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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李商隐《锦瑟》千古之谜

2018-07-12何小华中国石化长城能源化工宁夏有限公司银川750000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锦瑟李商隐杜鹃

⊙何小华[中国石化长城能源化工(宁夏)有限公司, 银川 750000]

“一篇《锦瑟》解人难”,“独恨无人作郑笺”,古往今来,没有一首诗能像《锦瑟》那样既“深文隐旨”又“瑰迈奇古”,既“纷若聚讼”又发人深省。自北宋迄今,区区五十八字,索解历千余年,校注笺疏之文汗牛充栋,死于句下之士不胜其数,引得无数注家折腰,堪称诗歌史上一大奇观。

所谓“深文隐旨”“纷若聚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对诗的主题认识不同,按黄世中纂辑,总有令狐青衣说、咏瑟(适怨清和)说、情诗(情托景色)说、悼亡(悼妻妾亡逝)说、自伤身世说、令狐恩怨(思楚念)说、诗序(自题开集首)说、感国祚兴衰说、起兴寄情说、情场忏悔说、无解说、多旨合一说①等计15说。张明非在《李商隐无题诗研究综述》一文中又转述陈冠明笺释归纳之11说,与黄世中先生存异的还有听瑟曲说、游历名区说、顺宗内禅说。今又有叶葱奇之客中思家说、王蒙之无端说等。二是典故的认识不同,朱鹤龄以首笺之功论其用典为“五十弦瑟”“庄周梦蝶”“望帝啼鹃”“鲛人泣珠”“良玉生烟”,为世所公认。也有认为典涉“沧海遗珠”“蓝田生玉”“蕴玉山辉”的,如现当代诸家杨柳、吴调公、王汝弼、聂石樵、刘学锴等,但在各典故与诗主题的照应、各典故喻义、典故对偶的逻辑根因上都没有统一的说法。三是在典外的四个词“晓梦”“春心”“月明”“日暖”与典故的逻辑照应上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四是个别词义的注解、释义上认识不同,计有“无端”“五十弦”“晓梦”“春心”“可待”“只是”“当时”“已”等。尤其是“只是”“当时”“已”,部分注家理所当然地与白话文的文义对号入座,这也使得尾联甚至通篇的解释更显艰深晦涩。

《锦瑟》之疑义,通篇之歧见不及首联之纷纭,按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汇编之《李商隐资料汇编》②,朱彝尊认为“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取断弦之意也”;姜炳璋认为“此义山行年五十,而以锦瑟自况也”;汪师韩则认为“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都纠结在数字上了。总之,这个问题的落脚点在“五十弦”的用法与解释上,解释好了这个词,首联的疑问也就随之释然。

从典故上看,“五十弦”典出《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第217页),成书较晚的《汉书·郊祀志》上的记载大致相当,大意都是说素女鼓“五十弦”太悲,太(泰)帝破其为二十五弦,因此才有了后世的二十五弦(二十五概非实数,是泛指)。与“五十弦”相近用法的词句还有唐温庭筠的“二十五弦何太哀,请公勿渡立裴回”,宋辛弃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元陈普“满楼明月调云和,五十弦中急雨过”,明吴鼎芳“五十弦中浑是怨,腰肢禁得几朝昏”。因为“素女鼓瑟”这个传说,“五十弦”被后世用以瑟的代称,可见,用部分代整体,“五十弦”本来就是借代的用法。而在以上诗文中,只有辛弃疾的“五十弦”可作乐器理解,至于“二十五弦何太哀”“五十弦中急雨过”“五十弦中浑是怨”,当然不能不顾逻辑地作乐器解。显然,这里的“五十弦”是瑟,却不能理解为瑟。温诗和吴诗中“何太哀”“浑是怨”说得很明白,哀和怨的只可能是瑟曲,而非瑟本体;而陈诗也很好理解,就是瑟曲中听出了急雨,而不是本体瑟中有急雨。由此可以断定,《锦瑟》中的“五十弦”是修辞格中的借代用法,以部分(弦)代整体(瑟)转用为具体(瑟)代抽象(曲),借指瑟鼓出的乐曲,弄清了这一点再结合典故中“五十弦悲”的记载,可知此处的“五十弦”是指“过度悲伤的瑟曲”。

