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阶级”让印恩英“复活”
2018-07-11秀雄
秀雄
印恩英是我中学同学,毕业后已经38年没见了。印象中的她性格外向、办事爽快。再加上她个子高,虽不是很胖,但骨架大,所以很容易被归到“假小子”“铁姑娘”那一类——用现在的时髦语讲就是“女汉子”。
我们中学毕业时正赶上插队的“末班车”,她是铁路系统的家属,所以就近在离大兴黄村不远的铁道部安定干校插队。虽说是离市区不远,但那里终归是干农活儿的地方,大家拼的还是体力。本以为自己身大力不亏,可一进了农田,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就不行了。印恩英说,每天工作开始时,站在地头放眼望去,见一垄地的尽头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了绝望。开工后,无论怎么拼命干也超不过并排出发的同伴,反而是在接近终点前,总会与干完自己份额后返转回来接应、帮她完成工作的农工耿师傅或其他伙伴相遇。每到此时,她既感激又羞惭。她恨自己不争气,下决心明天要独立完成,但第二天的结果依然如故。经过日复一日的印证,她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体并不如自己认为的那样强壮。但她自信身体还是健康的——至少疾病很少来找麻烦。
几年之后,印恩英终于获得返城的机会,被分配到铁道部某直属部门的库房工作。那个单位以男性为主,负责货品进出库和运送的是一群大小伙子,印恩英只负责登记出入账和定期盘点。这活儿看起来很轻松,不少人都挺羡慕她的。可印恩英自己并不觉得找到了一份好差事,因为单位里的这些小伙子虽然干活很卖力,但很粗俗。闲下来时这些小伙子聊的都是女人、打架和喝酒的事,说话时几乎句句都带着粗话,好像这是他们语言结构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不带上粗话就不会说话了。作为年轻的未婚女性,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就是再大方也很难泰然处之,印恩英心里当然会觉得很不舒服。可在这里她属于少数,又是后来者,自然无力改变这一切,只有忍受。她无奈地处处小心,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落入狼群的羊。
外人羡慕也好,自己内心不满也好,工作还是要继续,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不知不觉中,印恩英已经在库房工作了一年多了。一日,早上到单位后不久,印恩英就感觉身体不适。她向领导请了假,到旁边的卫生所去看病。其实,部属的铁路医院离着也不远,但她觉得自己只是伤风感冒的小病,去卫生所拿点药就可以了,不必跑到铁路医院挂号、排队、等候,浪费时间——印恩英把工作看得很重,她计划拿点药后就直接返回单位继续上班。到了卫生所,大夫检查后,一边开药一边问她对青霉素是否过敏?她回答说不知道。大夫停下笔,让她先去做个“皮试”。她按照医生的吩咐找到护士做了“皮试”,然后坐在长椅上等候结果。
印恩英一边等,一边盘算着回到单位后怎么把看病耽误的时间赶回来。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死神”已经阴恻恻地坐在了她的对面,正在用一双充满渴望的眼凝视着“高敏”体质的自己。突然,印恩英觉得非常难受,很快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强撑起了身子,踉跄着走到护士台,艰难地对护士说:“我特别难受。”说完她就昏了过去。
护士见状,忙唤来了大夫。大夫一看,是典型的青霉素过敏反应,便立即实施抢救。此时印恩英生命体征微弱,虽然条件更好的铁路医院与她所在的卫生所相隔不远,但谁也不敢冒险将她转院,生怕途中发生不测。卫生所一边向铁路医院呼救,请他们提供抢救的设备器械、药品血浆,一边通知她的单位,并请单位派车辆随时听候调遣。
