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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极乐净土的莲花池图景源流

2018-07-11张同标

创意设计源 2018年1期

开栏语

以规模之盛大、内涵之系统而言,中西文化交流之大宗成果,概莫有胜于佛教文化,这其中尤以佛教艺术最为绚烂。

一者人物造型,汉文化地区北朝前期受到犍陀罗文化影响,创造一大批注重形体结构刻画的佛教造像,南北朝晚期与隋代又大量吸收笈多文化因素,形成圆润、优美、冥想式造像风格,初盛唐时期伴随着新一轮中外交流热潮,产生了丰盈、柔美且富于情感的艺术形体。二者装饰纹样,南北朝以来随同大发展的佛教物质文化,来自印度的莲花纹样被赋予佛国净土象征意义,希腊的忍冬纹样则迎合了东晋南朝秀骨清相审美取向而风靡于时,入唐以后源自印度的花鸟嫁接式图像又添新彩。三者瑞像与圣像,初唐以来印度菩提伽耶降魔成道像、佛足迹图像等流行于中土,人们感念佛陀、依恋佛教之情愈加殷切。佛教艺术涉及内容之丰富、影响之深广,实际又何止于此。

忆往昔,中外先民,不远万里,互通有无,中国文化变得更加饱满、深邃、多样。现如今,“一带一路”,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但凡想得到、看得见的物与象,尽是新时代艺术创意、设计之源。

清华大学

[摘要]净土信仰的西方极乐世界,以“三经一论”为核心依据。按照佛经撰著史分析,鸠摩罗什译《佛说阿弥陀经》(“小经”)铺陈和美化了莲花池,视之为极乐净土的核心区域。康僧铠译《佛说无量寿经》(“大经”)、畺良耶舍《佛说观无量寿佛经》(“观经”)虽然又进一步发挥,却仍然保持了把莲花池作为极乐净土原型的基本构想。在印度的热带地区,水池是日常洗浴的基本设施,阿育王曾经把开凿水池作为他仁政的一部分,贵霜时期的各式宗教造像题记中也常有开凿水池的记载。在水池中栽种莲花,既美化了水池,也是水池后来神圣化的起点。莲花池并非佛教专有,印度教神庙的凿池之举更加常见。以莲花池为原型,从真实的水池开始演化,最终被神圣化为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

[关键词]极乐净土;莲花池;佛教美术

[Abstract]The Pure land belief of W-

estern Paradise is essentially based on the three scriptures and one treatise. According to the analysis on sutra compilation history, the Smaller Sukhavativyūha (SSV) (translated by Kumarajiva) has described and beautified the lotus pool, taking it as the core area of Sukhavati. Although the Larger Sukhavativyūha (LSV) (translated by Sandhavarman) and the Amitāyur-dhyānasūtra (ADS) (translated by Kālayasa) have further developed the theory, they've still kept the lotus pool as the basic conception of Sukhavati. In the tropics of India, the pool was a basic facility for daily bath. Ashoka used to regard building pools as a part of his benevolent governance. Kushan Dynasty had also repeatedly recorded building pools in all kinds of inscriptions for religious statues. Planting lotus in the pool has not only beautified the pool, but also initiated the

sanctification of the pool. The lotus pool is not exclusively Buddhist, as it appears even more often in Hindu Temples. As the prototype, the lotus pool has evolved from a physical pool and been eventually sanctified into Amitabha's paradise of the western pure land.

[Key words] Sukhavati;Lotus pool; Buddhist art

[基金項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舍卫城大神变与佛像莲花座源流研究”(项目编号:15BF078)和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佛教庄严图像的中外源流与传播”(项目编号:2015BWY003)阶段性成果。

一、莲花池是极乐净土构想原型

净土信仰的西方极乐世界,以“三经一论”为核心依据。按照佛经撰著史分析,鸠摩罗什译《佛说阿弥陀经》成立最早,因篇幅较小,被略称为“小经”。《小经》的梵文原本,尾题“称为极乐庄严的大乘经”(sukhāvatīvyūha nāma mahāyānasūtram)[1],意在强调佛国净土的极乐庄严。经文叙述的极乐世界以莲花池为中心展开,是莲花池的美化和神圣化。发愿往生极乐者,“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T12, no.366,p.347,b10-15)。

