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骑士查理王猎犬呢

刘浪

1

那时候，有两个人，在我们涧河很有名气。应该并不是因为什么偶然或者巧合，这两个人都姓刘，一个叫刘丹，另一个叫刘天成。

我们涧河老百姓中有个俗语，叫好饭不怕晚，意思大致是把重点放在后面。我就先说说刘天成吧。

据我所知，刘天成在涧河名气大，原因非常复杂。好在这些复杂的原因，我们也可以简单地来梳理，就两个字：有钱。

我们就不细说十几层高的北岸商场，还有涧河南岸的那个游乐城，全都是刘天成的产业，并且只是他产业的一部分了，只说一说他养过的一只小狗吧。这狗的名字，叫骑士查理王猎犬。据说这个品种的狗东西，原产地是在英国，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以国王的名字来命名的犬种。我当然没有机会见过刘天成的这只狗，但在电视上看到过它的同类，耳朵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圆又亮，奔跑的时候，它的背毛随风飞扬起来，要是用一个眼下比较热的词来形容，那叫一个萌啊。

传说当中，刘天成不是网购的这只狗。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网购。那么，刘天成是怎么得到的这只狗呢？他是亲自去了一趟英国，从英国买回来的。

刘天成自然是很喜欢这只狗了。可是没过多久，刘天成把这只狗送给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姓唐。是的，她姓唐，这是确切的。至于她的名字呢，我们姑且先叫她唐妃吧。

骑士查理王猎犬，这是那只狗的学名。这学名读起来真是有点拗口，所以刘天成又给它了一个名字，叫铁蛋。但唐妃接手以后，改了，管它叫丹丹。

至于刘天成买这只小狗，他花了多少钱，我当然不清楚了，但又略微猜测得出一点点眉目。

你知道的，那时候，我在一家小报混饭。我的头衔是可以糊弄一下外行人的，叫做首席记者。那时候，传统纸媒的日子已经开始不好过了，但总算还没像眼下这样落魄，首席记者就少不得要下去采访了。我还记得呢，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对记者这个行当很厌倦，从头到脚地厌倦，由表及里地厌倦，要多立体就有多立体。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北岸公安分局破获了一起刑事案件，总编要我去采访。我就找借口推脱，头晕啊，腰酸啊，前列腺发炎后列腺不舒服什么的。总编说，兄弟，你就行个好吧，这案子影响太大，让别的记者去采访，我真不放心。总编这是在以退为进，我呢，也就不能不识好歹，再端什么架子了。

于是，我就去了北岸公安分局，之后又跟着这个分局的警察来到了第二看守所。在看守所，我见到了一个名叫张继恒的男人。这个男人，对刘天成的那只狗似乎很有成见。

有关采访张继恒的过程，我在这里就不细说了。我想说的是，放在现在的话，再二的记者，也会称张继恒为犯罪嫌疑人。但那时候，我在采写的稿子里面，抢了人民法院的饭碗，直接就叫张继恒为罪犯了。张继恒说的针对刘天成的那只狗的一句话，我当时没有写进那篇所谓通讯里面。但从张继恒的这句话中，我对刘天成的那只小狗的价码，多多少少有了一层感性的认识。

张继恒说，我操他妈的，真他妈的欺负人啊！就那么一条小破狗，我一个月挣一千块，十年我都挣不来条狗钱。

另外，关于刘天成，那时候还有一个流传深远的段子，我也想讲给你听听。是说有那么一天，天气不阴不阳的，完全不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刘天成来到了市长办公室。他们两个人都聊了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只是都说他们正聊得火热，市长的手机来电了。市长的手机，是那种俗称大砖头子的大哥大。市长一接听，说，啊，对，是的，您稍等。然后，市长站起身来，前倾着上半身，用双手将手机递给刘天成，他说，刘老板，找您的。

