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图
2018-07-12鱼禾
鱼禾
1
早已出了中原了。天色并没有预想中的清朗。我看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蓝色箭头在华北凝滞不动。太慢了。我建议两个人轮流开车,昼夜兼程。老梁不喜欢这么赶路。有这个必要吗,他说,跟逃跑似的。
我的确觉得我正在逃跑。这泥浆般的空气,会在我的肺叶中垒墙。这堵墙一旦形成就不能清除。因为必须呼吸,只能听任空气在自己肺叶中垒墙。这是一件挺悲惨的事。那将会很悲惨的呀。飞白这句话留声机一样在耳边回放。要不惜一切挣钱啊,飞白说,如果沦落为穷人,那将会很悲惨的呀。他用的词是“沦落”,似乎我们现在跟“穷人”还有遥远的距离。飞白的山水画有一阵子挺值钱的。前些年书画不论优劣,都值点钱。但凡在跟书画有关的什么团体挂个职务,就能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随便写几笔画几笔,润笔费就揣进兜了。但飞白看不上润笔费。飞白说,这点小钱够干什么,至少得以百万为单位,才能叫挣钱。
飞白前两年在一次行业协会换届中兼职做了主席,随后又在本地一所 211院校被聘为美术系客座教授,算是双喜临门。尽管协会的名称不像官方协会那么规范,就称“书画协会”,客座教授也不过是个不授课也不带学生的虚名,但飞白挺满意。飞白说,实质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作为台阶,不管头衔是官方的民间的,一样。飞白说,有了台阶,哪怕是个土渣子垒成的台阶,挣钱的机会,就算有了。飞白的山水画笔触飞快,善于留白。但这并不是他笔名飞白的缘由。飞白本名费白。他不待见那个“费”字,在所有的画幅上都落款飞白。他说他崇拜李白,这飞字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飞。飞白动情地说,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潇洒,得上多少台阶才能达到呀。
从眼前掠过的景物逐渐疏朗。在接近200码的越野车上看去,所有的轮廓都带着速度造成的幻影,虚虚实实,像飞白的山水画。我开车的时候只能开车,心无旁骛。老梁不。他一边开车,一边能看到几百米以外正在奔跑的羚羊,能看到云层间出没的鹰,也能注意到刚刚冒险超车的是一辆什么牌照的车,或者很投入地聊天,要不就是拿一些匪夷所思的段子来逗我开心。平时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老梁,一上路就元神回位,精细无比。我常常觉得这就是个命定的行路人,永远不需要终点,也不需要中途落脚。他目视前方旁若无人地说话,许多话题无端兴起,也无需应和,犹如自言自语。
车进秦岭的时候老梁说,这里有过一条引水渠,渠道曲折,翻山越岭,谁也不会想到开挖那条引水渠葬送了多少人。
连续过了三个弯道,老梁才继续说下去。
许多事情是很多年以后回头才意识到它的悲惨,老梁说,当时身临其境,你脑子里一片空白,你像个畜生一样经过那些事件,觉得生死只是听天由命,跟自己没有关系,你也从来不觉得难过,没有,你感到的全是具体的困难,比如下一顿饭在哪里你还不知道,你得想办法去找,冬天来了你还没有挡寒一点的鞋子,要是不解决那你的脚趾头就只能在严寒中慢慢烂掉,这你也得想办法。你千方百计弄来几小块牛皮,带着毛,带着血,你得找鞋匠,让他把牛皮缝到有破洞的解放鞋上,再把解放鞋的鞋底加一层纸板固定,制成一双棉鞋。所以你的脚在冬天的雪地里只是冻坏了趾甲,骨头都能保存完好。然后是膝盖,前心后背,在严寒到来之前你必须找到各种能利用的毛皮,把这些怕冷的部位一块一块遮挡起来。
我听得冷飕飕的。
