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南丝绸之路”的贸易活动
2018-07-12张学君
张学君
摘要:20世纪后半叶,由北方丝绸之路的热议引发学者对西南丝绸之路的兴趣,已有二十余年的学术争鸣。先秦至秦汉两晋南北朝,在这条商路上进行过多种商品贸易活动,其中以食盐贸易涉及的地区最多最广泛,持续的时间最长。它们不仅促进了丝路所涉地区各民族的成长、繁荣,加强了与中央政权的联系,还促进了与周边国家的文化经济交流。
关键词:西南丝绸之路;商贸活动;永昌;食盐贸易
从现存的中外历史文献和考古发掘资料可以确信,秦汉时期,中国与东南亚、南亚以及西亚存在着影响深远的互惠通商贸易关系。这种贸易关系的长期存续,不仅实现了互通有无的物资流通,而且促进了中外文化的交流。
一、“西南丝绸之路”的历史地理证据
根据学者对西南丝绸之路的研究,除《史记》记载张骞在大夏(阿富汗北部)亲眼目睹了从身毒转销大夏的“蜀布”“邛竹杖”外,成书于公元前3世纪到公元3世纪的古印度文献《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摩奴法典》等,不断提到“秦”(Qin)、“中国人”(都称作“Cina”,即China)、阿萨姆(东辉国)国王福受率领的基拉塔人和“中国士兵”(Sa Kirataisca Cinaisca Vaitah Pragiyotisobhavat)、“中国产的鹿皮”、称之为Cinamsuya的中国布(China Cloth)、中国丝(Cheenapatta)、朱砂(Cinaka)、中国的豆类植物(Cina-muga)。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献将中国作为毗邻国家,多次记述了中国所在的方位,去中国的路线。成书于公元前3世纪的《罗摩衍那》对中国人的描述最为清晰。在作者笔下,中国人是尚武的英雄。主人盛情接待那些远道来印度的中国人,并给他们食物。
专门记载历史事实的古印度《往事书》将中国定位于喜马拉雅山区域或印度以北。《摩奴法典》将中国描述得很大,从东边的海洋到西边的海洋,从北方的喜马拉雅山到南方的文迪亚山(Vindhyas),Brhatsamhita(Xlv,30)把中国定位在印度的东北方。有研究者认为,这些文件提及中国时,往往涉及的只是与古印度相邻的那一部分中国,即四川、云南和南方地区。印度史学研究者认为:在公元前4世纪孔雀王朝时代,印度海上贸易尚未发展,因此这些作品描述的贸易路线主要是北印度与喜马拉雅山脉及其横跨山脉的路线。内陆路线从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印度,一方面与通往中印度的北方路线相连,另一方面与经西藏和缅甸到中国的陆路相连,这个地区资源丰富,以盛产棉花、铁、铜和金著称。整个恒河流域作为国际和国内贸易中心,已为当地考古发现和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5世纪的各种文字史料充分证明。
应当看到,两汉时期经略西南夷战略的长期实施,益州郡、永昌郡的先后建立,哀牢王内附,使西南丝绸之路的南段滇缅道、身毒道从蜀商“奸出”“或至焉”的民间僻路变为比较通畅的官道。“渡澜沧,为他人”,显然指西南丝绸之路的滇缅段不受梗阻,为中外商贾提供了国际贸易的良好交通条件。
这条商路上的永昌郡(治今云南省保山市)地处滇缅交界处横断山脉南段,位置恰在长江水系澜沧江水系下游湄公河和通往印度洋的怒江(下游萨尔温江)水系和伊洛瓦底江水系交汇处,是古文明沿大江传播的最佳聚焦点。《华阳国志·南中志》称其地“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哀牢王柳貌率众内附时,“称其邑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二。”