2

接下来，我说一说刘丹。

我在前面说过了，那时候我是一名首席记者，少不了采访。所以，我见到过一次刘丹，是在一个颁奖晚会上，刘丹是颁奖嘉宾。当时，我感觉不大好描述刘丹的长相。不过，现在来描述的话，就容易多了。你一定听说过凤姐吧？不是《红楼梦》里那个姓王的凤辣子，而是当今姓罗的一个网红。网红凤姐长什么样子，你不妨到网上搜索一下。看到了凤姐，你就基本看到了刘丹。

刘丹有名气，是因为她的身边总会有三五个朋友。这些朋友，通常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

传说当中，就在刘天成来到了市长办公室的那天，在一个名叫第八感觉的酒吧，刘丹举办了一个派对。我顺便说一句吧，这个酒吧，如今还在呢，就位于桥旗路和北岸街的交汇口。你要是乘公交车去的话，2路、16路，还有西4路，都经过这家酒吧。

派对上，十七岁的小伙子甲说，丹姐，你好酷啊！刘丹就笑了，站在她对面的人，可以看得到她的智齿。刘丹亲了一口甲。十九岁的小伙子乙说，丹姐，你魔鬼身材一级棒。刘丹就笑了，两个眼角的鱼尾纹，游动得很欢实。刘丹亲了一口乙。二十四的小伙子薛说，丹姐，我就欣赏你这种个性。二十九岁的小伙子丁接着说，丹姐，《还珠格格》里演香妃的那个演员，跟你叫一个名，以后我也管你叫香妃。刘丹又笑了，两只眼睛就在脸上失去了踪影。刘丹就亲了一口薛，又亲了一口丁。丁说，应该先亲我。刘丹就又亲了一口丁，然后扭头来亲薛，但薛躲开了。

故事講到这儿，我感觉需要做个暂停，解释一下这四个小伙子的名字。如果只是用代号的话，我叫他们甲乙丙丁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叫他们甲乙薛丁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甲乙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的名字。他们三个在这个故事里不过是跑一下龙套而已，我懒得给他们取名。而薛，我见过，知道他叫薛军。而且，我和薛军之间，还有着一种被我们涧河当地人称之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具体说来，薛军是我姐夫的姐夫的同族兄弟，刚刚出了五服。我现在正在讲的这个关于刘天成和刘丹的故事，其中的很大一部分，正是薛军讲给我的。

好了，我接着说那场派对。

可是，再接着说那场派对，就涉嫌少儿不宜了。所以我说派对结束时的情形吧。刘丹和甲乙薛丁刚一走出第八感觉酒吧的大门口，她看到了徐桂英。至于这个徐桂英是谁，是男还是女，以及刘丹是否认识这个人，我在后面应该会讲到的，一定会讲到的。我要是忘了讲的话，请你一定要提醒我一下。

这场派对过后，不知道是谁，给刘丹取了个绰号，叫火锅。这人自然是把刘丹比喻成了咕嘟嘟翻滚着的火锅了，而围绕在她身边的甲乙薛丁，就是熙熙攘攘的大小盘子，有的盘子里装着肉，有的盘子里装着青菜，有的盘子里装着海鲜，有的盘子里装着蘸料和调料。火锅来者不拒。

以上，是刘丹在涧河家喻户晓的原因之一。

有了之一，自然就要有之二。你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在前面说过的刘天成吧？刘天成，是刘丹的爸爸。

我们不妨也打个比方吧，如果说刘天成的名气，是一瓶九两装的六十度的烈酒，那么刘丹呢，应该就是一瓶一斤装的酒精吧。

3

那时候，在我们涧河，还有个传说是针对刘丹的学历。很多人说刘丹是研究生毕业，对此我持怀疑态度。至于会怀疑的原因呢，我在前面说过，我做首席记者那会儿，在一个颁奖晚会上见过一次刘丹。在那个晚会上，刘丹情绪激昂，嗓音洪亮，字正腔圆，将受奖人的名字佘金倩，从头到尾都读成了余全青。

我们就不要过分关注刘丹的学历吧。我们关注一下另外一件事，刘丹有写日记的习惯。

这是真的，刘丹经常记日记。

刘丹的第一篇日记，写于她三十岁生日那天的晚上。那个晚上，距离我在前面说过的那场派对，其实也不过就只是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不是在派对之前，而是派对之后。