老梁说他会在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写个东西”。老梁从不捏造,他也不觉得有捏造的必要。从老梁的描述看,他要写下的东西有着连贯的情节,那么,这东西大致是一篇小说——或者不如叫它故事吧。故事和这片湖有关,主角叫王渊,和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主角重名。我不觉得他真会“写个东西”。“所有的事情”太多了,总也忙不完。“写个东西”与其说是个心愿,不如说只是一桩需要不时申明的立场。他似乎只是想对自己强调,那些事情他还没有忘记。老梁管那桩杀人案叫“著名的复仇”。从老梁描述那件事的语气我觉得他应该认识王渊,也许还不仅仅是认识。但是老梁说,别扯淡,不认识。老梁平时随和,但对于这件事,他拒绝过问。我固执地觉得他们认识。我只能在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保持沉默。事实上在许多时候我都能很好地保持沉默。这不难,而且我也习惯了。但我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我推测,这里面肯定埋伏着一桩巨大的秘密——属于他们、与我无关的秘密。
2
这一趟出来,走的是一条和两年前完全重复的路线。本来从西安开始就有斜插的公路,经汉中、陇南直到略阳。但老梁执意要沿着前年乘火车过来的路线,先到宝鸡,再向南到略阳,经过燕子矶、阳平关,到青木川。
两年前那趟行程本来是为着一个纪念日——9月 11日,我们相识的周年。那个日子总让我想起粉身碎骨、山崩地裂之类的酷烈词语。
几年前的 9月 11日下午,我和飞白他们在西郊新开的青檐喝茶,一个人突然出现了。天知道他怎么找来的。尽管有过电话联系,但我们没有见过面。他说过这一天他要来看我,但我忘记了。老梁说,他在我办公室所在的楼下大厅里整整坐了三个小时。直到下了班他才被告知,这个单位的人是不必天天来上班的,于是他问了我的去向,就找来了。
老梁的出现让我们的谈话戛然而止。他一身户外服,背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跟在服务员身后像一座移动的高塔。没见过面,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
总算找到你了,他说。
那天的下午茶是飞白邀的。当天上午,飞白的山水画展览在青檐顶楼的同庆河厅举办,展览会标是“中部地区美术交流展·飞白山水”,省内书画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敷衍过中午的宴请,飞白的兴奋还延续着,于是留下几位常聊的,就在昔归厅续下午茶。昔归位于青檐顶楼西南角,西南两面全玻璃隔断,外带 L形露台,是阳光房的格局。老梁出现的时候,露台遮棚的影子正转到门口。他的半边身体在遮棚的阴影里,另半边在白花花的阳光下。这个对比度强烈的形象如此耀眼,以至于时隔许久,每当我想起老梁,总是想到这个因为逆光看向我而微微侧身、眯起眼睛的男人。似乎让我迷恋的并不是身边这个人,而只是那個喝茶的午后,在强烈的光影分割里,在我眼前蓦然出现的那个光暗对比强烈的身影,一个恍兮惚兮的幻觉。
那个下午,尽管只是照了一面,老梁却不容置疑地断定,飞白“是个钱串子”,从此不许我提及此人。他的刻薄弄得我挺烦的。我说,你这么讨厌人家没道理啊,你自己不也玩钱么。老梁说,没听说过盗亦有道?问题不在于玩什么,而在于怎么个玩法。我仿佛听见了心中涌起的哂笑。鬼才信他的道。
老梁正在做的事犹如天书一样难以理解。他们只是让钱像水一样流动,像是泄洪。他们掘开这个口子,既疏解了河流的水压,也浇灌了满地的荆棘。洪水从这片荆棘地上漫过,经过弯转,在平阔地带(险象消失之处)又汇入河道。这个兜转的过程,让老梁他们的储水池越来越大。
河里的水还是那么多,老梁池子里的水是怎么多出来的,我不明白。我对这种不涉及具体商品的“生意”缺乏敏感。
老梁的人脉之广令人啧舌。四方密布的关系网犹如人体内无处不在的血管,从心脏到肢体末梢,枝脉贯连,无微不至。不时打进的电话里,从能够左右资金下拨的老大,到四处跑腿的小厮,三教九流,形形色色。老梁知道我不懂,所以,在我面前谈起那些过程曲折的生意的时候从不避讳。我有时候觉得他的注意力已经远远不在于享用钱的好处,而只是把玩巨额资金、进而也随时把玩被金钱的气味弄得神魂颠倒的人们的朝拜。