永昌郡成为西南丝绸之路南段枢纽,有两条道路经此可通身毒(古印度)、大秦(古罗马):
一是陆路从叶榆(大理)出发,经博南(永平)、永昌郡不韦(施甸县)、巂唐(保山)、腾越(今腾冲)贾人市,再经密支那(今上缅甸克钦邦)到印度阿萨姆。这条路段经过的腾越贾人市,为商货中转站,位于云南、缅甸、印度相邻处,蜀商转输商品到此,外商再贩运身毒、大秦。公元5—6世纪,不少中外高僧取此道往返中土和天竺。
二是水路从叶榆出发,经博南到达永昌郡后,经腾越,顺大盘江到八莫,再从伊洛瓦底江顺流而下,至下缅甸海口转船,经孟加拉湾而到印度南部港口或斯里兰卡(Tropan)港口,再沿印度洋沿岸西航至大秦国。
关于这条路的最早记载见于西方人写的《厄立特里亚航行记》。张毅先生研究表明,该书作者佚名,可能是埃及人或希腊人,成书时间大约是公元1世纪下半叶。该书是专门为航行于印度洋沿岸的大秦商人和水手编写的。张先生认为,该书记载有关红海沿岸、索马里以及印度西海岸的航行情况,港口位置和物产等都相当详细,显然这些地方是作者亲身经历。至于瓜尔达非角以南的东非海岸,马拉巴尔以南及印度东海岸各地,则可能是根据传闻而写成的;不过提供这些资料的人的确沿孟加拉湾海岸各地航行过。因此,这一资料的可靠性是毋庸置疑的。
综观这部航行记的内容,可以明确两个问题:
首先,这部航行记录将金洲(今下缅甸)作为东方有人居住的边缘地区,航船也只限于恒河口到金洲之间,未曾越过马六甲海峡。由此可以看出,公元1世纪以前,海上丝绸之路尚未经马六甲海峡沟通中国南方与古罗马之间的关系。
其次,大秦商船来往于恒河及其附近的金洲,位置在今孟加拉国与缅甸海岸之间。金洲应为下缅甸,金洲以北的Thinai应为滇,即商船到达的目的地永昌郡。从下缅甸循水道向北航至永昌郡,只能是伊洛瓦底江,而不是红河。
二、“西南丝绸之路”日勺商贸活动
中国最早记述西南丝绸之路贸易的历史文献是公元3世纪中叶问世的鱼豢所撰《魏略·西戎传》,其文略云:“盘越国一名汉越王,在天竺东南数千里,与益部相近,其人小与中国等,蜀人贾似至焉。……大秦道既从海北陆通,又循海西南,与交趾七郡外夷比,又有水道通益洲永昌,故永昌出异物。”后出的魏收《魏书》卷一百二《西域·大秦传》也记载了大秦国“东南通交趾,又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多出异物”。二书所记南丝路情况,应为公元3世纪到5世纪史实,其时与云南相邻的中南半岛已有蜀商进行贸易活动。除前述滇緬、身毒陆路和印度洋、伊洛瓦底江水道通益州永昌郡外,又因交趾(越南)出海口的开辟,出现了另一条海上通道。这条新路畅通的原因,主要是东晋以来,滇西永昌等地民族关系日益激化,成帝咸康八年(公元342年)永昌郡建制被撤销后,直至刘宋时期也未恢复,《南齐书·州郡志》记载,南齐时期虽有郡名,也是“有名无民,日空荒不立”。荒凉残破的永昌郡,难以继续担当西南丝绸之路的商货枢纽,另辟交趾和东南亚地区商路,是十分自然的选择。下面分别就进出口贸易和通商重镇永昌加以阐述:
(一)出口贸易
现有的研究表明,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西南丝绸之路的通商贸易状况,事实上可以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阶段为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以前,由于南夷道和西夷道的相继开通,夜郎滇、蜀间区域贸易得到快速发展,滇身毒道贸易因受昆明等部族阻碍,只有十分有限地增长。