本来说好了的，那个管刘丹叫香妃的小伙子丁，要陪她过生日，他却在前一天消失了。跟丁一起消失的，还有刘丹的一部当时被称为掌中宝的摩托罗拉手机，一条二十几克重的铂金手链，以及三千多元现金。

刘丹就通过126人工台，给甲和乙打了传呼。是的，你没有听错，是传呼。那时候，市长使用的手机不过是大砖头子，甲和乙能用上寻呼机，而且是汉显的大顾问，这是涉嫌败家的。

甲没有回电话。乙倒是没超过十分钟就回了电话，他却说母亲病了，正在医院抢救。

刘丹就又给薛军打了传呼。那时候，薛军正在筹备自己的婚事。回电话时，他向刘丹道歉，说自己实在太忙了。刘丹却很坚持，她说，你忙什么啊你忙，你快过来吧，我又不能吃了你。说完，她就嘻嘻笑了。

电话那头，薛军叹了口气，他说，丹姐，我真得劝你一句了。你难道真不知道吗？他们几个整天围着你转，都是在转你的钱呢！

刘丹啪的一声撂了电话，紧接着就攥紧双拳、咬紧牙关，但她的痛哭还是像失控的火苗那样蹦蹿了出来，很是茁壮和铺张，不懂得节制。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刘丹哭了多久。可以肯定的是，止住泪水之后，刘丹来到洗浴间，把自己冲洗了足有两个小时。之后呢，她就找来了一个封皮是淡紫色的日记本，写下了第一篇日记。

日记是涉及隐私的东西，所以我只能是猜测，刘丹在这篇日记当中写下的，大概是告别过去，重新生活。关于这个猜想，我是或多或少可以找到一点佐证的。这就是，从写下第一篇日记开始，刘丹就跟那些小伙子断绝了往来。

第二天的早上，刘丹去见了她的老爸刘天成。当时刘天成正在给十几个部门经理开会，刘丹一脚踢开会议室的门，她说，爸，把你的行宫借我住几天。

刘天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就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捋了捋。他的这个动作也许是下意识的吧，但显然是多余的。因为他的发际线早就退缩到头顶了，不用向后捋，头发也一定在后面。

做完这个动作，刘天成问刘丹，什么？你说什么？

刘丹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我对汽车不怎么了解，所以我不知道刘丹驾驶的那辆轿车，是奥迪A8L，还是FJ酷路泽。反正刘丹离开她爸刘天成，就上了一辆轿车。轿车沿河滨路向东行驶，到了河滨路和东解放路的交汇处，就右拐，向前过了河滨第二小学和涧河三中，再过了兴隆孵化场和向阳工业园区，就来到城乡接合部了。刘丹又将车子开出了几分钟，来到了一幢独门独院的二层楼的院门前。

院子里，一个年纪明显要比刘丹小几岁的女子，正在和一只小狗玩耍。

我希望你能够猜得到，这只小狗，是骑士查理王猎犬。这个女子呢，就是唐妃。

4

老實说，有关刘丹和唐妃这次见面的情形，我是事后做了很多调查，才勉强知道一个大概的。因为只是知道大概，所以我不打算详细来写。

刘丹推开银白色的不锈钢院门，对唐妃说，小妈，麻烦你个事，你到门外把门给我关上，快点儿。

唐妃脸色煞白，她后退一步，小声说，丹丹。

唐妃刚说出这两个字，那只骑士查理王猎犬，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一边撒着欢往她的怀里扑。

刘丹一步冲上前，一脚踢开了这只狗。狗的惨叫声中，刘丹对着唐妃大喊，唐妃！你给我滚！滚！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唐妃就急忙走到院外，给刘天成打了电话。小狗也跟着她出来了，用嘴巴一下下地拱她的裤脚。

唐妃一抽一顿地哭着说，你女儿，你女儿怎么这个样啊？

电话那头，刘天成说，别哭了宝贝，我这就派人去接你。停顿了一小会儿，他又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惹着她了，反正她一急眼，连我也不惯着。