《小经》劝人发愿往生,却就此煞笔。如何往生?经文语焉不详。这个难题在《佛说无量寿经》中得以解决。与《小经》相比较,这部佛经的篇幅较大,被略称为“大经”,二卷,曹魏(220-266)时期的天竺三藏康僧铠(Sanghavarman)译,或云天竺三藏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 359- 429)于公元421年与宝云共同译出。《大经》叙述了世自在王如来佛期间,法藏比丘立四十八愿,成立安乐国土。经文叙说了国土庄严、七宝莲花池,以及衣物珍馐等无不随心可得,而重点在于到达极乐的法门,即所谓的“三辈往生”。虽然都能往生极乐,却仅有上辈者能够以莲花化生的方式转生于极乐,以莲花为母胎,“无有胎孕之秽也”(T52,no.2103,p.196,b29)。莲花化生是《大经》中至为关键的标志性意象。前辈学者已经指出:“解答了人们如何到达西方极乐世界的悬念,即‘于七宝花中自然化生,而《阿弥陀经》中没有这个内容。”[2]

虽然大小两经都在宣说极乐世界的庄严宝相。《小经》实际上只有莲花池,《大经》既有莲花池更有莲花化生,而极乐主尊阿弥陀佛的形象却同样模糊不清。《小经》云“极乐国土有佛,号阿弥陀”,仅此而已。《大经》卷下云:“阿难即见无量寿佛,威德巍巍如须弥山王,高出一切诸世界上,相好光明靡不照耀”(T12,no.360,p.278,a7-9)。全经无量寿佛之名凡44见,多言威神光明、光明显赫、寿命长久,仅此一处描绘稍详,但也同样缺少身形相好的具体说明,仅仅只是光明佛德的铺陈罢了。或者说,大小两经营造的是极乐世界以及到达极乐的途径,专意于这个美好的场景,而无意于对阿弥陀佛的崇拜。

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作为阿弥陀

佛的胁侍菩萨,同时兼具接引菩萨的身份,他们组合成为“净土三尊”。净土三尊具体形象的明晰化,是在《观无量寿经》中完成的。这部经被略称为“观经”,宋西域三藏畺良耶舍(Kālayasa,?/383?~442)译于元嘉年间(424~442)。经题中的“观”被普遍理解为“禅定”(dhyāna),《观经》是同时代译出的众多的禅观经典之一,以十六观为核心要素。“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T12,no.365, p.342,a6-7),仍然把莲花池视为极乐净土的原型。与《大经》相比较,《观经》把“三辈往生”细化为“九品往生”。对于上品上生者,“阿弥陀如来与观世音及大势至,无数化佛,百千比丘,声闻大众,无量诸天,七宝宫殿,观世音菩萨执金刚台,与大势至菩萨至行者前。阿弥陀佛放大光明,照行者身,与诸菩萨授手迎接”(T12,no.365,p.344,c17-22)。《观经》所说的“极乐接引”,是自《小经》萌发以来的自然发展,使得净土信仰具体可感。

净土三经的核心内容,简略地列表如下:

我们可以根据这个表,简略地说明净土经的发展、净土意象由简单到丰富的大致形成历程。一方面,《小经》是净土各经的基础,其核心意象是莲花池,后出各种经文都保留了莲花池,以此作为净土信仰的独特图景。另一方面,我们根据净土三经的图景意象变迁,把净土教美术的发展历程概括为“从莲花池到净土三尊”,净土三尊是逐步明晰的,最后阶段是莲花池与净土三尊同时并存。无论如何,莲花池是西方极乐净土贯穿始终的构想原型,极乐净土是莲花池的美化和神圣庄严。

关于莲花池,我们可以举出一铺构图宏大的穆罕默德那利浮雕(图1),浮雕下边缘刻画了莲花池,流动的水波之中有莲花也有游鱼。这铺犍陀罗浮雕的基本图式结构,与中国南响堂山第一窟浮雕的观经变相(图2)相当近似[3],不过,除了莲花池自身,却没有其他证据能够证实穆罕默德那利浮雕表现了阿弥陀佛净土信仰。由于《观经》的盛行,中国敦煌壁画出现了大量的观经变相,突出表现了莲花池和楼阁。唐代以后,净土信仰仍然流行,只是楼阁的重要性被放弃了,仅仅保留了净土三尊和莲花池,远较盛唐简化。例如,日本知恩院藏南宋淳熙十年(1183)《阿弥陀净土图》(图3)刻画了九品往生,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藏西夏《阿弥陀净土图》(图4、5)在莲花池中刻画了礼佛信徒和莲花化生,这类佛画的莲花池相当突出。