秦汉时期,成都手工业获得了很大进步,冶铁业、纺织业、井盐业、铜器、金银器、漆器生产达到很高的专业水平。商品生产的发展,必然促进商业和对外贸易的兴盛。汉代成都经济持续发展,成为全国仅次于京都长安的大都会。当时长安城市居民80800户,成都城市居民也达到76256户。都江堰工程完善后,形成“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灌溉农业,给成都经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成都对西南夷以及经滇缅道对南亚和中亚各地的贸易成为引人注目的对外贸易。这里首先简述从巴蜀地区输出主要商品情况。
1.铁器:秦汉时期,四川冶铁业以临邛为中心,卓氏以冶铁起家,“倾滇蜀之民”,程郑“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在云南、贵州发掘的汉墓中,不断出土铁器。大理发掘的西汉叶榆墓葬中,出土铜柄铁剑、铜柄铁矛、铁刀等铜铁制品。云南晋宁石寨山发现的滇王和王族墓葬群,早期的墓葬中无铁器出土,后期的墓葬铁器增多。云南还出土了大量秦汉时期的铁器,如铁剑、环首铁刀,生产工具有铁斧、铁锸、铁镰等,一铁锸上有“蜀郡成都”的铭文。1982年,在古代“西夷道”上的宝兴县陇东乡东汉墓葬群出土了不少铁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从云南昭通汉代“梁堆墓”和鲁甸梭山乡发现了大量铁锸,其中多铸有“蜀郡”“蜀郡成都”“蜀郡千万”铭文。可以清楚地看到,地处古道要津的昭通,是成都铁器销售最多的地区。
2.蜀布、邛竹杖:這两种蜀地特产引起史家注目,源于《史记》中《西南夷列传》和《大宛列传》的记载。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博望侯张骞出使大夏期间,看到蜀布和邛竹杖。问其由来,答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据考证,“蜀贾人市”在当时昆明族聚居的叶榆(今大理)以西千余里的乘象国,被称为“滇越”的地方。“而蜀贾奸出物者与至焉”。“奸出”或作“间出”,指蜀商千方百计突破昆明族人阻挠,运货西出;或日蜀商寻求捷便小路,避开昆明族人拦阻,前往乘象国(滇越)。
有关乘象国(滇越)的方位,任乃强先生称在永昌郡地界,方国瑜先生认为在今腾冲,馀中舒先生认为在今保山以西。以上诸说位置均在今中缅边境附近,惟张毅先生认为滇越在今印度阿萨姆地区的迦摩缕波国。
3.丝织品:有关早期南方丝绸之路丝绸品的贸易,虽然研究者早已提出蜀地输出丝织品的可能性,但仍有学者对此表示怀疑,认为秦汉时期蜀地丝织品尚未发达,途经西南夷地区生产力水平低下,很少有丝织品生产和消费,因此,公元2世纪通过滇、缅、印古道,将丝织品输往中亚地区仅是一种可能性。
南方丝绸之路示意图(选自罗开玉《四川通史》卷二)
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蚕丝与古蜀历史密不可分,“蜀”字之创,即为原蚕本意。蜀先王“蚕丛”就与蚕丝生产有关,一些古蜀地名,如蚕崖、蚕陵,涉及蚕事,马头娘的故事隐约反映了远古四川先民养蚕的传说。宋黄休复《茅亭客话》说:“蜀有蚕市……耆旧相传:古蚕丛民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居,此其遗风也。”可见蚕丝贸易也起源于古蜀时代。既然是风行巴蜀的纺织品,远销外域也是可能的。
