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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

2018-07-12王宏哲

当代小说 2018年5期
关键词:供销社老师

王宏哲

木斗似乎对能发出光亮的东西有一种特别的偏爱,比如手电筒,比如打火机或者火柴。他的这一种偏爱深入而且持续,最后拓展到了一块白铁皮,一块碎瓷片,甚至一块碎玻璃。

多少年前,你如果有幸目睹过木斗撑开他那鼓鼓囊囊的衣袋的话,你一定会发现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柳树村上了年纪的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甚至还像所有喜欢仗着一把年纪而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的老人一样,撇着嘴笑一笑,然后说,这有啥?你要是知道十多年前的一件事,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可想而知,即便你随后不再追问,他们也会饶有兴味地把十几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叙述一遍。

他们说的十多年前是公元1973年。

那是个冬天,从一进入腊月雪就下个不住,先是颗粒状,从早到晚下了有三四天,当大家都以为马上会止住的时候,那些颗粒在一个早上变成了足有一枚枚硬币那么大的雪花,密密麻麻又下了四五天。中间总算是停了两天,但接下来的雪花怎么说也不比小孩的巴掌小,它们在风的鼓吹下拥拥挤挤推推搡搡,竞相扑落在田野里,屋顶上,树梢上。据说,有几家屋顶被压得塌陷了,有好多棵树断枝折干,在风雪里摇摇欲坠。

谁都没见过那样大的雪。没见过的东西总是能令人心生好奇,继而激发出无尽的想象力。

他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窦娥。虽说窦娥蒙冤是六月飘雪,但冬天下这么大这么久的雪也不算正常啊。想来想去,他们就想到了贪污犯李元岁。说不准李元岁真的是被冤枉了呢?一个人这么想,两个人这么想,等到越来越多的人这么想的时候,有几个人就找到了杨慧霞。他们对李元岁的妻子杨慧霞说,再去找找吧,元岁搞不好真的是被冤枉了,你再找找,多说说,难保问题一查清就把元岁放回来了。

这几个人去找杨慧霞的时候,她正靠在门框上举着巴掌数一二三。这个叫杨慧霞的高高大大的女人茫然地望着对她说话的人,放下竖起的那只手,眼泪就挂到脸上了。

事实上自李元岁夏末被从供销社带走的那天开始,她已经不下四次奔走在柳树村通往县城看守所的路上了。第一次是送被褥,第二次是送李元岁常吃的一种药,第三次是被叫去问话,第四次是去求情。那次,她对看守所的警察说,我交代,老实交代,我总共在供销社拿了两次东西,第一次是一盒百雀羚香脂,第二次是一块印花手帕,第三次,第三次……警察停下手中的笔盯着她,鼓励说,很好,很好,你接着说,接着说。受到鼓励的杨慧霞满脸期待地看着警察没有接着说,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我要是老实说了,你们会不会放了他?警察说,你先说,这要看你态度如何了。农村妇女杨慧霞低下头,又抬起头,鼓起勇气说,第三次,第三次,我拿了一块小花布,我是揣在这里拿走的。她朝自己肚子指了指。警察看了一下她的肚子,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杨慧霞身子抖了抖,说,这些都是我背着他拿的,我敢肯定他一概不知道。警察脸面铁青着,说,你接着说,继续交代。

没有了,我都交代了。农村妇女杨慧霞不敢正视警察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说,真的没有了,我全都交代了。

警察在桌子上拍了一下,惊得杨慧霞抖了抖。警察说,你刚才说总共拿了两次,结果交代了三次。谁知道你还有没有,老实说。

真的没有了,杨慧霞说,警察同志,真的再没有了。

算了算了。警察终于摆了摆手,说,李元岁绝非拿了点儿东西那么简单,他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大多了。话说回来,拿公家的东西哪叫拿?那是偷!走吧,走吧,要不是看在你怀孕的面子上,我今天就把你關进来了。快走,快走,快快走。

农村妇女杨慧霞想象不到比拿东西还要大的事有多大。那次从看守所出来,杨慧霞面无表情,步履拖沓。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后来就竖起一只巴掌,另一只手扳着指头数。

