

《诗经·小雅·伐木》中有言:“酾酒有藇”, 《毛诗正义》在注释此句時曾如是说道:“以筐曰酾,以薮曰湑者,筐,竹器也。薮,草也。漉酒者或用筐,或用草,于今犹然。毛氏盖相传为说,因酾言湑,逆解下文。用草者,用茅也。”又在注释“有酒湑我,无酒酤我”言:“湑,莤之也。王有酒则沛莤之,无酒酤买之,要欲厚於族人。莤。所六反,与《左传》缩酒同,义谓以茅泲之而去其糟也,字从艸。”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茜”的本义:“祭束茅加於祼圭。而灌鬯酒。是爲莤。”那么,“湑”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那就是“以酒灌茅”或“以茅滤酒”。可见,在先秦时期,人们正是用茅草来过滤带渣的酒。以达到使其变清的功效。

上文提及“莤”的意思与《左传》缩酒相同。追溯“包茅缩酒”我们可知:缩酒为酿酒过程中滤酒的一种方式,后被用于祭祀中的酒祭。《左传·僖公四年·齐桓公伐楚》中记载“尔供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这里讲述的是齐桓公以楚国没有向周天子进贡包茅,导致祭祀中的缩酒仪式无法进行为由,联合鲁、宋、陈、卫、郑等诸侯国来讨伐楚国的故事。郭锡良、唐作潘《古代汉语》解释:“缩酒:渗酒,古代祭祀的一种仪式,即把酒倒在包茅上慢慢地渗下去,表示就如同鬼神喝了一般。”[3]136王力在《古代汉语》中解释“茅,菁茅,楚地特产。包茅,包成捆的菁茅。”[4]14从此可以看出,“缩酒”应当如同“滤酒”,即在祭祀时,以菁茅来过滤酒醪中的残渣,这样不仅可以使酒变得洁净,而且可以把菁茅独特的芳香融入酒中。得出清酒后,用来贡献给祖先和神灵,以此祈求得到土地神的庇佑。

在《周礼·天官》甸师一条中提到“包茅”:“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藉。以时入之,以共齐盛。祭祀,共萧茅,共野果,苽之荐。”[5]52郑兴认为:“萧字或为莤,莤读为缩。”但杜预不以为然,他认为:“萧为香蒿,不是“莤”。”郑玄则认为“合馨香者,是萧之谓也。”“茅以共祭之苴,亦以缩酒,苴以藉祭。缩酒,泲酒也。”这说明在祭祀中,萧也为馨香之草,和茅一起用于祭祀。在《国语·晋语》中,叔向劝诫赵文子,不要为了一时意气就去争歃之先后,在这番引经据典,有理有情的话中,也提到了包茅:“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韦昭注:“蕝,谓束茅而立之,所以缩酒;望表,谓望祭山川,立木以为表,表其位也。”[6]407在这一场大型的祭祀活动中,包茅缩酒用来祭祀地神,燎祭用来祭祀天神,望表则用来祭祀山川树木之神。可见,“茅”在祭祀文化中确有其独特地位。

“包茅”作为楚地进献的贡品,居然可以成为一场战争的理由。由此可见,楚地的“菁茅”在祭祀时的缩酒中有无可取代的地位,是其他地方的白茅所不能比拟的。《汉语大词典》中,“包茅:古代祭祀时用以沥酒的菁茅。……范宁注:‘菁茅,香草,所以缩酒。”[7]734从这里可以看出,楚地的菁茅作为贡品用来“缩酒”的原因是因为它的香味。《水经注》亦云:“晋书《地道志》曰:‘泉陵(今湖南省永州市)县有香茅,气甚芬芳,言贡之以缩酒。盖此茅洁且芳,异于他处所产,宜缩祭祀之酒,故特令包匦而供之。”这些材料均说明菁茅作为贡品最大的优势在于其气味芳香,干净洁白,长久存放等特点。“菁茅”以其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古代酿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原始的社交隐语

对于上古先民来说,植物首先是其物质生活资料的重要来源,采集植物是他们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另外,植物被大量援引入诗,也反映了古人借助植物来隐曲地表现他们的精神世界。植物寄托着他们强烈真挚的生命意识——个体生命的存在(表现为求生)与种族生命的延续(表现为增殖)。《诗经》中由植物所形成的人与草木的关系,有时就表现为对原始生命力和自然生殖力的崇拜与讴歌。从上古民俗及神话原型来看,茅亦可视为古人社交生活的隐语。

《诗经·小雅·白华》篇有提及“茅”这种植物,其诗云:“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前两句以白茅紧束着开花的菅草来比喻男女相爱情深,反衬后面男子将女子抛弃,使其孤独无依。后两句以云降甘霖滋润菅茅来比喻女子受到男子的呵护和关爱,由此反衬作诗女子对男子连白云都不如的怨恨。无论是出于何种用途,这都表达了古代劳动人民对“茅”这种植物的喜爱。