作为有悠久历史、汉代又兴旺发达的古蜀蚕丝和丝织业,其产品不可能不经西南丝绸之路远销印度和中亚。公元前4世纪印度Kalltliya著《治国安邦术》提到了“Cinapatta”,如前所述,主要是黄润细布,但也不能排除有部分丝织品的可能。因为,这两种纺织品在古蜀学者的著述中,已成寻常并存之物,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如扬雄《十二州箴》说,益州“丝麻条畅,有粳有稻”,将丝织品同麻织品并存的关系看得与不同品种的稻米并存关系一样。无怪乎古代身毒阿萨姆人也将蜀布归入中国丝类。公元前4世纪,当西北丝绸之路尚未开辟前,秦国已将巴蜀以至西南地区纳入版图,并派遣常頞凿“五尺道”开辟西南丝绸之路;而官道的开辟应是在商路之后。倘若此前商人未能冒险南下贸易,走出一条商路来,秦国派使者去开“五尺道”便成无的放矢。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中亚考古发掘出土的实物资料:1936年,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以北约60公里处,考古学家对公元前4世纪后半叶建成的亚历山大城进行发掘时,在一处城堡遗存中发现了许多“中国的丝织品”。这些纺织品的出土年代,正当中国的战国时代,其运销路线必由滇、缅、印西行而达。司马迁还记述了当时蜀商携带“蒟酱、汉缯帛”从南夷道到夜郎的商路。西南夷诸部族“皆贪汉缯帛”,甚至杀害汉使,“夺币物”,缯帛、币均为丝织品。由此可见,西南丝绸之路早就有了丝织品的贸易。
4.铜器:四川、云南是我国历史上重要的铜矿产地。古代巴蜀均有铜矿,但开采先后不同。西汉文帝以前,冶铜业主要在临邛地区。文帝曾将严道(治今四川省荥经县)铜矿恩赐宠臣邓通(蜀郡南安人),任其私铸铜钱。其钱重量、形制、文字均与官钱相同,流通数量大、范围广,时人戏称“邓氏钱”,《华阳国志·蜀志》并有邓氏钱“布天下”之说。邓通还贷款给临邛冶铁业巨富卓王孙,“岁取千匹,故王孙货(赀)累巨万亿,邓通钱亦尽天下。”卓氏铁器大量销往西南夷,倾销“滇蜀之民”,与邓氏强大的“邓氏钱”作后盾息息相关。西汉中期到东汉,原越巂郡所辖邛都南山、灵关道等地铜矿得到大量开采,成为巴蜀地区的重要铜矿基地。
此外,汉晋时期,巴蜀地区冶铜和铸造基地还有邛都南山(今西昌市东坪以东螺髻山)。近年考古工作者在西昌洛古乡发掘出一个新莽时的铜器窖藏,出土“货泉”铜范母5块,铜锭10余锭,重1000余斤;后又在西昌黄联东坪村发现总面积20万平方米的冶铜遗址,发现汉代冶炼炉14座,作坊1座,有铜钱范、铜箭簇、铜镜等出土。秦汉魏晋时期,川西北高原(今阿坝、甘孜地区)也有了冶铜业。
云南是我国铜矿产地,产铜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汉晋时期的历史文献表明:永昌郡,犍为郡朱提、堂狼,越裔郡南山、铜山,益州郡俞元怀(装)山、来唯山、贲古采山,梁水郡振山都是重要的冶铜业分布区。当时,朱提、堂狼是全国著名冶炼和铸造基地,属于南广郡的一部分,其地“有城名蒙城,可二顷,也有掘土深二尺得铜,又有古掘铜坑,深一丈,并居宅处犹存。”朱提以生产铜洗闻名,传世者不少。此外也铸造钱币。昭通现存有“大泉五十”钱范,文曰“日利千万”。在昭通、鲁甸出土文物中,有长乐卣、铜甑、铜镜、铜罐、铜盆、铜炉等器物。
汉晋时期历史文献记载,邛都也是冶铜铸造业兴盛的地区,有多处产铜的记述。南方丝绸之路的贸易中,铜器的流通是十分重要的内容。无论从殷商时代的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大量精美铜器还是川、滇、黔和境外缅甸文献和出土文物中为数甚多的铜钱、铜器物、铜兵器,都证明了这条古道铜器物流通的盛况。四川、云南输出商品,还有食盐、白银、漆器等,此不繁叙。
(二)进口贸易
从域外输入的商品,主要是各种装饰品和用于商品交换的贝币等。
1.海贝:在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物品中,海贝是引人注目的舶来之物。但是,由于时代远肇殷商,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各路段尚无同时期此类海贝出土,而从各路段发现的大量海贝均为汉晋时代遗址出土。这就充分证明,从印缅等国海岸流入滇、川地区的海贝,是汉晋时代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商品或充当货币的交换媒介。