我怎么连两次三次都搞不清。她说,一二三,我得搞清楚一二三。

杨慧霞数一二三的毛病就是那次落下的。

那几个人在那个雪天说的话无疑对杨慧霞起作用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她朝外边探了探头,摸索着穿上棉衣棉裤。裹头巾的时候,她对正在酣睡的儿子木盘说,锅里有剩饭,热了吃。木盘也许听见了,也许没听见,她听见被窝里传来哼哼囔囔的一声响。

臃肿不堪的杨慧霞行走在通往公路的小道上,脚底下的积雪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她那趟去看守所的细节不得而知,后来广为人知的是她回来途经土窑时发生的事情。土窑在柳树村到公路中间的一个土坡上。杨慧霞那天走到土窑附近时天已经黑严实了,一天的忍饥挨饿让她浑身乏力举步维艰。更糟糕的是,她感觉好像是被一泡屎或者一泡尿给憋着,肚子一坠一坠地疼。起先她还没在意,后来,她感到裤裆一热,一摸竟摸了一手血。这个时候要来了。她惊恐而又徒劳地朝四周望了望,嘴里嘟囔着,怎么挑这个时候要来了。她朝土窑望了望,这个时候土窑无疑是能够庇护她解决眼前麻烦的最佳场所。

在那个黑漆漆的土窑里,农村妇女杨慧霞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

像你想的那样,这个孩子就是木斗。

前面我说过,关于木斗出生前后的这些事,我是听村里那些老人讲的,但我仍然搞不清这和他偏爱那些光亮的东西有啥关系。讲述这件事的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反问我人在漆黑的地方最盼望啥?你想想,木斗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土窑里,他不喜欢光亮会喜欢啥?这位老人最后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段话。他说,人啊,往往是缺什么才盼什么爱什么,你不懂,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确实不太懂,尽管我当时还像模像样地点了点脑袋。

现在是1985年。1985年的李木斗通常背着一个大书包,脑袋大大的,衣领一年四季敞开着,总是露出一截黑红黑红的胸脯,如果他噗嗤一声笑了的话,鼻子里准会吹起两个鼻涕泡,类似于青蛙鸣叫时突然鼓起的两个鳃。他迟到或者旷课肯定是在村前村后瞎溜达。其实说瞎溜达多少有些不准确,因为他那个时候总是低着脑袋,眼睛前后左右扫描着,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结果是,他总会如愿找到一颗闪亮的螺丝帽,一颗钢珠,或者是一枚白亮的纽扣。这个行为怪异而又寡言少语的少年一度成了老师的心病,请了几次家长都没请到,老师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弄到不可收拾是在木斗偷拿了老师的手电之后。那是冬日的一个晚上,语文老师吕卫生夜半急着要去上厕所,东找西找就是找不见放在桌子上的手电筒。吕老师有点儿强迫症,越找不着越要找。其实也不怪吕老师,他的宿舍离厕所有一段路,其间还要经过一片小树林,还有一条小水沟,弄不好碰得鼻青脸肿也不是没可能。问题是那天晚上吕老师怎么也找不着他的手电筒,直到实在是憋不住了,他才仓皇地往厕所跑。可想而知,那晚他不但额头被碰了一个疤,还绝无仅有地尿了裤子。

