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栈桥:一座城市的记忆史
2018-07-12李明
李明
自19世纪晚期诞生以来,栈桥始终被视为青岛的标志,既是这座城市的主权象征,也是近代中国城市化的一段注脚。桥上的人流风景,日日不同;桥上的过客背影,个个迥异。栈桥浸泡着潮起潮落,在一些斑斑驳驳的陈年旧账和一代又一代停泊者的记忆里面,加固了一个过往青岛不曾停止的飘渺。
【城市命门】
命,人之根本;门,出入门户。说栈桥是青岛的城市命门,大概不为过。尽管在严格意义上说,这座“桥”的历史,要比这座“城”的历史,长出许多年。
胶州湾这个水上建筑,自诞生之日起,就与城市息息相关,不可一日或缺。在1914年冬天德国投降之前,栈桥在官方地图上的正式标注名称,是“青岛桥”或“登陆桥”两种。“栈桥”的标注方式,应出现在日本占领之后。1922年到1923年,“栈桥”的称谓被大量使用到中文记录之中。那时,原称“码头”的前海水上建筑,已改称“栈桥”。但在许多人的叙事中,至少到1934年,“栈桥”包裹的军事痕迹,并未烟消云散。是年夏天,彭望芬到青岛参加中华职业教育社年会并考察教育,结束后撰《青岛漫游》记:“过纪念塔不数步,有海军栈桥,地当中山路口,直伸入海,以供海军停泊舢板,故有海军栈桥之称。”
章高元在青岛湾上建筑一座海上栈桥,意义在于建一条海上军火供给线,企图就此扼住胶州湾的咽喉。这一举动此后不久即被证明未必有效,当1897年11月德军远东舰队从上海赶至胶州湾奔袭时,栈桥并没派上用场。是年11月14日早晨,成了摆设的栈桥被借口军事演习的德军士兵当成占领通道,顺利登陆。停泊在海面上的德国舰队、大清国的铁码头、德国海军陆战队、章高元的四营淮军士兵,共同构成了一种荒诞的占领与被占领关系。中午,章高元的士兵整编制撤退前,整个清军防区没有响起过一枪一炮。清军后撤时,德舰鸣炮21响,用以自贺。这是大清国的国家军队和胶州湾发生的最后一次关联,17年后德国在这里最终溃败时,大清帝国早已土崩瓦解。25年后回来的中国人,已经是共和国的公民了。
青岛进入德国租借地时代后,栈桥成为货运码头。1899年,胶海关开始在栈桥陆地一端建设,随后大量仓库、邮政、洋行、事务所建筑陆续出现。1901年5月栈桥扩建,北段第一次使用水泥铺面,铁护栏改为铁索护栏,将桥面向南延长至350米,延长部分为钢架木面结构,增铺轻便铁道,以利运输。托尔斯顿·华纳在其著《德国建筑艺术在中国》中说,从青岛通往济南的铁路1904年全线通车,沟通了德国租借地与山东省之间的联系。由于大港第一座防波堤直到1904年才告完工,由青岛火车站通向栈桥的铁路,便成了各商行开发地产的必要条件。最初的城市规划方案,曾计划将火车站直接设立在栈桥一带,但弧状的轨道对当时的技术而言显然要求过高,于是车站西移至轨道旁。火车站与栈桥码头的联系,通过另外修筑的一条轻便铁路贯通。1905年前后,商货运输陆续移至建造完成的青岛大港,栈桥遂成为船舶检疫、引水专用码头。
就纯粹的商业价值而言,青岛栈桥用于航运码头的时间很短。但就在最初几年,栈桥和铁路线吸引了众多洋行在周围地区市街的房地产投资。1904年前后,沿威廉皇帝岸街区(今太平路)的建筑已全部完工,这些建筑主要是驻青岛的各贸易分公司盖起的住宅楼和商厦。在不违反政府规划法规的前提下,洋行建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限的土地,一栋连着一栋,有层次地形成了完整的街景。