至此,《锦瑟》首联的疑问迎刃而解,“锦瑟啊,你为什么没来由地奏起了如此悲伤的乐曲呢”(关于闻瑟还是诗人鼓瑟诗中未有定论,本文暂取闻瑟之说)。从这个释义阐发,可以解决三个问题:一是解决了作品题目的疑问,锦瑟为题就是某一日闻瑟有感而作;二是解决了作品背景的疑问,诗人在一开篇就交代了诗的背景,某一天听到一首瑟曲,勾起了诗人对往事的回忆,引发全诗;三是解决了作品主旨的疑问,从听一首瑟曲勾起回忆而感怀身世遭际,可以断定是自伤身世。

诗的开篇描写了这样一幅画面,某日,诗人听到了一段瑟曲,心中涌现出对往事的无限追思——“锦瑟啊,你为何没来由地奏出如此悲切的乐曲?一丝一柱之间,让我不禁回思如梦前尘”。首联,既交代了诗的背景,也交代了全诗文眼,那就是“思华年”。纵观全诗,都是围绕“思华年”展开的,清沈厚辑印之《李义山诗集辑评》朱批(实为何焯批)其为“一篇之骨”,汪辟疆谓之“一篇眼目”,言不虚也。

颔联的用典是承接“闻瑟——思华年”这个主题阐发的,最接近“闻瑟”这个主旨的当是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李商隐资料汇编》,第22页)然此说毕竟难考,似为“适怨清和”说之附庸,不足为据,且备为一说。从用典看,“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第220页):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据笔者稽考,此典之解,诸家之见从同,盖以王汝弼、聂石樵首破藩篱:“庄周,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载其生平只做过漆园吏,比义山的资历要卑微得多,却是一位历史上很负盛名的文化人。作者在这里,是自叹才秀人微,壮怀徒抱。”③笔者以为虽不尽如所言,然义山借此“比及自身”的逻辑仍不言而喻。从“庄生”句选典逻辑来看,诗人困顿于“牛李”党争,一生沉沦下吏,仕途坎坷,壮志难酬,兼且中年丧妻,闻瑟时阅历、心境与作“永忆江湖归白发”时的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大相径庭,这似乎就是诗人的回忆。曾经学仙玉阳并可能熟稔《南华真经》的李商隐,与只做过漆园小吏并丧妻的庄周一样,似乎有更多人生经历上的深思。

“望帝啼鹃”一典,首见于《华阳国志·蜀志》(朱鹤龄笺注本、黄世中类纂本辑录内容不全,今据原书补录),据记载:

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④

《禽经·杜鹃》所载“禅让”事与之大致相若(《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第221页),而又有所超越,其言:

子规,蜀右曰杜宇,望帝杜宇者,盖天精也……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号曰开明氏。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规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

可见,两典俱以“禅位”事为主线,而《华阳国志》侧重“教民务农”“化其教而力农务”,《禽经》则侧重“至春则啼,闻者凄恻”。及此,深究典故仅可管窥,欲知真义,必先超出联句。其实,真相仅在于颔联一句中用典的对偶逻辑,看到“庄生”和“望帝”,首先令人联想到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态度,一种是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的出世态度,“物化”⑤是其至臻境界,一种是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的入世态度,“魂化”为之精神归宿。很显然,受儒家推崇有过禅让经历的望帝杜宇在此代表了入世态度。从选典的对比性上看,颈联也可以说成是一个曾经“学仙玉阳东”而后一生都“凄凉宝剑篇”的落魄文吏在道家和儒家、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摇摆与选择。承接上联,诗人于迟暮之年闻瑟忆往,感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悲不自已,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自然陷入了出世与入世的内心挣扎、梦蝶(物化)与啼鹃(魂化)的精神冲突中。