2.琉璃:琉璃是从古代身毒俗语Verulia翻译,因此又称“璧琉璃”,唐代改称玻璃。云南江川李家山的春秋末或战国初22号墓出土一颗质地坚硬的浅绿透明琉璃珠,質地明显好于长沙辉县战国墓出土的琉璃珠。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已将大秦国生产的琉璃珠分为“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十种”。李家山出土的琉璃珠,可能是春秋战国时期从大秦经印度销往云南的。云南江川李家山春秋战国晚期24号墓,以及晋宁石寨山西汉中期13号墓,各出土一颗来自西亚的饰花肉红石髓珠,1949年以前在今理县发现的秦汉石棺葬中,曾出土一些管状、盘状和卵形玻璃珠,经华西大学博物馆的戴谦和教授分析测试,发现均不含钡。因此,郑德坤教授推测说:“这些装饰品,未必不是由于辗转贸易,从西亚越过干旷的草原而到达四川的。”
3.宝石:汉晋时期,西南丝绸之路流通的宝石种类繁多,其中主要有琥珀、光珠、玛瑙、翡翠、水晶等。琥珀产于缅甸孟拱、孟密、瑞帽、岚板(琥珀厂);光珠产于缅甸孟拱、孟密宝井;玛瑙产于永昌罗明、清宝山玛瑙山;宝石产于上缅甸孟养、都茂。云南晋宁发掘的战国墓葬已有玛瑙出土。古蜀国王公贵族佩带的一种称之为“瑟瑟”的宝石串或琉璃串饰,历代屡有出土。杜甫《石笋行》中描述了成都西门一带“雨中往往得瑟瑟”的史实。滇池地区发掘的先秦时期的古墓中,曾出土大量玛瑙。汉晋以后,皇室、贵族、官宦、富商广泛佩带各种名贵宝石,可能与西南丝绸之路的宝石贸易直接相关。
(三)通商重镇——永昌
在汉魏六朝时期,西南丝绸之路的频繁的贸易交流中,形成了以永昌郡为代表的对外贸易口岸。
永昌(今腾冲、龙陵、宝山一带)位于云贵高原横断山南段中缅陆路和长江水系、澜沧江水系、怒江水系水路交汇处。陆路成为西南丝绸之路川滇段通往缅印段的总汇,向西可越上缅甸至东印度;水路是通往太平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向南可沿伊洛瓦底江、萨尔温江直达下缅甸。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自然形成西南地区与中南半岛、印度次大陆以至中亚、西亚各民族进行经济文化交流的最佳聚合点。在永昌郡设置前,西南丝绸之路受到昆明等南夷部族的阻碍,仅仅打通了成都到叶榆间的道路。东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蜀、滇、身毒商道畅通后,永昌郡成为西南边陲上的繁华商埠。其主要表现在:
1.商货荟萃,百物纷呈:从《华阳国志》等历史文献记载永昌郡的出产方物看,品种繁多,奇货不少,主要有:铁、金沙、金、光珠、虎魄(琥珀)、珊瑚、水精(水晶)、琉璃、白蹄牛、犀、象、桐华布、木棉树、翡翠、孔雀、蚕桑、米、五谷、帛、绵绢、文绣、兰于细布、罽旄、轲虫、蚌珠、铜、锡、貊兽、猩猩。由于长途贩运需要,西南地区出产的笮马、建昌马、蜀马、越赕骏、滇池驹均为西南丝绸之路上的畅销商品。