老梁所到之处,那种众星捧月般的气氛让我极度不适。老梁不大在意,但也坦然受之。有一次我和老梁经过琼州海峡,因为一点小事,我当众跟老梁翻了脸。老梁一整天在我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造次。晚上一起喝酒,一个醉醺醺的人对我说,哎,看不出来,他还挺把你当人的。老梁低声喝道,马屁都不会拍,滚。那人立刻诺诺连声地退下。我睨了那人一眼。人高马大的一个人,长得也不坏,可惜神色萎靡,怎么看都是个奴才。那么我呢?他这种人怎么看我?“他还挺把你当人的”,潜台词太丰富了。他在奇怪什么?是由于老梁从不把他们当人,独独把我当人,这让他觉得奇怪?还是老梁不把我当人才正常?那么,他们必是从习见中早已形成印象:老梁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我。
这真是一次成功的离间。从此,我再没给过老梁这样的机会——把我当人或不当人。
老梁不像飞白那样对钱抱有由衷的热爱。老梁常常以近乎挥霍的方式把钱借给那些随便张口求助的人。他把那些纸币挣过来又撒出去。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不就是几张纸嘛,他大大咧咧地对那些求助者扬言,少啰嗦,说个数。那语气令人想到嗟来之食这样的词汇。那种一脚把纸币踢给什么人的感觉,一定是他的大愉快。我觉得他对那些不时来到手中又轻易流出的纸币怀有匪夷所思的厌恨。如果不是这种纸张质地生硬,他很有可能直接用它们来擦屁股。
但是在另一些时候,他却习惯于盘算,简直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对待自己老梁节俭得活像个守财奴。他会把一件外套或一双鞋连续穿好多年,宁可打补丁也不更换。他似乎并不了解花钱的效用和快乐。那些纸币,那些被他顺手借出的纸币只是被降服的物件,不是交换符号,不是可以购买舒适生活的货币,那些限量版的含有重重防伪手段的精致的纸,和他的生活状态无关,和柴米油盐无关,和衣食住行无关,当然也和我,和这个被他“当人”并且正在努力取悦的女人无关。
他宁可用这样一趟重复的行程,不辞辛苦地取悦我。
3
上一次奔赴青木川的時候我们已经相识两周年。我们乘火车到达宝鸡,再搭绿皮车到达略阳,准备在略阳住下,第二天再去青木川。
搭绿皮车,在略阳住宿,也都为了纪念。我一直很想再坐一次绿皮车。现在,在秦岭山中依然开着的绿皮车主要是给卖山货的山民准备的。为了方便他们把山货从一处带往另一处出售,绿皮车遇站必停,加上总要不时避让快车,所以车速很慢,要赶路的人绝对不会搭乘。从宝鸡到略阳的绿皮车票价才十七块钱。我和老梁所在的车厢只有我们两个,卡座朴素干净。间或有背着山货搭乘一站两站的山民上车下车。他们的背篓里全是价廉物美的食物——清脆微酸的小苹果,饱满醇香的板栗,薄皮大瓤的山核桃,老梁见一样买一样。我斜躺在座位上一样一样慢慢吃,吃了一路。
到略阳已是天色擦黑。我们叫了出租,直奔江滨酒店。那是一家位于岷江大桥东南角的小旅馆。我和老梁第一次开车远行时曾经在此落脚。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凶恶的敲门声从梦中惊醒。老梁去开门。我刚坐起来,还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话,几个身穿制服的人就不请自入,径直走到了床边,老梁拦都拦不住。看看你的身份证,为首的制服对我说。时值初秋,我身上只套着一件几乎透明的纱质睡裙。我抓起旁边的外套裹到身上,穿了鞋站起来。我看看你的搜查证,我向为首的制服伸出手。他说,什么搜查证,我们只有工作证。他说着把证件交给我看。你们的呢?我问其他几个。为首的制服语气支吾,他们是协警。我的怒火一下子爆发。流氓!给我滚出去!我声如洪钟。在那个小小的房间,这声音实在有些震耳欲聋。那帮人退到门外。为首的制服说,你别激动嘛,我们就是例行检查。老梁把我拦回房间,又出门跟他们说了几句。那帮人悻悻而去。