查,一定得查。

第二天早上,焦头烂额的吕老师怒气冲冲地一进教室,有一个学生就向他举报。木斗昨晚拿着个手电筒。这个学生说,他拿着手电筒满街照着玩儿。吕老师朝木斗座位上看,他趴在桌子上好像是睡着了。站起来。吕老师说,李木斗你站起来。木斗擦了一下嘴角的涎水,迷迷瞪瞪地还朝吕老师笑了笑。吕老师从桌兜拉出木斗的书包往地上一倒,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大家面前了。计有卷了边的书三本,无头无尾的本子两个,圆珠笔一支,其余的有碎玻璃,螺丝帽,白铁钉,碎玻璃,等等不一而足。最主要的,当然还有吕老师的手电筒。吕老师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抢过自己的手电筒,第一个动作就是咯噔咯噔地摁开关。可是摁了几下,灯泡就是发不出光。灯泡不发光吕老师的眼睛却发光了。吕老师手指着木斗说,你,你,去叫家长,把你的家长叫到学校来,快去,快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李木盘就站到了吕老师面前。李木盘像一截敦实的木桩,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吕老师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声音听起来怪模怪样的。吕老师说,你是木斗他爸?木盘愣了愣,脖子一梗,说,你才是木斗他爸!吕老师梳着分头的脑袋莫名其妙地摇了摇,说,不是,不是,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让叫家长的。木盘说,我就是家长。你就是家长?吕老师扶了扶眼镜,说,你就是家长?你爸呢?不知道。木盘说,鬼知道我爸人在哪?吕老师又问,那你妈呢?木盘脑袋拧了拧,说,我妈?早死了。

吕老师仰视着李木盘,嘴里就说不出话了。

木盘和木斗的父亲李元岁是在1976年底放回村里的。那时候,谁都没有发现有啥异常。木斗当时才三岁多,他在他母亲杨慧霞的怀抱里懵懵懂懂地目睹了他父亲回到家里的情景。那个光着脑壳的叫李元岁的男子先是目光呆滞地望着他娘儿俩,忽然就抢过木斗顺手扔在了炕上。接着,他飞快地关上门窗,就像是遇见仇人似的,把李木斗的母亲杨慧霞摁到了炕上。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好长一段时间里,李木斗所能听见的只是两个人突如其来的喘息声和哼哼声。黑暗中的李木斗哇哇地啼哭着,他用一阵一阵的啼哭表达着对眼前景象的不满。

窗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李木斗就到了李元岁手里。李木斗是被杨慧霞递到李元岁手里的。杨慧霞对李元岁说,看看,你看看,这是你的二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李木斗。李元岁抱着李木斗像是抱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他一眼一眼地看着他,后来就像是扔一件东西似的把他扔在了炕上。李元岁说,不是我的,我不要,我不要。

杨慧霞起先以为李元岁是在开玩笑,她还扳着指头一本正经地数了数。一,二,三……你算算,不是你的是谁的,就是你的。她对她男人李元岁说,错不了,就是你的,错不了。

她男人李元岁可能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看见他已经倒在炕上呼呼呼地睡着了。

李木盘那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首先听见他弟弟李木斗嘹亮的哭声,紧接着,就看见一个光脑壳的男人骑在他母亲的身上非常卖力地挥拳头。怒不可遏的李木盘顺手抄起一把铁锨朝那个光脑壳拍了一下,他听见光脑壳哼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这一锨拍的正是他的父亲李元岁。李元岁捂着冒出鲜血的后脑勺扭过头瞪着李木盘骂了一句,狗日的,你狗日的打老子。然后,他看见他母亲杨慧霞从地上爬起来也指着他骂,你瞎了呀,你没看见那是你爸,你胡乱打!

李木盘后来一直怀疑,他父亲是被他那一铁锨拍疯的。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一晚一直没合眼,第二天早上,他一直期待着他父亲李元岁能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但一直等到半晌午也没见那扇门打开。中午的时候,李木盘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冒冒失失地推开门,看见他母亲杨慧霞脖子吊在窗框上,舌头吐出了半截,紫红紫红的,好像是受到了一种非同一般的惊吓。而他的父亲李元岁不知道到哪去了,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李木盘发疯般喊了一声,这一声无疑把沉睡中的李木斗吓醒了,他听见墙角传来了他弟弟李木斗震天的哭声。

关于杨慧霞的死因,在柳树村一直是个谜。有人说杨慧霞看着是自己吊死的,其实应该是被李元岁害死的,否则,他跑什么?又有人说,胡说,杨慧霞应该是在李元岁离开后自己吊死的,至于她为啥要上吊,这只有她自己和李元岁能说清了。当然,现场还有一个重要的证人,只是这个人来到这世上仅仅只有三年多,而且他很有可能当时睡死了,错失了见证真相的机会。