2.南北人口和中外民族的大荟萃: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正式从益州郡分置时,城市规模已很大,划为“八城”;人口也很多,户231897,人口897344。这样庞大的人群聚集在我国边陲地区,是非常罕见的,必然是由于繁荣兴盛和中外通商贸易所形成。地方文献记载:该地居民“有闽濮、鸠僚、傈越、裸濮、身毒之民”。这些居民既包括了广西、云南各族居民,也包括了缅印移民。大秦人也从印度洋航行到金洲(下缅甸),然后循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到达永昌。有关历史记载:“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所谓“永昌出异物”,应是指永昌商贸市场汇聚了四面八方的商货。这些商货中,有来自印缅海岸的海贝、珊瑚、蚌珠;有来自上缅甸伊洛瓦底江上游、亲敦江上游的宝石、玉石、琥珀;还有来自印度、缅甸的猩猩、貊兽、孔雀、犀象等。商品多为域外名产、珍稀之物,故称“异物”。
地处川滇贸易中转站的朱提郡商贸交易活跃,“三蜀之人及南中诸郡”频繁往返被称为“降贾子”,足迹遍布滇蜀、滇黔古道。
与频繁的商贸交流相映衬的是,缅甸、印度以至海西大秦国不断派遣使臣朝贡,同时还有众多域外人口内附。历史文献记载了这些交流留下的史实梗概:
永元六年(公元94年),永昌郡外敦忍乙王莫延慕义,遣使者献犀牛、大象。
永元九年(公元97年),掸国王雍以及域外少数民族奉献珍宝,和帝赐金印紫授,小君长都加印绶、钱币。
永初元年(公元107年),永昌郡外僬侥种夷陆类等3000余口举种内附,献象牙、水牛、封牛等。
永宁元年(公元120年),掸国王雍由调复遣使赴京朝贡,献乐及操幻术的人,能变化吐火,人体支解,交换牛马头,又善跳丸,人数达千人之多。他们自称海西人。海西即大秦,掸国西南通大秦。次年元会,安帝观赏海西人表演后,封雍由调为汉大都尉,赐印绶、金银、彩缯等物。
南北朝时期,梁武陵王肖纪为益州刺史,全力进行对外开拓,“南开宁州越,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这使西南丝绸之路的经济文化交流在前代的基础上有所发展。
在对外贸易中,两晋南北朝时期,纺织品和蜀马的贸易最为兴盛。刘宋益州刺史刘道济重用长史费谦聚敛兴利时,“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资货或有直数百万者。谦等限布、丝、绵各不得过五十斤;马无善恶,限蜀钱二万”。萧梁时期,梁武陵王肖纪为益州刺史,“南开宁州越嵩,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吐谷浑因“其地与益州接,常通商贾”,“牦牛、蜀马及西南之珍,无岁不至”。同时,蜀民亦“慕其利,多往从之”。
西域的胡商也往往假道吐谷浑,入蜀经商。其中康国人“善商贾”,入蜀经商者,多为其人。如释道仙“本康居国人,以游贾为业,梁、周之际,往来吴、蜀江海上下,集积珠宝,故其所获赀货乃满两船,时或计者云:直钱数十万贯”。何国商人何细胡“通商入蜀,遂家郫县,事梁武陵王纪,主知金帛,因致巨富,号为西州大贾”。这是见诸历史记载的、最早定居于蜀中的西域商人,也是巴蜀对外商贸交流的个案例证。直到隋唐时期,仍能在蜀中找到胡商的踪迹。
三、必不可少的食盐贸易
笔者认为,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食盐贸易从古及今从未间断。从这条古道行经的地名看,盐道、盐源、盐津、盐边、盐兴、盐丰等,莫不反映出食盐生产流通的史迹。1978年,笔者前往盐源考察盐业历史文物,亲眼看到如汉晋史籍所载白盐井、黑盐塘的生产实况。在距盐源县城西34公里的黑盐塘,有幸目睹了古朴雄健、驮载食盐的马帮,踏着崎岖的山路在崇山峻岭中艰难行进。