怒火散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危险。这帮穿着制服四处盘查的人渣,常年以抓嫖为名大把赚钱,他们遇到的人,十有八九见了他们就要下跪,像这样无凭无据就破门而入,大约已是习惯。也许是我泼妇一样的阵势把他们弄懵了。但我隐隐觉得,这帮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在这样一个偏僻小镇,真计较起来我们只能任人宰割。我们走吧,我说,这一派穷山恶水,我没兴趣再看了。我起身收拾行李。老梁说,那好,我们以后再来。
回到伊城之后,我在一本笺谱台历上记下:避险。
4
笺谱台历是青玲送我的,内页用的全是熟宣,设计精美。
青玲画工笔花鸟,偶尔写写短篇。她也像那些人一样管自己的作品叫小小说。我不喜欢小小说,我对任何以灵巧取胜的事物都不大喜欢。我对青玲说,别这么称呼你的作品。我挺刻薄的,这脾性使许多人都受不了我。但是青玲的脾性跟她的肤色一样明净柔和。青玲说,好的。青玲的画一点也不出名,不过,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舒服的工笔,看一眼,就能静下来。在我的失眠症严重到通宵不寐的时候,她送了一幅二尺睡莲给我,睡莲上卧着一个穿着肚兜酣睡的孩子。
老梁看着这个名字表情沉湎。
这种表情上一次在老梁脸上出现,是在一个女人出狱的时候。在老梁的通讯录里,她的名字是个单字“渊”。我早知道有这么一个服刑的人,老梁每个月都会带了烟酒和钱去探望。在他打进打出的无数电话里,有很多是为那个人减刑所做的斡旋。我曾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个男人,是老梁的挚交。这件事一直让我觉得老梁还蛮仗义的。这个被称为“渊”的人出狱以后来过伊城,老梁陪她去了一趟嵩顶禅院。老梁对这个女人出狱的事只字不提。
我的推测是:这女人正是十年前那桩“著名的复仇”事件的主角,也是老梁声称要写的“东西”中的冤主。
老梁又一次表情沉湎让我深感不安。这种表情后面往往玄机暗藏。而且,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又是一道将我拒之门外的门。我想着青玲。那个明净柔和的女人,她那些具有催眠效用的工笔画,那些欲言又止令人恍惚的短篇。我不得不承认世上是有这么一些沉得住气的人,他们的时间里盛满秘密,却决意什么也不招供。我却做不到。若干年前,当我即将调离某个机关单位的时候,一位极少点评人事的老上司叹到,你啊,到底没学会深沉。“深沉”二字曾让我一闻惊心。这就是说,背后发生过的许多设计我竟没有感觉到;或者是说,我依然不能抵御任何哪怕是形式上的热情,容易向人和盘托出。
每次老梁脸上出现那种往事历历的表情,我都会想起那个令人惊心的词语——深沉。我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承认,即使在这个人心里,有道门,也是对我关着的。
有十年了,我的邮箱里,有一则消息一直定期发过来。每年的三月三,端午,七夕,重阳……每一个月份和日期数字重叠的农历单月单日,这封信都会准时发来: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在一起了吗?发件人落款“霜林醉”,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是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想起那段端正好:“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我不知道“霜林醉”是谁,他问的是什么事,因而也没有贸然回复。世道多欺,对于来历不明的搭讪一概不理会,是我保持多年的习惯。但这样年复一年没头没尾的询问,却也让人仿佛置身十里长亭,有些没着没落的。我们,我和那些曾经盟誓的人,后来各自走散,都没有在一起。但是这些回答,还值得发送吗?