刘丹就这样住进了刘天成的“行宫”。住到第七天的时候，刘丹写下了她的第二篇，也可能是第三篇日记，记录的是前一天她在第八感觉酒吧里的见闻。

是的，前一天的傍晚，刘丹又去了那家酒吧。这就说明，刘丹想要告别过去、重新生活，但却遇到了阻挠。我觉得，这应该也不算意外。你可以想一想，得一场小感冒，还要个把星期才能痊愈呢，何况是转变生活方式这样伤筋动骨的大块头事件呢。

刘丹是自己一个人来到第八感觉酒吧的，点了一打科罗娜。我在前面说过，我是汽车盲。对于酒，我同样外行。我只是隐约记得，科罗娜，这是一种啤酒，产于墨西哥。因为害怕出错，就在刚才，我在网上搜索核实了一下，还好，我没记错。百度百科中还说，2001年6月，墨西哥总统福克斯访问我国，特意选用科罗娜特级啤酒，作为宴会的唯一指定啤酒。另外呢，我还需要交代一句的是，在第八感觉酒吧，一打不是十二瓶，而是六瓶。我不知道这样的换算背后，有什么理论在做支撑。

刘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有一搭无一搭地喝酒，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喝着喝着，六瓶科罗娜空了五瓶，刘丹刚要喊服务员再来一打，酒吧出事了，有人打起来了。

是一个留着板寸发型的男青年，似乎是有些喝醉了吧，调戏起了酒吧的服务员。一个穿着一套阿迪达斯运动装的小伙子，上前劝解。

你知道的，酒吧里面的灯光，通常都是不充沛的，病恹恹的。所以，尽管刘丹特意看了几眼这个小伙子，但她还是不能完全确认他穿着的运动装，是否真的是正版的阿迪达斯。

板寸男子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他说，你他妈的算老几呀？说完，他就扇了小伙子一个耳光，很响亮的一声“啪”，就像一团急剧膨胀着的火球，将整个酒吧撑满了。紧接着，酒吧当中就想起了一阵杂乱之声，有顾客往外跑的脚步声，有盘子、酒杯被撞掉在地上的破碎声，自然也有询问之声：怎么了？咋回事？

小伙子没有还手，他捂着腮帮子，对板寸男子说，大哥，这个嘴巴子你打就打了。算我求你了，这个小妹妹，你放了她吧。

板寸男子冷笑一声，一拳向小伙子的面门打来。小伙子闪身躲开，还是没有还手。板寸男子回手抄起桌上的一个酒瓶子，砸向小伙子的头。小伙子开始回击了。刘丹也说不出他使了一招什么招式，反正一把夺下了板寸男子的酒瓶。他很从容地回身，把酒瓶放回桌面，这才打出几拳，板寸男子就倒在了地上。

板寸男子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他可能是为了找回一点面子吧，就回头对小伙子说，你记住了，这事没完。

小伙子没理板寸男子，他来到那个哭泣着的服务员面前，似乎是想要说句什么安慰的话，但又没说，就也走离开了酒吧。

刘丹一直在一旁观看着，她的心里着实替小伙子捏了把汗。因为知道这个板寸男子，有个偏女性化的名字，叫徐桂英。

这样一来，你一定也想起来了吧，我在前面留过一个茬口。刘丹上次见到徐桂英，也是在这家第八感觉酒吧。那天，派对结束的时候，刘丹和薛军他们几个走出酒吧，刚好赶上徐桂英走进酒吧。薛军认识徐桂英，就跟他打了个招呼。刘丹和薛军他们几个上了刘丹的轿车，薛军告诉刘丹，丹姐，刚才那人就是徐桂英。刘丹当时明显愣了一下。徐桂英这个人，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徐桂英这个名字，她早有耳闻。应该说，那个时候，徐桂英在涧河的名气，并不比刘天成小太多。那时候，徐桂英是我们涧河黑道上的老大。