作为城市命门,栈桥自不乏攀龙附凤者,其中最乖张的当属毕庶澄。毕字莘舫,山东文登人。1925年1月4日受奉系张宗昌指派,以第8军第29旅旅长身份率部占据青岛,当年9月获北洋政府命兼任渤海舰队司令,领海军中将衔。毕喜自比周瑜,全面掌控青岛后别出心裁,命人于双十节前夕在栈桥入口处搭起一座彩亭,上悬其手书“澄心亭”匾额。双十节夜晚,偕夫人在亭内饮酒赋诗,洋洋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不久后,毕又获升任山东海防总司令兼第8军军长,集青岛陆海军大权于一身,拥兵两万余。来年11月再合并东北海军,在青岛合编为东北渤海舰队,由毕任司令,达到个人事业顶峰。不过,这时距离毕庶澄的丧钟鸣响,已为期不远。1927年3月,毕庶澄在江苏与国民革命军北伐军作战中失败,3月24日乘日本轮船神丸号逃回青岛。其间,毕在上海对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的劝降活动反应暧昧,被张宗昌探知,张宗昌遂决定痛下杀手。4月4日,张宗昌电话召毕庶澄到济南议事,毕刚下火车,就被张的亲信褚玉璞率伏兵乱枪击毙。栈桥的“澄心亭”,最终成了毕庶澄的“去命亭”,命运之诡异,莫过于此。
去除了“澄心亭”的栈桥无伤大雅,依然不管不顾地观海听潮。倒是这个“澄心亭”和它的建造者,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没有几个人还记得了。
【主权象征】
世界上许多经历战火的城市,都有一些作为主权与尊严象征的建筑物,以纪念军事胜利或主权所属,如巴黎凯旋门、柏林勃兰登堡门、伦敦大本钟、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等。青岛栈桥的荣誉地位,大致类似。1897年11月14日早晨,德国海军陆战队在栈桥登陆,取得了胶州湾的控制权,其后建立租借地与军事基地。一年后的1898年11月14日中午,德国人在信号山举行占领纪念碑揭幕仪式后,第三海军营军乐队一路演奏乐曲到海边,一些奥地利人伴着音乐来到栈桥船泊地,继续着胜利狂欢。这个时刻的光荣,属于占领者,栈桥从石基灰面到钢铁结构的里里外外,奇寒无比。
青岛的第二次主权变更,发生在1914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取代者是一直对青岛虎视眈眈的日本人。借一战期间德国分身乏术,日军集中优势兵力围困青岛,从秋天开始分别自胶东半岛和崂山仰口湾登陆,步步为营,最后逼迫德军投降。全面占领青岛后,占领军不忘在栈桥举行纪念活动,这其中包括1914年12月欢送青岛攻城军司令官神尾光臣回国的仪式。从8月份开始,神尾光臣调动以第18师團为主力的陆军5万人,配备数百门重型攻城重炮、山炮、野炮和多架飞机,在海军掩护下攻占这个德国租借地,毙俘4000德军,之后获任青岛守备军司令官。1914年的中国作为战争中立国,对自己国土上的栈桥命运已无力操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在上面耀武扬威。
日德青岛围困战的硝烟很快散去,各种传说却并不消停,慢慢散布开来,融入弥漫城市街道房屋内外的雾气之中。1935年夏天,苏雪林避暑青岛,曾听居停主人周先生介绍说,“日本进攻青岛时,德军苦战数月,寡不敌众,只好决定全体投降。独铿登将军不服,率领他自己统带的一只战舰,突破日本封锁线,且战且走,向故国驶去。一路与英日游弋的舰队,开了几仗。又打掉许多商船,夺取粮食煤炭。直到什么地方,遇着大批英舰的包围,战到一颗子弹都不剩,才肯将白旗挂起。”这个故事,苏雪林记在了她的《岛居漫兴》里面。