食盐的消费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因此,食盐往往成为人类聚落形成的必要条件。人类最早的商品交换,除农牧产品和手工业产品外,食盐具有驱动商品交换的神奇力量。理由是:第一,人類衣食所需农副产品,随处可以种植、提供,而内陆食盐产地却很有限,需要通过商品交换才能得到。其次,人体对食盐的消费量是一个有限的常数,既要不断消费,又不能超过每日的定量。因此,盐泉或岩盐一旦开采,就不是开采者自己所在区域能够全部消费的,必然是要扩大市场范围,销售至遥远的地区。即使生产规模不大,至少也可以用食盐交换自己所需的基本生活资料。再者,由于食盐产区与销区有一定空间距离,必须由商贩担负运销的任务,沟通产销关系,食盐贸易就成为最早的和最有活力的商业活动。
川滇食盐贸易是南方丝绸之路上古老的贸易活动,与古道的开辟息息相关。任乃强先生认为,蜀南盐泉,殆全部为昆明夷人所开采。昆明夷为河源羌人,以游牧为生。古羌文化的发源地雍州有两大盐池,一在青海湖西的都兰县(今云察卡盐海),足为殷周以前羌族文化最高区域,昆仑之名所山著也。一为黄河上源札陵湖东、河水之南(今云哈姜盐海,属青海玛多县),是为周、秦、汉世析支羌族核心地。古羌逐盐泉而居,习晒煮法和贸盐之事。他们随着游牧活动辗转迁徙,开始寻求新的盐泉。其中一支族循澜沧江南下,得盐泉于昌都东北察零多。昌都民族遂得以凝聚,形成苏毗部族的东女国文化。其又南徙,得盐泉于澜沧江畔察曲卡(今盐井县),再由察曲卡南徙叶榆地区(今大理洱海附近),发现澜沧江支流兰坪河谷众多盐泉(两汉比苏县地)。这些盐泉本为哀牢人所有,昆明夷遂臣服于哀牢人,为其生产食盐。
后来,滇人与哀牢人争夺比苏盐泉。汉武帝灭滇而有其地,并将哀牢人驱逐于澜沧江外。哀牢人居地遂散布于怒江、澜沧江下游,其地与今保山、德宏、耿马、思茅、西双版纳等地相当。因与中南半岛、印度半岛紧邻,与缅甸、印度等国有密切的通商贸易关系,已经此贩运蜀物。故大夏人言:“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入市”。比苏食盐亦随哀牢人南迁而运销滇南,于是中国与印缅商路畅通。
南方丝绸之路自成都开始,零关道(旄牛道)上的临邛(邛崃、蒲江)、定笮(盐源)、临泽池(姑复县)、青蛉(大姚)、比苏(云龙),南夷道(五尺道)上的南安(犍为、乐山)、南广、临利(长宁、高县、珙县、兴文、筠连、盐津6县)、连然(安宁)、定远(牟定)、广通(禄丰)均为盐产地。由此可见,南方丝绸之路的开辟与食盐贸易的密切关系是不言而喻的。
在研究南方丝绸之路的商业贸易时,因沿路考古发掘中没有得到盐的实物资料,学者们往往忽略了食盐贸易的存在。这是考古研究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食盐是一种极易溶解的物质,即使遗物、遗址中有盐,也早已溶化而荡然无存。因此,依据考古遗存来推断南方丝绸之路有无食盐贸易,是十分片面的。
从历史文献考察,上述川滇古道上食盐贸易的记载颇多,如《华阳国志》卷三《蜀志》(引自刘琳《华阳国志校注》第225页,1984年版)载:
然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关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归女有百两之(徒)[从]车,送葬必高坟瓦椁,祭奠而羊豕夕牲,赠褪兼加,賵赙过礼,此其所失。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
秦并六国后,陆续迁六国富商大贾于蜀滇。赵国卓氏,以冶铁致富,秦攻赵,迁卓氏;齐国程、郑二氏,亦为山东豪富,秦破齐,迁程郑。卓氏,程、郑二氏均自愿到盛产盐铁的临邛定居。秦国罪人嫪毒、吕不韦亦被始皇谪迁蜀南。吕不韦迁永昌郡,汉代其地置有不韦县(治所在今云南保山县境)。这些迁虏政治上无所展其长,转而利用当地资源,从事冶铁煮盐,“南贾滇焚僮,西近邛笮马、旄牛”。卓氏“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程、郑二氏“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成为“拥盐铁之利,擅山川之材”的川滇第一代富商大贾。