以上，就是刘丹第二篇或者第三篇日记的大致内容。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刘丹写完这篇日记时，应该是晚间十一点左右了。刘丹合上日记本，打起了哈欠，她的整个人被一层粘稠的困意包围了起来。

可是，刘丹的哈欠只打出了一半，就被迫停止了。因为她的房门，突然哐的一声，被人一脚踢开。

紧接着，一个人一阵风似的冲到她面前，双手卡住她的脖子。

别喊！喊我就杀了你！这人压抑着嗓音说。

5

撂下身处险境的刘丹不提，现在，我想先讲一讲张继恒，就是那个我曾经采写过的犯罪嫌疑人。

我之所以这样跳跃着讲，是因为我觉得故事讲到这儿，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刘丹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女主角首次遭遇险境就彻底挂了，这不符合常规。而你既然知道刘丹能够化险为夷，我也就不妨先说点别的。退一步讲，你如果觉得我这样的处理太生硬了，我也只好请你先忍一忍。因为我可以保证，你只要咬牙坚持一下，你很快就会发现，我这样布置情节，这样不按常理出牌，虽然很是别扭和拧巴，但或多或少还是有一点道理的。我先把话撂在这儿。

我就先说说张继恒的长相，他很像刘德华，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形。而且，他不是像现在的刘德华，而是像当年的刘德华，出演《神雕侠侣》中杨过的华仔。

真是可惜啊，长成这个样子的张继恒，偏偏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现如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张继恒了。他早已经被执行了死刑。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时间是在我采写他的那篇稿子见报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春天，这可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时节啊。

好了，硬生生地留下张继恒这个茬口，现在我接着讲身处险境的劉丹。

刘丹被卡住了脖子，她的冷汗和尿意，就像一对好朋友一样，手拉手地一起涌了上来。她的呼吸和心跳呢，也像一对闺蜜一样，同时停顿了下来。

刘丹试着吸了一口气，还好，她的脖子没被卡得特别紧。随即，刘丹就看清了这个人的面目，她紧绷着的神经就有些松弛下来了，起码害怕的程度瞬间稀释了许多。

是那个小伙子。闯进来卡住刘丹脖子的这个人，原来是前一天傍晚时分，在第八感觉酒吧解救服务员的小伙子。

小伙子的呼吸是抖动着的。他说，别喊，你别喊，我不会伤害你。

刘丹试着晃了晃头，感觉小伙子的手又放松了一些。她说，我不喊，你放开我。紧接着，她又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小伙子慢慢地撤回了双手，他说，有人，有人要杀我。

刘丹这会儿看清楚了，小伙子穿着的，还是前一天傍晚时分穿着的那套浅灰色的运动装，衣襟和袖口都起了成片的绒球，显然是冒牌的阿迪达斯。

刘丹给他倒了杯水，她说，你先喝口水，别急，慢慢说。她边说边指了指身旁的一把殷红的座椅。这把座椅的材质，在传说当中是紫檀的。

小伙子喝了口水，稳了稳呼吸，他说，昨天，我去一个酒吧玩，赶上一个男的欺负一个小姑娘。我走过去想劝一下，这个男的打我。我没还手，他还打我，我，我就把他打了，没想到他是……

刘丹打断小伙子的话，她说，嗯，我知道，他是徐桂英。

小伙子本来是要坐到那把紫檀椅子上的。可他的屁股还没挨到椅子面，他的身体就像被一根弹簧给弹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刘丹，他问，你，你怎么知道？

刘丹就把日记本拿过来，翻到刚刚写完的那页，递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接过日记本，埋下头来。开始的几行，他是双手捧着看。接下来，他用左手拿着日记本，腾出右手，将右手的食指按在其中的一行，每看完一行，食指就下移一行。看完了，他合上日记，还给刘丹。他叹了口气，说，真巧，想不到昨天你也在那儿。

接下来，小伙子坐在了紫檀椅子上，他给刘丹讲，就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徐桂英一伙十几个人如何人手一把菜刀追杀他，多亏他体质好，跑得快，这才没被他們追上。因为慌不择路，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闯进了刘丹的家。

