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染小说孤独意识体现追溯与哲学意义
2018-07-12杨星雨西北大学文学院西安710069
⊙杨星雨[西北大学文学院, 西安 710069]
陈染是我国20世纪90年代“女性私人化写作的代表”和“最具个性化姿态的一位”女性作家,作为个人化写作的代表,陈染的笔下,众多的女性人物都自觉地逃避人群,成为一个站在人群之外的“孤独的个体”。陈染笔触下众多的孤独形象源于自己对孤独的生存体验,另外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影响。
一、陈染小说中孤独意识的具体体现
(一)内心封闭的孤独女性形象在陈染的小说中存在着大量的孤独人群,形成了一个孤独者的家族,她们都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经历,这些经历使她们形成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极端思维,她们往往敏感而多思,最终形成了女性孤独的自我封闭状态。在《与往事干杯》中,肖童年时,父母关系不好,遭受迫害的父亲性格变得暴躁,这让她对男性有着天生的抵触,在学校中得不到他人的关注;少年时,父母离异,肖只和母亲住在封闭破落的尼姑庵里,在这样缺少关注、缺乏爱又颓败封闭的环境里,精神上极度缺乏存在感,这使她与外面的世界产生了隔阂。很少跟外界交流的她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允许男邻居占有了她的处子之身;成年之后,她竟然又荒唐地与男邻居的儿子老巴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在一系列非同寻常的经历中,她人未老,心先老,提前进入了老年的状态:她在生活中并没有感觉到快乐,生命的快乐与痛苦都成了无意义,只能在孤独中与往事干杯。就像作品所述的:“我是一个唯独没有现在的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残缺。而一个没有现在的人,无论岁月怎样流逝,她将永远与时事隔膜。她视这种‘隔膜’为快乐,同时,她又惧怕这种‘隔膜’。所以,她永远只能在渴望孤独又惧怕孤独的状态中煎熬。”从《与往事干杯》中的“肖”、《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无处告别》中的“黛二”、《潜性逸事》中的“雨子”,这些女性大都性情敏感、忧郁、孤独,喜欢独自一人生活,孑然一身,厌倦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联系,成为不愿与任何人相处的孤独个体。她们有着非常脆弱的内心世界,敏感而又丰富、孤独而又高傲,精神上超然,但不能在生活中轻松自如,是一群孤独体验生命残缺的女性。这些孤独者有着与生俱来的享受孤独的能力,其孤独意识的背后是对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幻想和失望,在生命残缺中走向孤独和绝望的境地。
(二)孤独的自虐者形象陈染作品中的主人公有着孤独、自闭的本性,她们不论身居何处,闹市或破落小镇,往往都沉浸在自我的内心世界与精神家园中,对外部世界失去应有的兴趣。但人总归是要在社会中存在的,没有完全意义上的自由人。在现实的生活和工作中,个人无法避免地与这个社会和他人有着某种联系与交流。于是,她们在绝对保证心灵能够在一小片天地里自由翱翔,却又必须与这个社会和他人发生某种关系之时,不得不选择“分裂”:一是心灵的独立——与社会、人群的疏离;二是身体的无奈认同——与社会、人群的融合。从表面上看她们是服从社会的姿态,但在精神上她们仍坚守着心灵的家园,自觉成为一个性格分裂的人:一个是与人群、社会融合的“自我”;另一个是严格恪守着真实自我的“本我”。她们之所以自觉地选择了一种几近于完美却也是自虐的、病态的生存状态就在于她们无力与现实抗争,只能寄希望于幻想的方式获得精神的满足与快感,这也是陈染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喜欢幻想、沉浸在梦境中的原因。无论是《与往事干杯》中的肖,还是《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小姐,她们无不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沿着自己的思路徜徉,但当认识到必须要有一个完全不同于“本我”的另一个“我”去与这个社会周旋时,她们只得在残酷的现实中妥协,以使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能够在被社会接受的范围内。她们就在这样的反复幻想、挣扎、妥协中矛盾着、自虐着。