印恩英单位的领导接到卫生所的电话,怎么也不相信——刚刚还活蹦乱跳地来请假去拿药的印恩英,怎么转眼工夫就生命垂危、正在抢救了呢?尽管一头雾水,领导还是果断地跑出办公室,让那群正在闲扯的小伙子开车和他一起直奔卫生所。来到卫生所门前,车还没停稳,小伙子们就纷纷跳下车,急切地想进去打探究竟。一位护士在门口拦住了他们说,里面正在抢救,不要进去那么多人,影响工作!护士递过一张单子,让印恩英单位的同事立即开车去铁路医院取回单子上面列出的药品。护士叮嘱道:“要快!时间就是生命!”司机立刻接过单子,掉转车头就奔向了铁路医院。车子刚开走5分钟,护士又跑出来递过一张新单子,她喊道:“这是短缺的抢救器材,马上去铁路医院拉!”还没等领导发话,一个小伙子抢过单子说:“我去!”说完转身就跑向单位去开车。此时,领导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没有等护士再发话,就直接命令身边的两个小伙子说:“你们赶紧跑回去,把单位的车都开过来到这里待命!”领导随即又指示另一个小伙子马上去通知印恩英的家人。
剩下的那些小伙子围住了领导,问:“头儿,那我们干什么?”领导只简短地告诉他们“待命”。有个小伙子不甘心地说:“那我们就给她献血吧!抢救时不都要大量的血吗?”领导说:“这得听医生的安排,你们就安静地在这儿等着。”小伙子们不再吱声了,眼睛都齐齐地盯住了临时抢救室的门。突然的安静让领导觉得很不适应——平时这些家伙总是吵吵闹闹的,片刻也消停不下来。可今天,他们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只有从目光里,透露出了焦慮、不安和关切。
不一会儿,印恩英的家人赶来了,周边宿舍区的家属们听说卫生所里在抢救病人,也都围过来打探消息。车子不断地往返于卫生所和铁路医院,运送来了药品、器材和铁路医院的大夫。一时间,小小的卫生所被围得水泄不通。领导见状,一边过来安慰印家人,一边组织疏散人群,以保证生命通道的畅通和抢救工作有序地进行。
终于,印恩英脱险了;终于,印恩英苏醒了!尽管已经是数个小时之后,但她终归还是幸运地留在了这个世界。慢慢恢复过来的印恩英,从家人、医护们的口中逐渐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惊诧地得知自己竟然在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战中担纲了主角!而帮她最终战胜死神的,除了医务人员外,还有单位的领导和那帮曾经被她鄙夷过的年轻男同事。印恩英扪心自问,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工人,何德何能获此恩惠?更何况自己平日里对那些男同事尚有多多不恭。
当那帮小伙子来探视她时,印恩英竟羞惭得无言以对,除了说谢谢,找不出第二句话了。那帮同事却毫不计较,其中一位大大咧咧地说:“这不算什么事,一个单位的哥们儿姐们儿,哪有袖手旁观的理儿?谁让我们都是工人阶级的!”
“工人阶级”,这个词印恩英从懂事起就开始听到,如今早已耳熟能详,她自己也常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但她从来没有认真去探究过这个词的含义。今天,听到这些同事在这里提到这个词,印恩英觉得格外亲切,感到特别不同凡响。可以说,经历过这次生死变故后,印恩英第一次深刻理解了什么叫阶级感情!印恩英对这些同事的看法也有了根本的改变,在她的眼里,他们不再是一群令人生厌的鄙俗之辈,而是一群最亲密的朋友、是自己的兄弟!
大概是从那天起,印恩英真的“复活”了,不仅是肉体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经历过死亡惊险的印恩英,赢得了丰厚的收获,她完成了一次涅槃,让自己的生命获得了新生,让自己的精神得到了升华。她看清了粗鄙的外表下,也会珍藏着最美丽的心灵。这次鬼门关口的一游,让印恩英开始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认识了身边的人。
印恩英,一个有着“神”一样“复活”经历的人,让我们这些同学都有了向人炫耀的资本。我们班同学最牛的一句话就是逢人便问:“你和‘神同学过吗?”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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