讲到这里，小伙子又站起身来。他说，谢谢你，我还是走吧，别等一会儿他们找到这里，连你也遭殃。

小伙子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刘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刘丹说，别走，你别走。

小伙子想要挣脱，刘丹死死地抓着不放。她说，我让你别走你就别走嘛，我又不能吃了你。

小伙子犹犹豫豫地坐下了，刘丹给老爸刘天成打了电话。

老爸，我这里不安全，你马上派几个保安过来。刘丹说。

电话那头，刘天成一迭声地说，好，好好好，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大约二十几分钟之后，四名保安果然驱车赶来了。刘丹吩咐他们，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围着这幢二层楼，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巡逻。

而在这四名保安赶来之前，刘丹已从小伙子那里知道了，他姓管，名叫管汉举，比刘丹小五岁，是大专毕业。他的老家是在济南或者济宁，反正是在山东。他如今是在位于涧河南岸的一家私企上班，头衔是一个小部门的经理，但手下一个员工也没有。要是换一个说法的话，就是管汉举所在的小公司极缺员工，因为就连他们的门卫，那个左腿有毛病的八十岁的老爷子，也有着后勤保障部经理的头衔。

刘丹就说管汉举的姓非常好，当什么官都大一级。管经理，那就是总经理了，要不怎么能管着经理呢？如果管汉举当了市长，别人一定会以为他起码是副省长，要不怎么能管着市长呢？

这一夜，管汉举就住在了这里。具体说来，他是睡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刘丹呢，她睡二楼的床。

第二天，情形发生了改变。这一天的上半夜，跟前一晚一样。到了下半夜呢，刘丹也睡在了一楼客厅的沙发上。

而从第三天开始，刘丹和管汉举就都睡在二楼的床上了。也是从这天开始，楼外巡逻的四个保安，他们工作起来总是走神。因为刘丹的叫喊声似笑似哭，就像节日的焰火一样，五光十色的，上蹿下跳的，将这幢小楼结结实实地笼罩着。

6

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的时候，时间这个东西，它的流逝总是飞快的。对此，我们除了束手无策，好像也不能有其他作为了。

我也说不准是过了多少时日，反正这期间，徐桂英一直没有露面。刘丹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她遣散了那四个保安，要带着管汉举，去见她老爸刘天成。

管汉举犹豫了。他说，丹丹，我真没想到刘天成是你父亲。他又说，你家那么有钱，我们还是分开吧。我这么穷，你父亲肯定不会接受我。

刘丹说，会的，会的，你就放心吧。

刘天成和管汉举见面的具体情形，没有人给我讲过，我也就干脆省略掉吧。只说见面之后，刘天成把自己的一个公司给了管汉举来打理，居然被管汉举打理得有模有样。刘丹呢，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开车接送管汉举。

又过了一些天，刘丹去了趟西桥旗路150号的红帽子超市。这家超市的负一层，有一家大型中药店。刘丹在那里，买了一些枸杞子、肉苁蓉，还有鹿茸和鹿鞭之类的东西，自然是给管汉举买的。刘丹拿着这些东西，乘着扶手电梯来到了超市一楼，刚好和薛军走了个对面。

刘丹懒得理睬薛军，就把头扭向一边。薛军却带着一脸迟疑和不情愿，叫了一声，丹姐。稍一停顿，他接着说，很久不见了。

刘丹什么也没说，她先是望了一眼超市一楼的天花板，又低下头来，看自己的鞋尖。

薛军说，丹姐，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刘丹看了看薛军，还是什么也没说。

薛军说，让你爸，离那个唐……离唐妃远一点。

刘丹翻了个白眼，走开了。走出五六步，刘丹大声吐了一个字，呸！

这之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天气就转冷了。首要的表现，是路旁花池中的那些草本花，串红啊、扫帚梅啊，还有鸡冠花、金盏菊，都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主干了。那些树木呢，把枯黄或者半枯黄的叶子扔得满街都是。