老梁对我的狐疑一眼看穿。老梁说,别猜了,我妈的名字也叫青玲。
你说过你跟你妈姓,你妈姓梁。
那是她户籍登记册上的姓。
这显然又是一个故事。我只知道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该说的时候他会说,我不能问。这早已成为我和他之间的习惯。
5
雾气变得越来越浓。我们只好在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换走省道。西部的省道修得很像样,只是弯道太多,走不快。前面不断飘来团雾。尽管我们的車慢如行舟,我还是觉得挺危险的。车在团雾里穿行差不多等于盲开。老梁没有停车的意思。我只好随他。在路上,他经验丰富得多,无论怎样的路况、天气,他总会选择最好的对付办法。
我与老梁认识不久就一道驾车外出。几乎每隔一两个月,我们就会计划一次远行。这习惯持续至今。每当我们之间无端出现僵局,我们就会不约而同,收拾行李,驱车上路。任何块垒都会在漫漫路途中消化。唯有在路上才能正常相处。一旦回到日常生活,那一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门就会显得触目。而老梁依旧对那些保持沉默。如果我什么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边界,好脾气的老梁会突然暴跳如雷,一瞬间变成口不择言的莽夫。我并不想探查别人的秘密。我早已从这个无形的边界后退百丈。
这样也好。有无数次,我端起一杯浊酒慢慢饮下,在浑浊的酒香里确认着那一片永远不会再试图踏足的中间地带。我们是这个地带两端的对峙者,盔甲严整,刀枪在身。
6
飞白自从“有了台阶”,就再也顾不上好好画画了。有时候遇见了,他会慷慨地拿出一张比较得意的近作给我“雅正”。
拿出近作给我“雅正”,是多年以来飞白与我相处的习惯。飞白说,总有一天,他的山水画会价值连城。那时候飞白还有余闲,喜欢找我谈玄。我知道飞白在文史典籍上做了多年的功课。这也是飞白水墨画特别拿人的缘由。但是如今,飞白这些越来越匆忙的近作笔触浮滑,心不在焉。我看着这个大忙人的近作忍不住说,不要雅正了,我外行,看不懂。飞白没有听出我的讥讽,又或者根本无暇在意我的讥讽,他在我对面的大椅子上靠住,端起盖碗,一边呼呼地喝着青茶,一边大咧咧地敷衍道,要雅正,要雅正。
我的《失踪谱》也像老梁声称要写的故事一样一再搁置。慢慢地,我觉得已经没有再去动手的愿望了。
“总有一天”,大家都爱这么说。三十年前,有个跟我住上下铺的女孩,也爱这么说。毕业分别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写下来。她说,要把这忘了我就猪狗不如。她像个烈士一样转身昂首而去。然而三十年过去了,“把这一切写下来”的那一天至今也没有到来。现在她依然像当年一样爱着个不着调的男人,独居,家里养着两条狗,跟许多毫无抱负的人一样体形日益膨胀,每月驾车远行,每周更新“小饕餮”微信公众号,发布各地风味小吃,小饰品,小手玩,小风景。她的生活在漫无边际的蹉跎和游荡中仿佛终于安顿下来。我们都是些庸俗的人呐,每次见面她都会圈着我的脖子,一边碰杯一边毫不走心地发着感慨,啊,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总有一天”被想起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成为不提之事。
尽管每当我因为什么话题跟人提起这位大学时代的上铺,总是想到那个曾被信誓旦旦地说出的词汇,但是我也承认,所有的事情,包括我们曾经像护命一样卫护的抱负,我的《失踪谱》,老梁的“东西”,或许还有飞白的“价值连城”,等等等等,都会在“猪狗不如”的自贬中消磨干净。
我问老梁,“总有一天”,实际上等于永不会来,是吧?
老梁无语。越野车以巡航速度前行。
走了一阵,老梁忽然兴奋地指向右前方的天空:
快看,鹰!
老梁像个孩子似的嚷嚷起来,真的是鹰啊,真的是鹰啊。老梁一再表示对于这个景象的怀疑:真奇怪,这又不是在高原……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地方,居然有鹰——这怎么可能呢?
责任编辑 田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