循此可见,此处诗人的原意是从典故的逻辑对应上以望帝的“魂化”对偶庄子的“物化”,使“出世”“入世”的对立更立体化,然义山落笔不虚,用典常设千里伏线,如循“出世”“入世”之言,则“晓梦”“春心”尽在典外,此处深文不显,必有难言之“隐”。“晓梦”又见于李商隐《咏史》(北湖南埭)“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常喻人生短促,世事纷杂,刘学锴、朱恒夫等认为,“曰晓梦者,极言其幻灭之迅速”⑥。可见,“晓梦”正解当为时间短促。诗人似乎在为庄子所谓的“与物齐一”式的出世态度做一个时间注脚,认为面对悲怆的外界,通过“物化”这种消极的态度短暂地逃避现实极不可取。

“春心”则复杂得多,《禽经》关于杜鹃科杜鹃属中布谷鸟的记载如下:

亦曰获谷。江东呼为获谷。(见扬雄《方言》)春耕候也,云此鸟鸣时,耕事方作,农人以为候。⑦

从《禽经》的“化其教而力农务”“而农事方起,此鸟飞鸣于桑间,云五谷可布种也,故曰布谷”“云此鸟鸣时,耕事方作,农人以为候”等记载大致可知,此处即是后来“布谷催耕”“布谷催春”的由来,杜甫在七古《洗兵马》中亦有“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可见唐人对“布谷催春”的节令常识已经习以为常。

中国鸟类网关于鹃型目杜鹃科及杜鹃属的定义如下:

杜鹃科又有38属130种,中国有7属17种,主要为杜鹃属、八声杜鹃属、噪鹃属、乌鹃属……

杜鹃属又有11种,我国常见的杜鹃属动物有大杜鹃、四声杜鹃、鹰鹃等。

……

其中,大杜鹃俗名布谷鸟,叫声为两个音节……四声杜鹃,俗名快快播麦,叫声为四个音节……鹰鹃,俗名子规、阳雀,叫声为三个音节,繁殖季节发出“贵贵阳”的叫声,速度及音调不断增高至狂暴高潮。

噪鹃是鹃形目噪鹃属鸟类,俗名鬼郭公、哥好雀,叫声独特,日夜发出嘹亮kow-wow声,重音在第二音节,重复多达12次,音速音高渐增。⑧

由此可见,鹰鹃“速度及音调不断增高至狂暴高潮”和噪鹃“音速音高渐增”这个说法正是《禽经》中描述杜鹃“闻者凄厉”的主要依据,而所谓的杜宇鸟也好,子规鸟也好,都是指鹰鹃或噪鹃,而催春的却是声音相对温和的二声音节的布谷鸟。然而,唐人对鹃型目杜鹃科杜鹃属、噪鹃属的认识远不似今人,在唐人眼中,会催春、报春的布谷是杜鹃,望帝魂化而夜啼的子规也是杜鹃,诗人大概有意将两个本不相关的典故捆绑在一起,给人一种望帝死后托生为布谷并为百姓呐喊催耕的意象。在诗人眼中,杜宇似乎更符合他心中积极的一面,生前爱护百姓,死后仍然惦念着在清明、谷雨时节飞到田间地头提醒人们“布谷——布谷”。何谓“春心”,催春之心也。一年之计在于春,提醒世人不忘耕耘之心,不言自明,与庄子的遗世独立相比,诗人的入世之心正炙,“春心”表现了诗人渴望为天下生民竭诚尽忠的精神皈依,即便死,也要像望帝那样,守护生民,可惜一语成谶,诗成不久,诗人病逝。