二、莲花池的庄严和神圣化

更进一步地说,《小经》实际上仅有七宝莲花池的详细描绘,沿用的是印度旧有的理想,并没有多少特别的佛教化改造。鸠摩罗什译《佛说阿弥陀经》:“极乐国土,七重栏楯(Vedika)、七重羅网(Kimkinījāla)、七重行树(Tālapamkti),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曰‘极乐(Sukhāvatī)。极乐国土有七宝池(Puskarini),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颇梨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颇梨、车璩、赤珠、马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其音演畅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圣道分(Indriya, Bala, Bodhyanga, Artamārga)如是等法。”(T12,no.366,p.346,c14-p.347,a15)。

所谓八功德水,罗什译本没有详细说明。玄奘新译本《称赞净土摄受经》详细列出了八种功德:“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润泽,六者安和,七者饮时除饥渴等无量过患,八者饮已定能长养诸根四大”云云(T12,no.367,p.348,c25-27)。《俱舍论》的解释更加简明:一甘、二冷、三软、四轻、五清净、六不臭、七饮时不损

喉、八饮已不伤肠。《无量寿经》卷上总结性地描述为“清净香洁,味如甘露”。

《观经》十六观的第五观也有类似的描述。“极乐国土有八池水。一一池水七宝所成。其宝柔软从如意珠王生,分为十四支,一一支作七宝色。黄金为渠,渠下皆以杂色金刚以为底沙。一一水中有六十亿七宝莲花,一一莲华团圆正等十二由旬。其摩尼水流注华间,寻树上下。其声微妙,演说苦、空、无常、无我、诸波罗蜜。复有赞叹诸佛相好者,从如意珠王踊出金色微妙光明,其光化为百宝色鸟,和鸣哀雅,常赞念佛、念法、念僧”(T12,no.365,p.342,b24-c5)。

从《小经》到《观经》,剔除夸饰和铺排,

我们相信,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净土实际上是以莲花池为中心展开的。如经文所述,构成净土莲花池的三要素是:众宝饰成、七宝莲花、奇妙诸鸟。

桑奇大塔浮雕了类似的场景。桑奇一号大塔东门南柱的一方装饰浮雕表现了从摩羯鱼口中吐出莲花蔓草的神奇场景(图6),这并不是莲花池,却完全具备了构成莲花池的基本要素:水景、莲花、禽鸟。这铺浮雕难以证实具有佛教属性,只能认为是印度民众古已有之的风俗习惯,他们对满是莲花和禽鸟的水景充满热情。在同一根门柱的另一方佛传浮雕表现三迦叶皈依之前佛陀示现“徒步走过尼连禅河的奇迹”(图7),作为活动背景,尼连禅河有莲花,有禽鸟,密密匝匝的几无空白。然而,经文明确叙说了尼连禅河实远远不及帝释天水池美丽。释提桓因以手指地成池,其水清净,具八功德,如来用以澡漱洗钵(T03,no.189,p.648, b8-19),以意度之,帝释天水池应该远比浮雕尼连禅河美丽。

我们还应当知道:在《佛说阿弥陀经》之中,鹅鸟和孔雀之类的水鸟,是阿弥陀佛特意用佛光明幻化而成的,并非六道轮回中的畜生道,被赋予了专司礼赞佛教的职能,他们的鸣叫声是为了宣讲佛法。《小经》塑造的极乐世界就是一个绿树成荫、莲花怒放、众鸟和鸣的莲花池,就如同经文中的那座帝释天水池,应该就是经过充分美化和高度神圣化的莲花池。

三、作为浴池的莲花池

印度地处热带地区,客观上需要经常洗浴。印度人至今仍然保留了这样的习俗,他们认为洗浴不仅能除去身上的污垢,还能除去前世历劫中的罪业,不但清洁肉体,更能涤净灵魂,从而产生种种神圣化的信仰观念,至今仍然盛行的恒河洗浴即其遗例。极古老的摩亨佐达罗遗址中央就建造了大浴池,今日所见印度教神庙仍然可以看到宏大精好的各式浴池。虽然我们尚未有幸亲眼目睹这些浴池中的如此美好的各式莲花,却并不影响