迨入西汉,拥有川滇贸易实力的卓氏、程、郑,仍然雄称一方,卓王孙,程、郑二氏仍各有家僮800到1000人。司马迁也不得不赞叹:“临邛多富人”。文帝时,蜀郡南安人邓通得到皇帝宠幸,被赐予蜀严道铜山(今荥经、洪雅间瓦房山),采铜铸钱,一时之间,“邓氏钱”遍布天下,邓通成为新起的活跃于川滇地区的富商大贾的代表。汉成帝、哀帝间,成都富商罗裒(剖)訾至巨万,“擅盐井之利,期年所得自倍,遂殖其货。”滇地比苏(云龙)盐在两汉时期运销滇缅接壤的地区,与哀牢人建立了贸易关系,东汉时,遂以哀牢为县,置永昌郡,以食盐贸易为契机,形成中国与缅甸、印度的通南大道。连然(安宁)盐则舟运入滇池,再转运于夜郎与滇国诸属邑。故滇池一名昆明池,今沿岸尚为昆明市与昆泽县。昆明夷未曾建国,而专滇池之名者,即因诸夷部族人民所仰食盐来自昆明夷,以至以昆明为食盐的代称(如《华阳国志》以朱提为银的代称)。《蛮书》卷七记载:“升麻(今寻甸)、通海县以来,诸爨蛮皆食安宁井盐。”今楚雄自治州为黑白盐井聚集地,除青蛉(大姚)、连然(安宁)等地盐井开发于汉代外,还有新的产地发现。在蜀汉时盐利增盈,王连被任命为司盐校尉,“较盐铁之利,利入甚多”。定笮(今盐源)盐池在东汉末被越巂夷据险禁锢,张嶷率蜀汉兵夺回,置吏管理。制盐转输,得到“器用周赡”的经济效益。
成都邛崃平乐古镇的鹅卵石路,西南丝绸之路经此
食盐需求的增加,贸易的增长,又直接刺激了盐业生产的变化。汉晋时期,川滇古道涉及的盐产区,盐业生产有显著发展,广都县“(蜀)郡西三十里,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置(县),有盐井鱼田之饶。大豪冯氏有鱼池盐井。县凡有小井数十所及鱼田之饶。”汉宣帝地节三年(公元前67年),穿临邛、蒲江盐井二十所,南安县“汉有盐井”。富世县的得名,“以其井出盐最多,人获厚利,故日富世。”汉安县(治今四川省江安县)“有盐井,鱼池以百数,家家有焉。一郡丰沃。”定笮县(治今四川省盐源县)黑白盐井为摩沙夷(今纳西族的一支)开发,自汉以来食盐行销金沙江南北地区,盐泉为一方所仰。南中地区,盐业商业利润收益增加引起部族间、部族与中央王朝间的冲突,如滇人与哀牢争夺比苏盐泉,汉王朝与南中诸族的矛盾,蜀汉与摩沙夷争夺定笮盐池发生的冲突。汉以后,这种冲突也未间断。
秦汉时期,西南地区盐业的发展,已引起中央王朝的重视。秦并巴蜀后,设盐铁市官于成都。西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全国设盐官凡37处,与南方丝绸之路有关地区就设盐官5处,位于临邛(治今四川省邛崃市)、南安(治今四川省乐山市)、南广(治今四川省长宁县)、连然(治今云南省安宁市)、青蛉(治今云南省大姚县)等川滇产盐地区。盐官的职责,首在征收盐税。倘若这一地区的盐业贸易未具一定规模,这一职掌的设置是没有必要的。因此,南方絲绸之路上盐官的设置数量增多,证实了这条路上盐业贸易的兴旺发达。
综上所述,南方丝绸之路的经济交流、贸易发展中,除了珍珠玉贝,日用商品占据重要地位。食盐贸易在这条商道上的交流极其重要,但往往受到忽略。川滇地区具有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丰富的盐卤矿藏资源,各民族开发利用盐卤矿藏的历史久远。古代民族逐盐泉南迁和南方丝绸之路沿线均有食盐产地的史实表明,这条古道的形成与人类生活的必需品——食盐的贸易息息相关。秦汉时期,食盐贸易成为南方丝绸之路最有生气和活力的经济活动,它直接促进了中国西南各地区之间,以及古代中国与缅甸、印度的经济贸易交流,其意义是不宜低估的。
西南丝绸之路马帮雕塑(在成都文殊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