所以,颔联诗人接着“思华年”的逻辑拨开记忆的琴弦,却又顾左右而言他:面对(和庄周)同样不堪的人生、同样潦倒的遭际,庄周的选择是梦蝶,寻求一种精神上的短暂(“晓梦”)超脱,而诗人却尘心不已,始终以一颗不屈的入世之心坚守,以一副苦病残躯支撑,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慎终如始,不忘初心,希冀能像望帝那样,哪怕为天下苍生流尽最后一滴血。承接首联的“思华年”,颔联说是回忆,却不着一笔,纯以典故铺陈,以典故的注脚带出回忆里一片凄怆的人生。董乃斌先生谓“此诗丝毫未写平生行事……但它又涵盖了诗人一生的坎坷境遇”,诚真知灼见也。通句观之,诗人从听瑟的现实进入回忆,从不堪的回忆转入更加不堪的情感落差中,诗人如此直接如此清醒地在庄周的“梦”与望帝的“死”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关于颈联,诸家虽知其典所出,而莫知其所用。尤其“蓝田”一句,用典历来存疑,因司空图一言(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蓝田”一句遂成诗歌史上一大公案。“蓝田”一句之会注,迄以黄世中最为全面。计有注引程梦星首注之“玉如烟然”说、唐司空图“可望而不可即”说,另黄氏笺评还涉及了陆昆曾的“蓝田生玉”说、章燮的“蓝田美玉,喻姿容也”说、汪师韩的“玉之精气”说,以及与汪同时代且见识相近的姜炳璋的“蓝田美玉,必有发越之气”说(《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卷一无题编,第223-229页)。据笔者辑录,另有杨柳会注之“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紫气生烟说)⑨,汪辟疆、吴调公、王汝弼、聂石樵等兼采的“石蕴玉而山辉”说⑩。

纵观之,“玉如烟然”说解与句首之“蓝田”风马牛不相及,且此处“玉”指代的是紫玉这个人,并非是蓝田玉,可以排除。司空图的《与极浦书》虽为多数人所接受,然毕竟孤证难立,迄今未见同类记载。且诸家既以黄朝英借苏轼、黄庭坚之“适怨清和”说为一家之言而弃之如敝屣,却奉司空图借戴叔伦之言为圭臬,何其厚此薄彼乎,既同为一家之言,邵博之论“《庄生》《望帝》,皆瑟中古曲名”宁有失乎?笔者以为,此句多歧,亦可认为司空图对《锦瑟》诗中“蓝田日暖玉生烟”一句甚为推崇,而借前人戴叔伦之言,认为像“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样的艺术描写(“诗家之景”)是神来之笔,其讲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为诗之最高境界,如斯神句,恰似海市蜃楼,可遇而不可求,而未必就认为“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典含有“可望而不可即”之意。

司空图虽将此注带入绝地,但王汝弼、聂石樵却于绝境中另辟蹊径,认为“此句之玉,与上句之珠,皆所以借喻诗人的品德才能……志士仁人,比德珠玉,在我国有其悠久的传统”(《玉溪生诗醇》,第353页),然其借以立论的典源却是陆机的“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而非与原诗更为接近的晋陈寿《三国志·诸葛恪传》中裴松之注引之“蓝田生玉,真不虚也”⑪句,实为可惜。

“沧海”前半句之典,以杨柳(用旧唐书)、吴调公、刘学锴(用新唐书)之注释首破成规,今取表述接近且成书在先的吴氏之新唐书说(《李商隐研究》,第94页)。

为了抒发怀才不遇的抑郁,他用了“沧海遗珠”的典故。《新唐书·狄仁杰传》:“(狄仁杰)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人才的摈弃也正如同明珠投入沧海……由于诗人能别具匠心地将“沧海遗珠”和鲛人泣泪成珠融为一体,传奇色彩的悲剧气氛就更强烈地烘托出诗人的沉痛。

王汝弼、聂石樵认同此典注解,却又较吴调公有所发扬(《玉溪生诗醇》,第355页),其谓:

沧海月明珠有泪:旧注多引《搜神记》《博物志》等书所载“鲛人泣珠”事,与此无赦。此所用者,乃唐代故事。《新唐书·狄仁杰传》:举明经,调汴州参军,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能,君可谓沧海遗珠矣”,“沧海遗珠”,喻野有遗贤……