浸润在典籍文献之中的瑰丽想像。

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有不少关于浴池的记载,兹举三例。

例一,汉译本第一册《初篇》第199章:英勇善战的般度五子,把城堡建得如同天堂一般,城周建起了很多幽美的林园,栽种了各式树木,花朵艳丽,果实压弯了枝头。“园里有明净光洁的楼阁,有各种各样的花棚藤架,有彩绘的亭台,有供游乐的山丘,有清水盈盈、形状各异的湖泊和池塘。那些美丽的湖泊和池塘里,散发着莲花的芬芳。许多天鹅、野鸭和鸳鸯戏游水中,给湖光水色增添了无穷意趣。整个城被这些幽美的林园所环绕,被这许多明珠似的、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池塘所镶嵌”(1.199.43-46)。[4]443

例二,汉译本第一册《大会篇》第3章:阿修罗工艺大师摩耶为般度五子建造一座奇妙的大会堂,镶嵌一切宝石,四周有玉石的围墙,令人心里产生欢快。“摩耶在大会堂里造了一个天下无双的荷花池。池中的荷花和荷梗用摩尼宝石制成,荷叶用琉璃制成。池塘散发着阵阵莲香,池里还有各式各样的珍禽。盛开的荷花美丽如画,水中的游鱼和龟鳖更为这美景增色。池里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水,微风吹来,水珠飞扬。从池边有台阶下到池里。整个池塘用珍珠宝石镶成。一些国王来到这里,见到这荷花池,以为它只是珠宝堆,不知不觉跌进了池里”云云(2.3.27-33)。[4] 505-506

例三,汉译本第二册《森林篇》第151章:“怖军走到盖拉娑山可爱的山顶上,在美麗的树林中,看到众罗刹守护的可爱的莲花池。这个美丽的莲花池源自财神俱比罗宫殿附近的山泉。池边有各种树木蔓藤,布满浓荫。池中长满神奇的黄莲和金莲,景观美妙,足以净化世界。贡蒂之子怖军看见池中充满纯净的水,味似甘露,清凉,吉祥,轻盈。可爱的莲花池充满莲花香气,覆盖着无比芳香的金莲花。吠琉璃的莲花茎色彩绚丽,令人迷醉”(3.151.1-9.cf.3.161.3-6)。[5]

在接下来的第152章,这位怖军又说道:“这美丽的莲花池源自山泉,不是灵魂伟大的俱比罗的家产。它属于俱比罗,也同样属于一切众生。既然是这种情况,谁用得着向谁乞求”(3.152.10-11)。汉译本的卷首插图显示了怖军强调这座莲花池属于一切众生的理直气壮(图8)。所谓“吠琉璃的莲花茎色彩绚丽”,参照前例所说,大约也应该是“荷花和荷梗用摩尼宝石制成,荷叶用琉璃制成”。本例的莲花池为俱比罗所有,而俱比罗恰恰是财富神,他以诸宝造作荷花想必是理所当然的。相比较而言,鸠摩罗什所译《佛说阿弥陀经》的四色莲花要朴素得多。

另一部大史诗《罗摩衍那》也常提到莲花池。女主人公悉多说:“那些开满繁花的荷花池,里面游着天鹅和迦兰陀鸟。”犹如中国古诗的比兴,悉多赞美莲花池是为了引出下文:“不会想念家里或亲戚,因为在丈夫爱的怀抱里。”[6]这短短的四句,显示了悉多心目中的莲花池完全象征了终极乐境,犹如丈夫爱的怀抱那样愉悦美好。

两部大史诗描绘的这些莲花池,都刻意渲染描绘莲花和水鸟。莲花者,香气馥郁,色彩绚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或者是诸宝所成。水鸟者,天鹅、野鸭和鸳鸯之类,犹如中国唐诗那样以动助静,鸟鸣山更幽,为湖光水色增添了意趣。佛教净土经典中的七宝莲花池也约略如此,尤为动人的正是莲花与水鸟这两个主题。

四、忉利天难陀池

以莲花池为庄严,在佛经中也有多处记载,所述尤详者当推忉利天(Trāyastrimsa)的难陀池。忉利天又译作三十三天,相传是帝释住处,佛陀之母摩耶夫人命终后生于此天,佛陀曾到此为母说法三个月。汉译《长阿含经》(Dīrghāgama)卷二十《忉利天品第八》云:须弥山王顶上有善见城,城内有善见堂,堂的东南西北分别有粗涩园、画乐园、杂园、大喜。按经文所说,这四座园子的命名显示了欢乐愉快的程度,大喜是最好的。粗涩园与画乐园之间有难陀池:

“善见堂东有园林,名曰粗涩,纵广千由旬,园墙七重,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善见宫南有园林,名曰画乐。……其粗涩园、画乐园中间有难陀池。纵广百由旬,其水清澄,无有垢秽,七重宝堑周匝砌厕,栏楯七重、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校饰,以七宝成。其池四面有四梯陛,周匝栏楯间以七宝,乃至无数众鸟相和而鸣,亦复如是。又其池中生四种花,青、黄、赤、白、红缥杂色间厕,其一花叶荫一由旬,香气芬熏闻一由旬(芬熏或作氛氲),根如车毂,其汁流出,色白如乳,味甘如蜜”(T01,no.1,p.131,b21-c21)。

难陀,意为欢喜。难陀池里的四色花,即佛经中常说的优钵罗华、拘物头华、波头摩华、芬陀利华(Utpala, Kumuda, Padma, Pundarika)等青黄赤白四色荷花,为水陆诸花之冠,被阎浮提与忉利天人神共喜。由这些莲花和众鸟构成的难陀池意象,使我们想起了我们所熟知的阿弥陀佛极乐世界。

《长阿含经》,后秦弘始十五年(413)佛陀耶舍与竺佛念共同翻译,共四分三十经,第四分仅有《世记经》这一种经文。《世记经》由十二品构成,上引“难陀池”云云即其第八品。《世记经》异译单行本之一的《起世经》,隋天竺三藏阇那崛多等译,把“难陀池”译为“欢喜池”,一为音译一为意译,两者实为一事。隋译《起世经》卷六《三十三天品第八》云:

善法堂诸天会处,东面有三十三天王苑,名波娄沙;南面亦有三十三天王苑,名杂色车。“于波娄沙及杂色车二园之间,为三十三天王故,有一大池,名曰欢喜,纵广正等五百由旬。其水凉冷,轻软甘美,清洁不浊。以七宝砖,四面砌累(宋元明三本作垒),七重宝板,庄严间错。七重栏楯,乃至七重多罗行树,周匝围绕,杂色可观。于池四方,各有阶道,并是七宝之所庄挍。中有诸花,所谓优钵罗花、钵头摩花、拘牟陀花、奔荼利花(Utpala, Kumuda, Padma, Pundarika),其花火形、火色、火光,乃至水形、水色、水光。纵广大小,皆如车轮。光明所照,至一由旬。风吹香气,熏一由旬。有诸藕根,大如车轴,割之汁流,色白如乳,其味甘美,如最上蜜”(T01,no.24, p.342,a3-14)。

另外,隋译《起世经》卷一《阎浮洲品》提到的北方雪山,“于山顶上有池,名曰阿耨达多。……其池纵广五十由旬,其水凉冷,味甘轻美,清净不浊。七重砖垒、七重板砌、七重栏楯、七重铃网,周匝围绕,端严殊妙,乃至玛瑙等七宝所成。复有诸华,优钵罗华、钵头摩华、拘牟陀华、奔茶(宋元明三本作荼)利迦华(Utpala, Kumuda, Padma, Pundarika),其华杂色青黄赤白,大如车轮,下有藕根,粗如车轴,汁白如乳,味甘如蜜”(T01,no.24,p.312,c20-28)。——这个作为四河源的阿耨达多池,玄奘《大唐西域记》称之为“阿那婆答多池”[7]39-41,意译清凉池、无热恼池(B13,no.80,p.550,a10-11)。有一种理解,认为清凉池与大雪山即今中国西藏境内的玛旁雍错及其北岸耸立的冈仁波齐山,印度教徒称为马纳沙湖(Mānasa / Manasarovar)和盖拉娑山(Kailāsa),视为湿婆大神的圣地。这里不仅仅是印度教的圣地,同时也是佛教和西藏本教的圣地。佛教想象中的雪山圣地清凉池,与阿弥陀净土的七宝莲花池几乎同出一辙。

通常认为,汉译《长阿含经》与南传巴利藏《长部尼柯耶》(Dīgha-nikāya)的对应关系明显。不过,《长阿含经》第四分为南传《长部尼柯耶》所无,颇疑《世记经》流传于《长部》之后,《长阿含经》是在后来吸纳了《世记经》增补损益而成的。考虑到《长阿含》所记的难陀欢喜池和阿耨达多池,都有“栏楯七重、七重罗网、七重行树”,或者是“七重栏楯、七重铃网”,极易令人联想到极乐净土莲花池“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云云,连同文辭句式都相当类似,因此,《世记经》与净土《小经》之间可能具有紧密的内在联系。