(三)象征孤独意识的丰富意象陈染小说中有很多这样表示孤独的意象,如“尼姑庵”“牢笼”“秃头女”“小镇”“破庙”“阁楼”“浴缸”等等,都是一些封闭的、孤独的空间,缺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并以此传达女性内在的情感世界,印证女性在灵魂和生活中的孤独迷茫。
《站在无人的风口》中的“红白长衣”“玫瑰之战”等意象,尼姑庵的老女人向“我”展示了红白长衣后,“我”的思维总能看到那老女人的两个男人的格斗厮杀,在这里红白长衣是情爱的象征,是梦的现实外化,对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玫瑰之战的叙述产生历史与虚无的对比,从侧面印证了孤独是生命的永恒状态。
在《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黛二感觉自己始终在被人舍弃的空气里呼吸,乏味像茶水一样弥漫,于是,她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沉静地舒展出最舒适的姿态,审视着忙忙碌碌的人们以及他们日渐被喧嚣与寂寞并吞的灵魂,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消解自身的苦闷与孤独。
在《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在母亲和朋友离开后,和“浴缸”为伴,它像亲人、朋友,躺在浴缸中就像躺进亲人的怀抱;水龙头的嗒嗒水声像是朋友的轻声细语;“我”还可以捧着杂志、书籍在浴缸中尽情享受。“浴缸”这个封闭的空间对我来说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地方,是承载孤独灵魂的栖息地。
二、陈染小说中孤独意识产生的原因
陈染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始终保持着女性特有的心理视角和感觉体验,叙写女性自身独特的内心世界和经历体验。陈染的作品一直坚守着孤独的体验,孤独已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这与她的个人成长经历、社会环境以及个人主观意识是分不开的。
(一)孤独的童年经历“心理发生学方法”是文学创作心理学的研究方法之一,它认为“研究一个作家的艺术个性,就往往需要追溯到他的童年甚至幼儿时代的生活经历”。
陈染的孤独最早源于童年的记忆。陈染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个整天埋头读书、著书立说的学者,但也性情古怪,母亲是个喜欢音乐、绘画等多种艺术的作家,父母各自追求钟爱的事物,紧张忙碌。
长期生活在父母关系紧张、家庭气氛沉闷、压抑、冷清的环境中,让年幼的陈染在心理上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使她的童年充满着不稳定性和不安全感,促成了她后天忧郁与孤独的性格心理。后来随着父母的婚变,陈染跟着母亲住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附近的尼姑庵遗址里,一住就住了四年。童年时期的陈染以稚嫩的身心承受着来自父母、家庭和生活上各种不幸与痛苦,因为毫无反抗痛苦、改变现状的能力,她只能在压抑、孤独中保持沉默。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她孤独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进而将这种孤独的体验与思考带入文学创作中,以至于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无时无刻都能深刻地感受到作者或主人公的孤独感。正如陈染自己所说:“孤独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就这样,她在无从选择的孤独中走向文坛之路,在文学创作中叙写着自己的孤独。
(二)信任缺失、人际关系淡漠的社会背景造就的孤独感“孤独”可以说是时代的一种通病。在20世纪末期,由于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人们在不断追求物质利益的过程中,逐渐地忽略甚至失去了最本真的人间真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只能依靠物质利益维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了利益甚至可以罔顾自己的良心,彼此之间的关系日渐淡漠,充满着隔阂。信任缺失,隔膜愈来愈深,于是人们便在“社会”与“群体”面前止步。这种缺乏信任的交流使人们生活在自己的一片狭小天地里,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孤独感。同时,在大工业生产的环境之下,人类一味地追求经济利益,违背自然界的发展规律,向大自然不断索取,排放废弃物,破坏了生存环境,出现了能源危机、生态环境恶化等等诸多问题,面对这样的一个失衡了的生态环境,人们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种种的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冲突矛盾,都让人们变得茫然、不安,对世界充满怀疑,对生活充满焦虑,人人只相信自己而不愿相信他人,变得越来越孤独无助。