显然,“沧海遗珠”从行文逻辑关系上看更趋近于王、聂二公之“野有遗贤”而非吴调公“人才的摈弃也正如同明珠投入沧海”,与之相对应,“蓝田生玉”又指俊才出于名门,二典之交集在于“人才”。实际上,诗中早有内证,“蓝田玉”与上句“沧海珠”典对偶,珠玉,难得之财,以之喻难得之才,再为合适不过,王、聂二公“比德珠玉”之见实为不刊,与张采田注引何焯之言“‘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的见解是一脉相承的。⑫且义山自己就有“珠玉终相类,同名作夜光”这样的诗句。而“蓝田生玉”也正暗示诗人一直以来自诩的“我系本王孙”“阴阴仙李枝”的宗室远支身份。笔者以为,颈联一句,当为四典并用,“沧海遗珠”是谓前典,“珠有泪”是后典,此与吴调公“诗人能别具匠心地将‘沧海遗珠’和鲛人泣泪成珠融为一体”之见从同。后句“蓝田生玉”是谓前典,“玉生烟”是后典,二句四典,“珠”“玉”贯之,取字顶真,有若神助。笔者以为,为诗若此,虽百世而莫能及。

关于“珠有泪”所涉之“鲛人泣泪”典,黄世中会注(《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第222—223页)如下:

张华《博物志》卷九:“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笔者按:实为卷二,《搜神记》卷十二与之相若)

左思《吴都赋》:“蚌蛤珠胎,与月亏全。”李善注:“鲛人。水底居也。俗传鲛人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绡者,竹孚俞也。鲛人临去,从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满盘,以与主人。”

(朱鹤龄注)《文选》注:“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郭宪《别国洞冥记》:“吠勒国在日南。其人乘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则鲛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

笔者以为,此典用意非取其一,而是兼而用之,借此表达以下几层意思:一是珠泪乃世间稀有难得之物;二是常人之泪无价值,鲛人珠泪却乃无价之宝;三是可泣珠泪之人,其报主之志,常心甘而情愿;四是呼应月明,唯月满方珠圆。

“玉生烟”,因未知所出,多数注家多以之“非典”,会注至此多抱不求甚解之态度,即便吴调公先生,亦认为“如果硬要从科学上寻找良玉生烟的依据,那自然是无根无据、无法说通的”(《李商隐研究》,第95页)。今则观之,对“玉生烟”的注释,当以姜炳璋的释义最为接近,“又如蓝田美玉,必有发越之气,《记》所谓精神见于山川是也”(《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第244页),此谓典之所出。《说文》“烟,火气也”⑬,“烟”“气”相通,笔者大胆猜测,李商隐所谓的“玉烟”,盖因押韵而改字通假,当指“玉气”。按照姜炳璋的释义,这个见解在《礼记·聘义》中有更为详细的描述:

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⑭

孔颖达则对儒家先圣所谓的“玉气”做了更进一步的阐述:

白虹,谓天之白气。言玉之白气似天白气,故云“天也”。精神,谓玉之精气,彻见于山川,谓玉在山川之中,精气彻见于外,地气含藏于内亦彻见于外,与地同,故云“地也”。⑮

可见,汪师韩所谓“生烟者,玉之精气”的注解源于孔颖达的《十三经注疏》。“玉气”虽然抽象,但孔颖达所谓的玉之“白气”“精气”却很好理解。天白气,又称“白虹”,即今之日晕,从孔颖达的注疏可以看出,他所谓的玉之“白气”相对于玉的内在质地而言,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玉内部如絮状的玉纹,有见纹识玉之谓;而“玉之精气”与地同,则是相对于玉的外在环境而言,揭开地皮有时可见地气喷涌,丝丝絮絮,不绝如缕,即为自然界常见的地气(地气并非埋玉之地特有),由此可将玉烟或玉气引申为埋玉之地自然焕发的地气(此与陆机之“石蕴玉而山辉”互证),可见“玉之精气”是一种弥散于山川,有形而无质,似有而若无的自然现象。然而无论是玉之“白气”还是“精气”,都是依据孔颖达的“天白气”“地气”的注疏推断而来的。以笔者之见闻蠡测,无法寻找到儒家先圣所谓“玉气”乃至孔颖达所谓的“玉在山川之中,精气彻见于外,地气含藏于内亦彻见于外”的自然科学依据,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熟知《十三经注疏》的唐代进士来说,孔颖达的这番见地,他们中的每一个想必都是熟知的,而结合以上描写,可知诗人所谓“玉烟”,当是与地气同的玉之“精气”。