寻找李元岁就成了关键。

所幸的是,公安人员很快就找到了李元岁。当天上午,公安人员亲眼看见他站在公社供销社的门口,手舞足蹈地嚷嚷着要上班。公安人员厉声喊了一句,李元岁。他就像是被电击了似的,身子抖了抖,马上就摆出了一个立正的姿势,口里响亮地答了一声到,说,报告政府,我要上班。供销社的人委屈地说,他要上班,他一个劳改释放犯怎么能说上班就上班?公安人员显然顾不上搭理供销社的人,他们熟练地捆好李元岁,押着他威风凛凛地就走了。

李木盘怎么也没想到,李元岁被押回来的时候仰着脑袋好奇地四处望,当看见僵硬的杨慧霞时,竟然还发出了一阵笑。他笑着说,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舌头伸得这么长?

李元岁是两个月后再次出现在供销社的。那时候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乱蓬蓬的像一堆草。他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斜卧着,身后是一堆不知从哪捡来的破布烂棉絮,面前堆着一些土块和柴草,而他则拿着一块脏兮兮的废纸,拿一根树棍儿在上面边写边念叨。

布匹20丈,点心50斤,食盐150……

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这个曾经的供销社库房管理员脑子确实是出问题了,但关于到底是不是他杀害的他妻子杨慧霞依然一無所知。不过,人们却意外地获知了李元岁第一次被关进监狱的真正原因。你可能会不相信,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此前,人们一直以为是因为供销社库房管理员李元岁贪污了公共财物,但后来人们惊愕地知道,李元岁第一次被关进监狱的真实原因竟然和当时中央一位女性领导人有关。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天方夜谭,但事实的确如此。据说,那是1973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卫生院,粮站,包括供销社的不少人都挤在公社院子去看电视,可别小看那台黑白电视机,那可是全公社独一无二的,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电视当时播放的是一个会议新闻,当那个女性领导人出现时,李元岁随口冒出了一句,她怎么长得这么丑,比我家杨慧霞强不到哪。

结果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人们后来回忆,李元岁被释放回村的前一周,村里的大喇叭反复在播放着一条重要新闻,打倒四人帮。而李元岁诋毁的那个女性确实就在其中。那时是1976年10月多。

吕老师当然不知道发生在李木斗家里的这些事。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吕老师应该还正在哪一所学校的教室里上课呢。

兄长也算家长。吕老师当时扶完眼镜立即就改了口。吕老师说,这位家长,我叫你来主要是想说说李木斗。我现在就跟你好好说说李木斗。接着吕老师咽了一口唾沫,就像是背书似的历数了李木斗的种种劣迹和罪状。吕老师那天口才发挥得相当好,他一边滔滔不绝一边还恰逢其时地抬起手臂辅助一个夸张的动作。谁知道吕老师说得那么卖力,李木盘好像无动于衷,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低头看看地,时不时地还在脖子上挠一下,最后,他竟然出人意料地笑了。他说,你说了一整天无非就是想说明你教不了他,教不好他是不是?吕老师被问住了,眨着眼睛望着他。他一把抓住了站在一边的李木斗的胳膊,扭回头对李老师说,你教不好他是因为你这个老师不合格,没本事。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不要你教了,我把他领回家里我教他。

李木盘当天把李木斗带回家,迫不及待地就给他上了第一课。李木盘给李木斗选择的教室不在屋子里,而是在后院的榆树上。李木斗在那棵李元岁亲手栽植的榆树上悬吊着,样子就像是一个脏兮兮的沙袋。李木盘则坐在树下的一个凳子上,两只袖子挽起来,一口一口地朝地上吐唾沫。呸,你以为我吊你起来为打你?我不是为打你,我只是为给你教教乖。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不给我省事,你让那个驴(吕)老师收拾我。他收拾我我不收拾你收拾谁?你告诉我该收拾谁?我该收拾谁?