在这样人际关系淡漠、物质利益至上的纷繁复杂社会环境之下生活着的陈染,必然会受到冲击与感染,让自小就习惯孤独一人的她更是毅然选择与孤独为伴,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独自思考,独自成长。“我无数次地幻想在一个远离旧土的陌生而淳朴的亚热带小镇居住下来,这里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关心你是不是一个作家,你的过去和隐私。大家彼此尊重,友善而疏离,这正是我所向往的一种人际环境,一个静谧的隐庐。我在这里守着一两个朋友和我的母亲安居乐业,对嘈杂喧闹的城市记忆,已经随着天长地久的疏远而日益淡漠、遗忘”,到一个荒僻的镇子隐居的想法,正是她想摆脱社会上物质利益至上的淡漠人际关系的具体体现,也是她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下孤独之感的映射,与外部交流的无所适从和恐惧。
(三)陈染本人对孤独的偏爱陈染作品中无处不透露着一种孤独意识,对孤独的叙写已经成为她文学上的偏爱,对“孤独”的执着追求,让她总在有意无意间将自身潜在的孤独意识穿插到文学创作中。陈染就是那种生性喜爱“孤独”的人,因为陈染曾说:“孤独,其实是一种需要不断成长的能力,在通常的人群里,人们总是忙着聚拢成群,以便寻求对话者的慰藉,企图从别人身上照见自己,人们正在一天天地丧失孤独的能力。有人总是强调,成年是交往的能力,这其实只说出了一半真理,因为至少适用的是,成年是孤独的能力。”就像叔本华曾说过的:“一个人唯有当他独自一个的时候,他才是他自己;倘若他不喜欢独处,那么,他必不热爱自由;因为只有当他孤独无依时,他才真正是自由的。”对陈染来说,拥有了孤独,就拥有了一份个人自由的空间和一份超然与洒脱。因此,生活中的陈染是深居浅出、极少外出的,否则,她会感到无所适从、慌乱不堪,平日在家里也是“习惯闭上自己的房门,任何一种哪怕是温情柔和的闯入(闯入房间或闯入心灵),都会使我产生紧张感”。由此形成了她的这种偏爱“孤独”的性格和喜欢独居的生活方式。不可避免的,“孤独”就成了她本人对于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并运用自己细腻的笔触将孤独的情感体验通过一系列艺术加工、整合,融合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
综上所述,陈染早年的不幸成长经历,家庭与外部环境对她人生的影响冲击,以及她本人内心对“孤独”情境的欣赏和偏爱,促使她毅然选择孤独的生活,并惬意于孤独的生存、孤独的思考,习惯孤独、更加钟爱孤独,在浮华喧嚣的都市中,保持精神的安逸,并利用深厚的文学功底表达出来。
三、陈染小说中孤独的哲学意义
“孤独”作为人类基本的生存困境,被许多作家、哲人所探索、追问。在哲学上,孤独并非是消极的、忧郁的、沉默的、无所依傍的,而是指人的完全自由,它是一个人在他的自由意志驱动下所做的一切顺意而为的活动,它属于爱好思想自由的人,是高贵精神的标志。所以说孤独不等于消极、沉默和无所适从,而是指有着强烈的活跃的内心活动的人,畅游于自身丰富的思想旅途中,从这个角度看陈染小说中的孤独有着丰富的哲学意义。
(一)孤独的女性意识女性意识,是指女性作为“人”自身的解放,尤其是对女性价值的体验和醒悟。为争取女性的自由独立,她们抗议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和压抑,甚至开始对男性权力产生质疑;关注现代女性的生存状况,抒发女性心理情感,表达女性的生命体验,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明显的性别特征和写作姿态。陈染作为女性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她与生俱来的性别意识——女性意识,诠释着现代女性在身体和心理上的生存困境。