依笔者推测,诗人借助“玉烟”这一意象想表达的意思概有四层:一是玉烟与庆云相类,盖非常有,出则可昭天象;二是玉烟为埋藏在地底的玉所发出,可引导人们辨识埋玉之地;三是玉有良莠,玉质愈好则玉烟愈甚;四是照应“日暖”,唯有天晴方可见得玉烟。

欲解颈联,还得从典故的对偶逻辑谈起,首先是珠玉的逻辑,其次是日月的逻辑。显然,诗人此处是以“珠玉”自喻自况,互为呼应。珠玉之设喻,其义有二:其一为王、聂二公之“比德珠玉”说,以喻其才学。其二为汪辟疆之“珠藏玉蕴”说,谓“珠藏海中,不能自见……玉蕴土中,不为人知”⑯;杨柳则更进一步,“泪、烟,抒写沉沦不遇之痛;珠遗沧海,玉埋蓝田,伤有自矣”(《李商隐评传》,第289页),则此亦明了,当暗指贤才在野,不得为用。至此,“沧海”和“蓝田”两句以对偶形式,通过珠藏海底、玉蕴深山的自然现象和虽个人有“蓝田生玉”“沧海遗珠”之才,而国家有“藏珠海底”“蕴玉山中”之实的设典暗喻中隐藏的对比暗示了朝廷长期埋没人才的现状和与诗人同等境遇的广大士子怀才不遇的人生遭际。更进一步看,“鲛人泣泪”“良玉生烟”又是衔接“沧海遗珠”“蓝田生玉”二典的。泪是没有价值的,但鲛人泣泪成珠却价值连城,玉蕴深山无人得知,但良玉生烟则可引有识者见而寻之,鉴而识之,琢而磨之,使之终成有用之才。诗人通过奇诡的传说与奇妙的自然现象引出了广大珠玉之才欲一酬壮志的政治理想,但这个理想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月明”与“日暖”。如果说珠玉是自喻自况,借指天下被埋没士子,那么与之相对应的“日”“月”,当指代当国者或朝廷,那么“暖”和“明”就不言自明了,是指政治清明。这个推断,和叶佳桐教授在《李商隐锦瑟解谜》中的见解不谋而合,现录其文如下:

我以为“日暖”之“日”正同于“日下”“日角”之“日”,“日中乌”之“日”。这样,“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意象含义就比较明显了:“日”象征大唐帝王,“暖”指政治清明,“玉”为作者自谓,喻有才能的人……冯浩在注释“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句诗时,曾云:“礼斗威仪‘德至源泉,则江海出明珠’。”这里所谓的“德”即帝王之德,亦即政治清明。可见“月明”已经有此寓意了。⑰

由此看,颈联的意思就很明确了,从颔联的生计惟艰、壮志难酬的个人回忆转入珠玉其隐、良才被黜的社会现实,通过必先月明而后鲛人愿意泣泪,必先日暖良玉方可生烟的逻辑对称来暗示当国者,并进而升华为诗人的政治见解或政治理想,即人君政治开明(月明日暖)必会礼贤下士,礼贤下士必会使得鲛人愿意泣泪,良玉愿意生烟,英才入彀,野无遗贤,从而人尽其才,各职所宜,达到天下大治的理想状态。颈联一句,可谓诗人毕生的政治理想。

尾联虽然是最简单的一句,但囿于一些注家对个别词如白话文一般的认知,竟至终无确解。“此情”很多人简单地望文生义,以为是情感,并进而作为感情诗、悼亡诗的论据,实际上统摄全篇来看,此处的“情”应该作为志向、精神取向理解,与李密《陈情表》中“情”的用法相类,直接指向诗人在颈联中的“月明”“日暖”的政治理想。“可待”,即将的意思,可循“指日可待”意。关于“只是”,周汝昌先生早有定论,在其为《唐诗鉴赏辞典》中《乐游原》一篇作赏析时认为:

“只是”……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溪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⑱

纵观全诗来看,“只是”在此当为副词,表示确定性限制,强调恰恰处于某一个时间或地点,在这里当是用于强调“当时”。关于“当时”的疑点,王蒙先生则认为“当时亦有解作今时,即现在时的,与彼时即过去时不同”,实际上“当时”应为“当是时也”的省称,意为“在那个时刻”,是对过去某一特定而具体时间的强调性表述,是听瑟的时间注脚。“只是当时”,当解为“恰恰就在那个时候”。追忆,可参义山“永忆江湖归白发”一句,忆前缀“回”字可解为今之回忆,前缀“追”字,做今后之念想、憧憬、追求解。至于“已惘然”当然不是已经惘然之意,已当作“停止”解,已惘然,自是“惘然而已”的倒装。这样看,尾联的意思也是很明确的了,这些想法(月明日暖的政治理想)即将成为我今后的念想(人生追求)了,而恰恰就在那一时刻,突然间止于惘然。那么那一时刻的时间落点在哪儿呢?就照应首联来看,我想应该是这段悲伤的瑟曲突然完结的时候,瑟声戛然而止将诗人从理想的憧憬中拉回了现实,突发此感慨。

从结构上看,“此情”之用,吴调公、向思鑫(黄涛)等谓其总揽颔、腹二联⑲,有其开创性一面。今则观之,尾联之妙,在于以“此情”从叙述逻辑上承继了颈联“月明日暖”之理想,又以“当时”(瑟曲终结)从时间表述上照应了首联“锦瑟无端”之事由,无端而发,惘然而止,时间线条清晰,提供了明确的逻辑内证。

至此,全诗最大的疑点当在于“此情”为何惘然而已?既然是诗人毕生的政治理想,即将要成为诗人的人生追求了,又为什么会突然而止呢?答案似乎很矛盾,但也不见得是无解。正如吴调公所言:“李商隐的一生就是在这一个日落西山的唐王朝崩溃前夕度过的。”(《李商隐研究》,第1页)从时代背景看,其时国家历经劫难,内有阉宦专权、党争倾轧,外有潘镇割据、边患侵扰,元和中兴带给帝国的那一抹回光返照早已远去,帝国衰亡的路已然积重难返。从个人际遇看,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让义山曾经属意的先哲韩愈那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振聩之言竟在自己身上一一应验,而他自己却在“猜忌宛雏”“才命两妨”的历史泥泞与坎坷命轮里步履艰难地走过。所有这些,让写出了“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厄塞当涂,沉沦记室”的李商隐对政治与生计的体味想必较他人更深。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深知,那个曾经可以让他一酬壮志、“欲回天地”的理想世界业已坍塌,这些奢侈的政治理想,都只是诗人的一厢情愿罢了,在盛世的时候都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何况在国祚凌夷之时,兼且诗人位微言轻,贤达如李德裕亦无力回天,区区一介白衣又能怎样?既如此,只好放在心里任其随风而去,与颈联的昂然之气不同,理想的破灭让诗人觉得,除了对没落的朝廷曾经承载了自己毕生理想、倾注了毕生心血的那份薄如蝉翼的感情期待以外,别无其他,所以,当瑟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这些奢侈的想法自然而然地止于惘然,再也不会是今后不切实际的追求了。吴调公谓“他就是怀着这样一种理想破灭的心情来回顾他生平的政治道路,并用以宣告他用世理想的破产”是不无道理的(《李商隐研究》,第89页)。