说着说着,李木盘就捡起一根树枝在李木斗身上抽。李木斗闭着眼睛就嚷开了。李木斗说,你说话不算话,你刚还说吊我起来不是为打我。李木盘又在李木斗的身上抽了两下,他说,我不打你?我不想打你,但我管不住我的手。好,好,你等着,我不打你,我不打你,我给找好吃的。李木斗在空中看见李木盘在后院里转了好几圈,好像是在找啥东西。终于,他看见李木盘抓了一把猪粪。李木盘抓着猪粪笑眯眯地走近李木斗,说,我不打你,我让你吃猪屎,我让你尝尝猪屎啥味道。李木斗惊恐地睁大眼,脑袋拼命地扭过来扭过去。但他终于还是没能扭过李木盘的手,李木盘把猪屎抹了他一脸。怎么样,猪屎的味道还不错吧?你要是再惹事我就天天给你吃猪屎。李木斗彤红的脸上满是泪,不停地朝地上吐。李木盘你不是人。李木斗边哭就边骂开了,你给我吃猪屎迟早我让你吃回去。李木盘显然没想到李木斗会骂他。他举着那只抓着猪屎的手愣了愣,就又把扔在地上的树条捡起来了。我让你骂,我让你不服软。他朝李木斗身上抽了几下,就停住了。他显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说,我不打你了,我打你你以为我不累?你等着,你等着。他旋风般冲进屋里,再站到李木斗面前的时候,手里就提着李木斗脏兮兮的书包。看见没?看看你书包里都装的是些啥破玩意儿。李木盘很快就把手里的书包倒提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大堆。玻璃片,多大个孩子了还整天玩玻璃片。李木盘说,我叫你玩,我叫你玩。说着,就把其中一块碎玻璃踩碎了。李木盘看见李木斗盯着他,目光变得可怜兮兮的。他又捡起了一个白亮的纽扣。脏不脏,别人身上的纽扣你也要?李木盘说,你不嫌脏我还嫌。说着一扬手就甩远了。李木盘再次捡起一个螺丝帽的时候,他听见李木斗好像叫了一声哥。李木盘的手就停住了。李木斗确实叫了一声哥,他眼里盛满眼泪说,哥,别扔了,别扔了。我听你话,今后我保证听你话。

李木盘就那样愣了愣,最后,蹲在地上莫名其妙地哭开了。

离开学校的李木斗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除过吃饭睡觉,整天游走在柳树村的大街小巷里,时不时地捡拾一些闪光发亮的东西。爱捡就捡吧,只要不惹是生非,李木盘一般是懒得管他的。地里的活干不完,何况他还正在忙着和一个叫米红的女子搞对象。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忘记了木斗的存在,但很快的,他就发现李木斗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而且,他就像是一个猜不透的阴谋家,时时刻刻等着他往自己的圈套里钻。

他这才意识到,他弟弟李木斗看起来和自己记仇了。

有一天晚上李木盘浑身疲惫地回到家,发现他弟弟李木斗已经替他把饭做好了。李木斗少有地端了一碗饭递到他手上让他吃。他当时还感觉有些奇怪,但并没多想就把那碗饭吃完了。吃完了才发现木斗没有吃,而是蹲在一旁笑。李木斗笑嘻嘻地望着他哥李木盘,问,好吃不?李木盘说,咋?李木斗竟然哈哈笑出了声。李木斗说,你给我吃猪屎,我终于也让你尝到猪屎的味道了。李木盘的惊愕和愤怒你一定想得到,他啪地放下碗,就去追李木斗。但李木斗很快就跑远了。

最终,李木斗当然没能逃得了一顿打。打就打,李木斗在他哥哥李木盘雨点般的拳头下脸上始终都带着笑。

李木盘再怎么也想不到,他挨着打为什么竟然还会笑。

半月之后,李木盘终于明白了李木斗当天的笑是啥意思,可惜的是,他当时手脚已经被牢牢捆住了。

那是个雨天的傍晚。李木盘走进家发现李木斗在炕沿那里趴着,手里抓着一个瓶子正在往嘴里喝。看见李木盘进来,他一闪身就钻进自己的房子里了。李木盘拿起那个瓶子看了看,原来是一瓶刚开了盖的酒。李木盘把那瓶酒拿来在鼻子前闻了闻,还扭着头朝李木斗的房子吼了句,哪来的?李木斗起先没说话,后来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代销店,代销店里偷来的。

