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脑海中的橡皮擦
2018-07-13郭娟
郭娟
从客厅到厨房,再到阳台,现在是父亲的疆域。
自从前年冬天在酷寒的夜里险些找不到家,父亲就很少下楼了。之前他还能到附近市场买菜,或到饺子馆吃午饭。父亲经常拿着百元大钞买几根葱或买二斤肉,不等找零就走了。父亲一度天天买肉、绞肉馅,冰箱都装不下了;一度爱买香其酱,家里经常放着十几袋。我们说,就当是父亲撒些零钱做善事了。那时父亲还能下楼走动,还能走回自己的家。自从那次找不到家,冰天雪地里冻了大半夜,父亲已经没有外出的欲望了。
家里空荡荡的。上班上学的走了,从早6点半到晚6点半,父亲在他的疆域里巡视,无人说话。电视渐渐也想不起打开看。渐渐地,父亲的脚步慢了,一点一点地挪动。一点一点挪,有可以扶的桌、柜、墙,他都依靠着;无所依靠时,就摆动着胳膊,迈着京剧里老员外的那种步子,慢慢地晃着、挪着。我知道以后打电话,要等着多响几声,等父亲从沙发里艰难起身,一步一步来接电话。
父亲一步一步挪过长长的客厅,到他转进厨房,我可以看完两页书。我悄悄起身,跟过去,看见父亲在厨房里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又挪到阳台上,不知要干什么,也是摸摸,撫抚。然后转回来,站在卧室门口,停下,半天一动不动。父亲一生勤劳,白天从不肯上床睡一会儿,虽然现在他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沙发里打盹。
睡着的父亲还像是原来的父亲。他脑中的那块橡皮擦是一刻不停地擦着,还是也有时停一下?最初,擦去一点记忆时,谁也没有察觉;等到又擦去一些,父亲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常常把一日当成几天;渐渐地,在亲人的错愕和轻忽中,父亲对于自己的记忆失去了自信。
目前,父亲还认得大部分亲人,我不敢想那一天,当他不再认识我们时,在他的意识里究竟是完全不想我们,还是焦灼地找却找不到我们。我尽量不再回忆父亲以往的叱咤挥洒、谈笑风生,也不愿预判他的未来,预支悲伤。谁不是百年过客?生命本是向死而生的一次逆旅。当我有机会和他在一起,我就快乐地、温柔地待他,尊敬地对他,耐心地和他聊一聊。那些还没有被擦去的往事,是我和他栖息的花园小岛,一片温馨——尽管这个小岛终将被淹没。
我离家那天的午后,父亲坐在窗前,背对着我,望着外面。我走了,父亲不知,也许这朝夕相处的三天也已经忘了。我说:“爸,8月我还回来看你。”他郑重而干脆地说:“好!”
我不知他能否记住对我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