1922年12月10日中国收回青岛后,北京政府方面借栈桥宣传“公理战胜强权”,也在栈桥进行过公开活动,以显示主权收回。后来的各种历史变迁当口,如1938年日军第二次占领青岛、1945年抗战胜利与美军驻守青岛,栈桥虽然已完全失去了军事地位,但其作为青岛主权的象征,亦人所共知。
1937年七七事变的第二天晚上,东北作家端木蕻良挤在中山路的人群中探听消息,看到有人将《青岛时报》“收复丰台廊坊”的号外,贴在日本人办的《大青岛日报》对面。端木蕻良说,“我和一个朋友向栈桥走去。突然电灯完全灭了,许多人跑着。三秒钟工夫,电灯又复原,街上又照常了。我们向南走着,忽然人像潮水般退下来,我仔细一听,没有枪声,也没有什么响动,只是人向北跑。我的朋友在制止他们不要慌。我凭着半瓶醋的军事常识,知道子弹的速率比人跑得快,所以没有动。广播止了,铺子都忙着关门,熄电灯,一霎时街都空了。”几个月后,沈鸿烈实施焦土抗战政策,命令炸毁日本纱厂后撤离,青岛沦陷。栈桥和整个城市复为日本人所得。
日侨开始大规模返回青岛。日人复来,关于栈桥的来历也变得可疑起来。1939年《南国少年》第2期刊登天行的游记《青岛之行》,将栈桥的起始安到日本人的头上:“据说,栈桥的来历,是这样的:从前日本人据有青岛时,港中兵舰很多,他们特地建筑栈桥起来,停泊多数舢舨的,现在已是民众公用的了。”1941年这篇《青岛之行》改头换面,署以因明重新发表在《南洋文化》第一卷第一期,扩大了的文字叙述里面,关于栈桥起始的说法,只字未改。国破之时,痛失主权象征,就连历史的话语权也落入敌手。
【公共时代】
1923年,栈桥北端两侧辟建为公园。1930年7月15日,青岛狂风暴雨,前海大潮高至数丈,潮头直扑栈桥,幸无大恙。1931年9月至1933年4月,青岛市政当局投资25.8万元扩修,由德国信利洋行承建,将原桥的钢木结构部分,改建为钢筋混凝土34排樁通透结构,桥面铺以水泥,桥身延长至440米,同时将桥面高度提高了0.5米,并在南端增建了半圆形防波堤,堤内新筑双层飞檐八角亭阁,定名“回澜阁”。阁身由24根朱红亭柱支撑,外柱成廊内柱间墙,黄色的琉璃瓦顶。阁中有螺旋楼梯,扶梯而上可至顶层。顶层是一圆形大厅,四周全是宽敞的窗户。亭阁周围为便利游人休息,添置铁架木椅20把。
回澜阁八角亭的建成,标志着栈桥功能的完全转变。尽管此前10余年间,栈桥已由军事供给线转为民用码头,但这一中式建筑的完成,宣告了栈桥和平的公共时代的来临。
作为栈桥公共化风景的最早见证者,作家王统照记录下了栈桥之夜的安闲:“夜间,我独自在南海岸的杂花道上逛了一会,想着往海滨公园,太远了,便斜坐在栈桥北头小公园的铁桥上面前看。新建成的栈桥深入海中的亭子,像一座灯塔。水声在桥下面响的格外有力。有几个游人都很安闲地走着,听不到什么言语,弯曲的海岸远远地点缀着灯光,与桥北面的高大楼台的相映,是一种夜色的对称。”这是那个短暂和平年代的平静叙述,很个人化,也很诗意。
一年之后,苏雪林看见的风景却是另外一番情形,远不似王统照的和平:一层层的狂涛骇浪,如万千白盔白甲跨着白马的士兵,奔腾呼啸而来,猛扑桥脚,以誓取这座长桥为目的。但见雪旆飞扬,银丸似雨,肉搏之烈,无以复加。但当这队决死的骑兵扑到那个字形桥头上的时候,便向两边披靡散开,并且于不知不觉间消灭了。第二队士兵同样扑来,同样披靡、散开、消灭。银色骑队永无休止地攻击,栈桥却永远屹立波心不动。这才知道这桥头的个字堤岸有分散风浪力量的功能。栈桥是一枝长箭,个字桥头,恰肖似一枚箭镞。镞尖正贯海心,又怕什么风狂浪急?”苏小姐感慨万千,抑制不住发议论说,“钱镠王强弩射江潮,潮头为之畏避,于古英风,传为佳话。这枝四百四十公尺长的银箭,镇压得大海不敢扬波,岂不足与钱王故事媲美么?”