纵观全诗,诗人以闻瑟起兴,叹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悲珠玉才学、锦瑟华年,于一份年华之思中,锦嵌奇典,秀织丽字,发乎真情,假以神功,勾画出了一副伤感到隽永,唯美到极致的人生画卷,设典、藻饰、音律、意象、境界,莫不臻于化境,无怪乎周振甫谓“这种创造,是笔补造化而又合于自然,既补天而又通天”⑳。从结构上看,首联以“无端”“思华年”定下全诗情感基调,颔联以典故注脚铺叙不堪之人生经历,可谓情感之低谷,虽在低谷,“望帝”句又有却死而生的取向。气势上先抑后扬,转而向上,颈联由沧海遗珠式的个人不幸进而对国运式微、珠玉其隐的批判中提出取径“君主月明日暖”而致“珠玉尽其才学”的政治理想,站在历史的高度对社会进步进行了概括性的总结,于低沉中凸显昂然之势。尾联欲致力处又惘然而止,没于虚无,一首之中,情感忽高忽低,一联之中,气势有抑有扬,变化万千。在叙事的意境上,亦是层叠而出,往复而上,开篇闻瑟忆往,得年华之思,是第一层;于人生困顿中悟得人生之取向,于国祚衰微中提出政治理想,是第二层;曲尽人散,什么生计困顿,什么人生取向,什么社会进步,什么政治理想,统统抛却,如风流云散,惘然而止,既是悟得舍得的大智慧,又有自崖而反的超脱,此谓第三层。笔者以为,一首之中,抑扬数变,意境累迁,唯此一点,可压全唐,非是宋人偶然置于篇首矣。

至此,历时五载,笔者以一管之见而窥《锦瑟》全篇,虽有一隅之得,尚存二三疑难。其一为篇首之疑,使诗人自伤的,究竟是“闻瑟”还是“鼓瑟”,所闻(鼓)者何曲?其二为颔联之疑,“庄生”“望帝”二典所对应的“出世”与“入世”,诗人是否做出选择不得而知。其三为“珠玉”复指之疑,同毛泽东《沁园春·雪》之“风流人物”一般,其诗人之自谓乎,又或“吾谁与归”之同道中人乎?其四为“日”“月”之疑,“日”“月”所指是否一致,如“沧海”“蓝田”两句对偶则可确定“日”“月”均指代当朝天子,如两句互文,则可以基本断定“日”代天子,“月”代宰辅,互训为当国者或朝廷。

① 黄世中:《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224—246页。

② 刘学锴、余恕诚、黄世中:《李商隐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1 年版,第 301、726、574 页。

③ 王汝弼、聂石樵:《玉溪生诗醇》,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353页。

④ 〔晋〕常璩著,刘琳校注:《华阳国志》,巴山书社1984年版,第182页。

⑤ 冯浩注“庄生”句云:“取物化之义,兼用庄子妻死。”见冯浩笺注,蒋凡标点:《玉溪生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93页。

⑥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典藏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600页;朱恒夫、姚蓉、李翰、许军注译:《新译李商隐诗选》,台湾三民书局2011年版,第539页。

⑦ 〔旧题周〕师旷撰,〔晋〕张华注:《禽经》,《钦定四库全书·子部》,文渊阁影印本。

⑧ 鸟类网百科,杜鹃科,网址:http://baike.niaolei.org.cn/杜鹃科.

⑨ 杨柳:《李商隐评传》,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88—289页。

⑩ 吴调公:《李商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5页;王汝弼、聂石樵笺注:《玉溪生诗醇》,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353页。

⑪ 〔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陈乃乾校点:《三国志》(全五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429页。

⑫ 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外一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页。

⑬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84页。

⑭ 徐寒主编:《精注全译四书五经(全四卷)》之《礼记·聘义》篇,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1544页。

⑮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全二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94页。

⑯ 汪辟疆著,张亚权编撰:《汪辟疆诗学论集》(上、下册),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版,第331页。

⑰ 叶佳桐:《李商隐锦瑟解谜》,《名作欣赏》2004年第8期,第37—42页。

⑱ 俞平伯、萧涤非、周汝昌等著:《唐诗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第1154页。

⑲ 吴调公:《李商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6页;向思鑫、黄涛:《无题诗本事——李商隐、王氏婚恋之谜》,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66页。

⑳ 周振甫选注:《李商隐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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