李木盘试着尝了一小口。接着又尝了一小口。

李木盘当然想不到,他一口又一口尝着那瓶酒的时候,李木斗正躲在门内偷偷地看着他。

李木盘那晚睡得非常早,非常沉。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李木斗的那张笑脸让他吃了一惊。他看见李木斗把家里的电灯都拉亮了,还多此一举地点了一盏煤油灯和几支蜡。李木斗站在明晃晃的光影下,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打著打火机。李木盘说,你,干什么?李木斗笑嘻嘻地在李木盘的脸上拍了拍,说,干什么?这么明光闪亮的有多好,你怕什么?李木盘挣扎了一下,说,我怕你?快解开。解开?嘻嘻。李木斗又在李木盘的脸上拍了拍。解开是会解开的,但不是现在。他说,不过,你也不要怕,我不像你,你把我捆起来打,我保证不会打你;我才不会打你呢。李木盘眼睛瞪着,身子又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快解开。他几乎是在央求李木斗了。他说,快解开,要不然,我就要尿到裤子里了。是不是?李木斗眉毛扬了扬,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喜悦。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简直太好了,我不打你,我就看着你往裤子里尿。李木盘脸面扭曲着,大脑袋不时地在炕沿上磕撞,李木斗则笑嘻嘻地亲眼见证了李木盘是怎样地尿到了裤裆里。

哈哈哈,哈哈哈,李木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临出门时,他满怀遗憾地朝亮堂堂的屋子里无限留恋地看了看,说,光光亮亮的,真好,真好。

第二天一大早,李木盘黑着脸满村转着寻找李木斗。他没有对人说李木斗捆了自己导致他尿到了裤裆里,而是说李木斗把他攒下的娶媳妇的钱都拿走了。他说看我不打死他,看我找到他不打死他。这时候有人向他说,李木斗好像朝米红家跑去了。他匆匆忙忙地跑到米红家,却被米红无情地推出来了。米红说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木盘一直在找木斗。村里找遍了,全公社都找遍了一直沒找着,却把他父亲李元岁找到了。这个曾经的供销社库房管理员躺在收购站旁边的一个水池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蜷缩的身体上,一些虫子在上面嗡嗡地飞。

李木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85年11月14日。

这一月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那一天,一个白白净净的邮递员走遍了柳树村的大街小巷寻找一位叫李元岁的人,这个邮递员拒绝了好几个愿意代他转交的人的好意,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人家,这个东西非常重要,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给耽误了,一直积压了好多年才翻出来,领导特别重视,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出差错,因此,他必须亲自交到李元岁本人手里。有人就把他领到了李木盘面前,在确认李元岁确实已经去世,而李木盘就是他的儿子后,这个敬业的邮递员郑重其事地将一纸平反文件和一份恢复工作通知书交到了李木盘的手中。李木盘拿着那几张纸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子,一扬手就抛到了空中。

李木斗一直没找到。

也不知道当初李木斗跑去给米红说了些什么,米红到底没有嫁给李木盘。打了一辈子光棍的李木盘,在他六十多岁得了偏瘫的时候,他住的老房子塌掉了半边,剩下的半边也摇摇欲坠的,不知道到底还能撑多久。跨过年的2015年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来到了柳树村,并且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他。这个男子把李木盘住的房子彻底扒光了,重新修建了一座平房。值得一提的是,平房大门的正上方镶嵌着一块玻璃,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光亮光亮的。柳树村的人们发现,这个男人少言寡语,也很少和谁说说话。但只要把躺在轮椅上的李木盘推出来,他肯定会守在一边,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吕老师打电话对我说那个男子是李木斗我不信,后来,我准备为此专门回一趟柳树村。是不是李木斗我看一眼肯定能认出来,因为我和他小时候是同桌,这件事我前面忘说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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