这一天，管汉举离开了刘丹，一个人回老家了。管汉举说他已经一年多没回去看望父母了，他很想念父母。至于管汉举的老家，我在前面说过，是济南或者济宁。管汉举这次回老家，本来是要带上刘丹的，但刘丹拒绝了，原因是她身子不方便。

在管汉举回老家这期间，出大事了。

刘丹的老爸刘天成，死了。

7

关于刘天成的死因，那时候，在我们涧河起码要有十个以上的版本，被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刘天成是死在了涧河的北岸，被人从背后用双筒猎枪打飞了头盖骨，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有人说，害死刘天成的人，是某夜总会的一个小姐。该小姐被刘天成服用了某种致幻剂或者某种兴奋药品之后，咬掉了刘天成裆间的那个物件，刘天成失血过多才死掉的。还有人说，刘天成得罪了外省的一个生意竞争对手，害得人家倾家荡产。这人实在气不过，就蹬着三轮车来到涧河，用锤子，在刘天成的头上砸出了七八个窟窿。更离谱的说法是，刘天成数不过来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一着急，他买了一把意大利的伯莱塔92F型手枪，塞到他的副手手里，又跪在地上，苦求副手一枪打爆了他的头。

这些版本虽然差异巨大，但还是指向了相同的一点：刘天成是死于他杀。这与后来的警方通告是一致的：凶手用一把匕首，将刘天成的心脏洞穿。

刘丹怎样强忍着悲伤，打电话喊回管汉举，以及他们二人怎么来处理刘天成的后事，我就不细说了。只说后事料理完毕之后，刘丹猛然想起了薛军，想起了薛军说过的那句话，“让你爸，离那个唐……离唐妃远一点。”

刘丹就觉得自己的脊梁，瞬间变成了一根冰柱。

刘丹就给薛军打了传呼，但薛军没有回话。再打传呼，还是没有回话。刘丹心中的疑虑，就又加深了一层。

刘丹犹豫了很多天，她一个人去了派出所，把这件事告诉了警察。她反复叮嘱警察不要冲动，她只是有点怀疑唐妃，但她没有证据。因为案发的当天，唐妃是和劉丹在一起。姑且不说作案动机吧，唐妃还不具备作案的时间。警察说，我知道了，你再想到什么线索，可以随时跟我们联系。

刘丹说案发当天，唐妃是和她在一起，这是真的。那天，唐妃牵着那只骑士查理王猎犬，来到了刘丹居住的这幢二层楼。这个时候，唐妃不再管这只狗叫丹丹，而是叫铁蛋。这只狗似乎不大情愿故地重游，更不情愿名字被改来改去的，就安静地趴在桌角，懒洋洋的，没心没肺的。

刘丹和唐妃两个人先是聊了一些今天天气不错一类的话题，之后唐妃对刘丹说，她要嫁给刘天成。唐妃还说，她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去做人工流产了，医生警告过她，再做人工流产，那她就再没有做母亲的可能。

刘丹就对唐妃点了点头。刘丹的母亲五年前就去世了，刘丹觉得是该有个人来照顾老爸刘天成的生活起居。而最重要的原因，我在前面，也就是讲述刘丹没跟管汉举一起回老家时，已经说过了，她的身子不方便。这句话要是直说的话，就是此时的刘丹，已经怀上了管汉举的孩子。同为准母亲的这种身份，让刘丹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唐妃了。

处理完刘天成的后事，刘丹的腹部就不大好容易遮掩了。她催促管汉举把婚事办了，管汉举说，丹丹，我们再等一等。

8

刘天成去世后，刘丹的生活还要继续。

可是，刘丹对做生意差不多一窍不通。好在有管汉举，还有唐妃帮她打理。管汉举忙前跑后的，在刘丹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而唐妃呢，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山露水了，还在全力以赴地帮助刘丹，刘丹就觉得过意不去了。