在《诗经·召南·野有死麕》篇中,“茅”也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其诗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毛诗序》评论:“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8]121因此,此诗曾一度被认为是“淫诗”。但王质在《诗总闻》中反驳了此种观点,他认为:“当是在野而又贫者,无羔雁币帛以将意,取兽于野,包物以茅,护门有犬,皆乡落气象也……虽定礼有成式,亦当随家丰俭。”[9]20姚际恒《诗经通论》也说:“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婚姻之诗……白茅,洁白之物,以当束帛。”[10]45山野贫穷者没有财物,只好以茅包麕,当作聘礼赠与女子。白茅是洁净芳香的植物,用来包裹聘礼赠与心仪之人是说得通的。

在中国文化中,经常有象征、借物喻人等手法的运用。《诗经·唐风·椒聊》有云:“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11]21这首诗用果实盈满的花椒树形象来象征丰满健壮的女子,在表达自己健康而多子的美好愿望的同时,也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他们对于强大生殖力量的讴歌。

同上所述,我们也可以将“茅”纳入“象征”“借物喻人”的手法中来理解。“茅”就像“花椒”一样,也有这样特定的象征意义,使得它受到古代先民的崇拜。首先,茅在我國的分布范围甚广,几乎大部分陆地都有它的身影,而且它的生命力极强,即使在干旱贫瘠的土地,它也能顽强地生长。其次“茅”的繁殖能力特别强,茅总是成片生长,可由最初稀稀松松的几棵逐步发展为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对古代先民来说,无论是顽强的生命力还是旺盛的繁殖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这种情况下,具有这种生命特征和能力的植物在先民心目当中总是充满神秘色彩,进而成为顶礼膜拜的神圣对象。

四、茅的诗学解释——物以情观

“物以情观”是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提出的重要文学思想。其实质上就是一种审美“移情”的情感评价,即朱光潜先生所言的“把我的情感移注到物里去分享物的生命”。 “物以情观”不是抽象、空洞的纯粹理论,它归纳的是以《诗经》为代表中国文学的抒情手法、抒情传统。而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始于《诗经》,我们当然可以将神奇的茅纳入这一传统去理解。

《诗经·邶风·静女》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女之为美,美人之贻。[12]48

在这首诗中出现了两件“定情信物”,一为“洵美且异”的“荑”,一为光泽亮丽的“彤管”。《毛传》解释为:“荑,茅之始生也。”可见“荑”就是“茅”。“彤管”为何物,历来颇受争议,众人说法不一。闻一多、王力等人都坚持“彤管”是一种植物,即后面诗中提到的“荑”。王力在《古代汉语》中这样解释:“‘彤管,到底是什么,向来说法不一,一说是红色管状的草,就是下文的‘荑。此说较妥。”[4]478因此,彤管也应是“茅”。

事实上,欧阳修就已意识到从抒情角度分析《静女》。其《诗本义》(卷三)解释彤管说:“古者针、笔皆有管,乐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为何物也。但彤是色之美者,盖男女相悦,用此美色之管相遗以通情结好耳”。[13]《诗本义》宗旨就是要探究《诗经》之本义:“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14]欧阳修所谓“诗之本”正是诗人情感之表达——“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 因此,情感必然是寻求诗义的重要途径。“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诗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15]其后,朱熹亦从这一角度解说彤管:“彤管,未详何物。盖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耳”。[16]31

静女所赠之茅是一种非常普通、平凡的野生植物,之所以在“我”眼中“洵美且异”,正是由于“以通情结好”、“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这种表现手法实质就是“物以情观”的审美移情。 “物以情观” 不是一般的观看,而是“自我的情感移入到物”,“以己之情去观察外物”,“观看中有感受,有体验,有评价,有更深的涵义”,实质乃是“情感评价”。[17]

在“我”心中,茅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然之物了,而是被象征化的、具有生命气息“女”(汝)了,自然也就“洵美且异”了。

综上所述,“茅”作为一种普通的野草,不仅有着诸多的实用功能价值,更有着特殊的文化意义。首先,茅因其芳香洁净的特点,被作为贡品用来进行祭祀中的缩酒仪式,是令神灵无咎的灵草。其次,在古代人际交往中,茅因其强大的生命力和繁殖力,被用来作为社交中男女相赠的礼物,是生殖崇拜的表现。再而,茅被赋予了人类思维的丰富内涵,隐含着深厚的文化意味,变成了诗人感情中悲欢离合的象征。

注 释:

[1]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校点本),人民卫生出版社,1977年。

[2] (战国)屈原,廖晨星注:《楚辞》,崇文书局,2015年。

[3] 郭锡良、唐作潘:《古代汉语》,北京出版社,1996年。

[4] 王力:《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99年。

[5](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6] 俞志慧 :《<国语>韦昭注辨正》,中华书局,2009年。

[7] 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

[8](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9](南宋)王质:《诗总闻》,中华书局,1985年。

[10](清)姚际恒:《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58年。

[11]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2] 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

[13](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三,四部丛刊三编本,上海书店,1985年。

[14](宋)欧阳修:《诗本义》卷十四,四部丛刊三编本。

[15](宋)欧阳修:《诗本义》卷六,四部丛刊三编本。

[16](宋)朱熹,赵长征点校:《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

[17] 童庆炳:《<文心雕龙>“物以情观”说》,《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

责任编辑:杨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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