进入公共时代的栈桥,依然保留了码头功能。当时小青岛还是孤岛,登岛需从栈桥乘小舢板过去。刮风下雨或者大雾天,游客便只能望洋兴叹。在1930年代,青岛的游览手册上曾载有这样的诗句:烟水苍茫月色迷,渔舟晚泊栈桥西,乘凉每至黄昏后,人倚栏杆水拍堤。同时期青岛八景的“飞阁回澜”,指的就是秋日满潮时的栈桥。此时,大片大片的翠波漫过桥面,回澜阁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如一只小红螺漂荡在海面上。也就是在这时,这里开始成为青岛“眺望海景最佳处”。1930年9月受聘国立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的闻一多,曾在散文《青岛》中描绘栈桥黄昏时的海上夕阳:“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去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但这“栈桥黄昏”之光,终究还是打赢不过人间暗夜的蝇营狗苟,看过几眼鲜丽之后,闻先生便走掉了,再也没有回头。
【平民符号】
风雨飘摇的1934年夏天和秋天,生活窘迫的萧军与萧红两个东北青年,经常结伴而行,在栈桥度过了一段自由的闲适时光。“由东北哈尔滨好不容易逃出”后,两萧“怀着鸟一般的欢心”和“火一般的爱”,踏上了青岛的海岸。在青岛的日子,萧军续写了《八月的乡村》,而萧红则完成了被鲁迅称之为“会给你们以坚强和挣扎的力气”的成名作《生死场》。作家梅林在萧红逝去后回忆:他们徜徉在葱茏的大学山、栈桥、中山公园,唱着“太阳起来又落山哪”,而在午后则把自己抛在汇泉海水浴场的蓝色大海里。
萧军在1974年回忆,1934年12月初某夜,《青岛晨报》投资人之一孙乐文把他约至栈桥,给了他40元路费,嘱其应早些离开。于是,秋风苦雨中,两萧和梅林“躲开了门前派出所的警察和特务等监视,抛弃所有家具”,逃离了青岛。作为事件的经历者,两萧好友梅林的说法大致相同:12月初,我们坐上一只日本船的货仓里,同咸鱼包粉条杂货一道,席地而坐,到上海去。1934年,萧军和萧红在隐隐透出一丝安详的栈桥,完成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往事。此后,两萧在经过了青岛和日本的“两地书”后渐行渐远,最终分手。在某种意义上,不论是作为个人记忆还是城市符号,在大海中沉浮的栈桥,都是青岛给颠沛流离的萧红留下的最终影像。这个模糊的画面里,栖风宿雨远多过鸟语花香。
对更多人来说,青岛栈桥“浮桥一样”的奇异自不言而喻,栈桥“随便谈谈”的平易,却也时常令人陶醉。1943年8月上海《万象》第2期刊登夏明游记《蓝色的青岛》,就对这个“平民化”的纳凉去处,大为赞美了一番:“黄昏以后,在栈桥上纳凉的人是极多的。两边桥栏上,每隔一二丈,就有一盏灯,一眼望到尽头,仿佛是两串整齐的夜明珠。灯光柔和地照着,灯影中是川流不息的人影,他们的态度是悠闲的,尤其浓烈地表现着一种夏日黄昏的愉悦与安详。”
青岛栈桥的下一轮城市转变见证,出现在1949年夏天。发生新故事之前,愉悦、安详与凶兆,交替显现。1946年栈桥失火,受伤8人幸无死亡。1947年9月青岛各界为庆祝第六届体育节及推行民族健康运动大会,在栈桥举行游泳比赛大会。1947年8月栈桥以西浴场暂停开放。1948年9月任致远小住青岛半月,28日晨起独自到栈桥回澜阁看日出,极目远眺东方,慨叹“孤岛擎孤塔,远波接远天”。这首《回澜阁晓望》,发表在1948年12月《海王》21卷第10期,成为“奔腾千马力,凿石自年年”的绝唱。
1949年2月,作家贾植芳偕妻与卢克绪一起乘船抵达青岛。贾植芳晚年借回忆录《在这复杂的世界里》自述:“我们这次到达的时候,它是已经陷入混乱之中,街面上也凌乱不堪,与我记忆中的青岛恍如两个地方,北方的难民逃往南方,南方的难民往北逃,都涌塞到青岛。”
南北难民在栈桥擦肩而过,一座城市的两个时代交替相易。
很快,历史就翻过了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