刘丹拉过唐妃的手，她说，唐……唐姨，我以前……

唐妃说，丹丹，你什么也别说了，你爸生前对我不薄。

刘丹就扑在唐妃怀里哭了，唐妃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抚摸着刘丹的后背。

这之后，刘丹又催管汉举结婚。管汉举说，你急，我就不急吗？怎么也得等到咱爸百天之后吧？

刘丹流着泪，点了点头，她说，嗯。

接下来，又有一段日子过去了，那一年的春节越来越近了。

这一天，刘丹和管汉举去了涧河北岸的第三人民医院。这家医院还有个名字，叫妇婴医院。有统计显示，最近十年，我们涧河的孩子，超过半数是出生在这家医院。

但刘丹到这家医院，是来做人工流产的。

刘丹虽然不想打掉孩子，但她的怀孕反应太强烈了，整天吐个不停。她的肚子看起来比唐妃的还要突出，而她老爸的百天祭日，还要等上一阵子。

刘丹做完流产，蹒跚着往外走。刚刚来到手术室的门口，她听到门外的管汉举在说话。

你快走，一会儿见面就不好了。管汉举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有一种气急败坏，听起来恶狠狠的。

好，我这就走。一个男人说。

刘丹走出手术室，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刘丹当时并没有看出这个男人是薛军。是一个孕妇喊了薛军的名字，问他干什么去。薛军一回头，刘丹就认出了他。刘丹猜想，这个孕妇应该是薛军的妻子，到这里做孕检来了。

薛军愣了一下，但他没理妻子，又转回头，径直走出了医院。管汉举呢，走上前来，拥抱了刘丹。

第二天的晚上，刘丹正在家等管汉举回来吃晚饭，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来到了刘丹的家。其中一位女警察，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据说是省公安厅派下来的。她问刘丹，唐德玲和张继恒去了哪里？

刘丹愣了一下，随即就翻了个白眼，她说，谁？唐什么？什么恒？你开什么玩笑？我不认识他们。

这位女警察说，唐德玲就是唐妃，张继恒就是管汉举。

刘丹又愣了一下，接着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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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事后了解到的，就在刘丹倒在地上的同时，另一批警察，在涧河城市外环的高速公路上，拦下了刘丹的轿车，将手铐戴在了车里的唐妃和管汉举的手腕上。准确地说，是把手铐戴在了唐德玲和张继恒的手腕上。

至此，事情的真相就算大白了。

唐妃原名唐德玲，管汉举原名张继恒，他们是一对恋人。这对恋人和薛军，都是徐桂英的手下。徐桂英想把刘天成的财产变成自己的，他就安排唐德玲去勾引刘天成，又让薛军去接近刘丹。那时候，薛军正处在恋爱中，马上就要结婚了，他不忍心欺骗女朋友，也不想欺骗刘丹，他就跟徐桂英提出退出。徐桂英也没难为薛军，他让张继恒替代了薛军。

徐桂英和张继恒在第八感觉酒吧打架，自然是演给刘丹看的了。后来，薛军得知张继恒要杀刘天成，他就提醒刘丹，让刘天成离唐妃远一点，刘丹当时却没有在意。直到张继恒杀死了刘天成之后，她也不曾对张继恒有所怀疑。而刘丹做流产的那天，张继恒察觉出刘丹听见了他和薛军的对话，他担心刘丹会由此产生怀疑，进而使他们的罪行败露。张继恒就把他的担忧告诉了徐桂英，后者就带着几个手下开始追杀薛军。薛军感觉自己无处可逃，他就去了公安局，如实交待了一切。至于唐德玲腹中的孩子，是的，你没有猜错，跟刘天成没有关系。孩子的父亲，是张继恒。

我不想细说法律给了徐桂英等人怎样的惩罚，只说一个传闻吧。

这个传闻是，张继恒被执行死刑的那天，他头戴一顶阿迪达斯的帽子，脚穿一双阿迪达斯的运动鞋，他身上的那套运动装，当然也是这个品牌的。跟刘丹初次见到他时不同，他的衣襟和袖口，都没有出现成片成片的绒球，估计这次是正牌正版的。

故事到这儿，就算结束了。可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只狗，那只叫丹丹也叫铁蛋的骑士查理王猎犬。

是的，它后来去了哪里呢？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