陈染强烈的女性意识蕴含在孤独意识的叙写之中。无论是《与往事干杯》还是《无处告别》,或者《私人生活》,陈染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的一生都有着共同的生命轨迹:反叛——逃离——回归男权世界并最终退守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在生命之初,女主人公对由父亲这一男权象征的角色充满恐惧、仇视和反叛的情绪。《与往事干杯》中肖长期生活在恐惧父亲的阴影里,他粗暴、专制,有着绝对的权利,母亲与“我”的软弱和服从,更让父亲形成绝对的权威。“我”害怕代表着父权的一切男人。在《私人生活》中女儿被父亲的吼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对父亲的恐惧心理长期累积,甚至积蓄成“我”要让他走,“我”要报仇的仇恨心理,她试图反抗父亲在家中的绝对话语权,尽管这种反抗并没有实质性地解决问题。陈染以女儿缺失父爱的形式,揭示女性缺乏关爱、得不到重视的境遇,继而反叛父权来巩固这种女性意识觉醒。女性无法融入到男权世界中,便只有逃离,依靠自身确认自我的存在,暂时获得一种慰藉和平静,然而她们失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力逃离内心的孤独,根本无法找到自我心灵的栖息之地。最终不得不回归到男权世界中,试图以包容的心态接受男性之爱。
但是最后女性对男性彻底失望,《无处告别》中黛二与琼斯结合的失败,和气功师的相处被视为具有功利目的的实验品;《与往事干杯》中肖与男邻居和老巴恋爱的失败;还有《破开》等作品,叙写的都是女性对男性的失望导致婚姻破裂而离婚幽居的女人的故事,她们丧失了和男性相处的勇气,无法与异性建立和谐友好的关系,转而开始追求与女性的相处,开始趋向于对同性依赖,其中陈染的小说较多地写到了母女关系。母亲一般都被视为是女性之源,是站在女性立场之上的,然而陈染的小说除了表现出了母亲的母性外,还反映出了母亲这一角色的另一特点:她是父权制的同谋,是在男权制、父权制文化环境熏陶下的被驯服的同谋者。所以主人公对母亲既充满依恋又充满恐惧的。女儿对母亲的恐惧,其实就是对男权社会、父权社会的抗议。女性要想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独立,只能偏安一隅退守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孤独地思考着。
(二)存在主义的哲学意义陈染的孤独体验最终表现为存在主义哲学,人从根本上就是孤独,孤独是现代人类内心的本原状态,人之所以孤独,就在于他是人,孤独是人存在的根本方式。生活的孤独迫使陈染更进一步转向对人类生存状态的追问。她看到现实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和女性面对社会现实时的茫然无力,认识到所有的存在都是如此的名正言顺且合情合理,参透了人类存在于世界的痛苦,她思考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试图使自己的头脑清晰,然而不可辩驳的现实却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所以,在陈染的文本中,主人公们从没有真正的家乡归属感,她们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孤独的,似那无根的浮萍,在永远的飘荡中身处异乡。她们时常与孤独为伴,面对物欲横流和精神匮乏的时代,既不能脱离这个时代又不能安然身处其中,只能高昂着她们高贵的头颅不断地挣扎着,努力守护着自己内心的真诚,从而获得生存的勇气,寻求着人类精神的家园。“孤独若不是由于内向,便往往是出于卓绝。太美丽的人感情容易孤独,太优秀的人心灵容易孤独,因为她们都难以找到合适的伙伴。”
陈染以哲学家的睿智站在人类理性的高度告诉我们:个人的存在是孤独的,无法摆脱生来即被抛弃的先天宿命,只有选择勇于承担自我,才能找到存在的意义。除此之外,个体必须为自己做出选择,因为不管别人如何懂你、怎样心疼你,都无法代替你去体验生活、感受生活。或许孤独的意义和重要性就在于此。孤独保护了我们,使我们能够独立地思考,在面对城市喧嚣时仍能找到宁静之地,倾听内心的天籁之声。没有孤独,思想便无法畅游,便没有欣赏与思考,人只有保持孤独,才能真正地做回自己。
陈染孤独的体验和书写是对整个人类的生存进行的深沉追寻与坚毅探索。陈染作品中的那些高傲、孤独的女性为了守护内心的一方净土,寻求自己的精神家园,在孤独中努力前行。
现代社会,信仰危机、传统文化和价值体系崩溃,使现代人感到茫然、焦虑和绝望。缺乏关怀的现代人生活在一个充满困扰的世界里,陈染小说中的现代都市知识女性在现代性与性别困境的双重压制下,普遍具有孤独、虚无与幻灭的情感特征与精神内涵。陈染的目光穿透人性的深处,审视着女性切身体验的生命深层意识,描述乃至宣泄现代女性精神和情感的困境。陈染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以女性深刻的自我观照及内省的方式呈现女性生命成长历程,挖掘现代女性生命的深层内涵,深刻揭示现代女性生存表象背后的生存之痛,展现女性在现代社会寻求自我的完善与理解的性别困境,抒写了现代女性在人生道路上内心的徘徊与挣扎,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性,体现了现代主义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