《长阿含经》译于后秦弘始十五年(413),与鸠摩罗什(Kumārajīva, 343-413 / 350-409)翻译《佛说阿弥陀经》相去不远。考虑到《长部》等南传佛典形成定本“于公元前29年在马塔勒的灰寺举行第四次结集”(《佛光大辞典》引《中国百科全书》佛教篇),康僧铠于曹魏嘉平四年(252)来到洛阳之后译出的净土《大经》已经开始强调“三辈往生”,所以,我们推测,难陀欢喜池、阿耨达多池,以及极乐净土莲花池,所显现的佛教理想,应该流行于南传《长部尼柯耶》之后,康译《佛说无量寿经》之前,大约公元第一第二世纪百余年间的通行观念。

五、穿池为福

《长阿含经》卷三:善见王“又复自念:‘于法殿前造一法池。寻即施造,纵广一由旬,其水清澄,洁净无秽,以四宝砖厕砌其下,绕池四边,栏楯周匝,皆以黄金、白银、水精、琉璃四宝合成。其池中水生众杂华:优钵罗华、波头摩华、俱物头华、分陀利华,出微妙香,馚馥四散。其池四面陆地生华:阿酰物多华、瞻卜华、波罗罗华、须曼陀华、婆师迦华、檀俱摩梨华。使人典池,诸行过者将入洗浴,游戏清凉,随意所欲。须浆与浆,须食与食,衣服、车马、香华、财宝,不逆人意”(T01,no.1,p.23,a18-28)。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三十七说到释迦牟尼佛涅槃时的某王兴建法堂,“于此堂侧多造浴池,皆方四十里,所有阶砌悉以四宝而为严饰,于其池中有四种华,池外复有诸陆生华,并如前说”(T24, no.1451,p.393,c2-4)。

莲池建于法殿之前,被称为“法池”,确是义净所谓“时人皆以穿池为福”的体现。砌造莲池四壁的砖由四宝制成,四周栏楯也是四宝合成,池水中生有四种莲花。这样美好的莲池,不仅仅是古印度僧俗全体的理想,而且还是他们想象中的神祇世界所特有的美好庄严。佛典描绘的莲花池,正是从印度社会共有理想中诞生而出的。在印度,这样的佛典想象未必会显得特别的出类拔萃。相反,在中国,由于脱离了古印度的人神共喜的社会情境,也脱离了各种宗教共同爱好的客观状态,因而基于净土佛典的莲花池受到了中国僧俗的特别喜爱,由莲花池升华为极乐世界的净土图像在中国特别兴盛。

特别是引文最后所说的“游戏清凉,随意所欲。须浆与浆,须食与食,衣服、车马、香华、财宝,不逆人意”,虽说是由实用的洗浴功能引申而来,但所有一切都可以“随意所欲”“不逆人意”,固然是佛家慈悲济世的理想,但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僧俗共有的美好的社会理想。这个理想的更进一步的神圣化,就是佛家所说的“西方极乐世界”。生活在西方极乐世界的菩萨众生,是衣食诸事无不趁心如意的。这虽不是《阿弥陀经》所描述的,却是《大经》中立意叙说的。《大经》描绘了“讲堂、精舍、宫殿、楼观皆七宝庄严”,“内外左右有诸浴池”,接着又描绘了宝池随意所欲的种种奇妙,接着又说,彼佛国土诸往生者,“若欲食时,七宝应器自然在前,金、银、琉璃、车璩、玛瑙、珊瑚、虎珀、明月真珠如是众钵随意而至,百味饮食自然盈满”(T12,no.360,p.271, b25-c2)。凡此等等,均与《长阿含》所述善见王兴造法池相似。《大经》把这样的美好世界称之为“极乐”。——我们推测,忉利天莲池大概是人间莲池的极度神化和美化。西方极乐净土实际上就是忉利天莲花池的翻版,大概是佛家依据外典的想象罢了。

佛家莲花池的起始时期,律藏经典认为起始于释迦教化之时。《四分律名义标释》卷三十五:“佛告波斯匿王:过去世时,迦叶佛般泥洹时,有王名吉利,欲作七宝塔。……经七年七月七日乃成”,佛塔建成之后,又在塔之“四面复造种种园林华树,及作华池,池中种种莲华杂华”(X44,no. 744,p.671,c2)。这么说来,与佛家相关的莲花池至少出现在过去佛迦叶佛期间。这个神话反映了佛家对莲花池的喜爱是古已有之。

尼泊尔蓝毗尼摩耶堂边上有一座水池,据传是摩耶夫人在此洗浴过。水池四周以石材铺砌,过于整齐崚嶒,反而意兴索然了。如果这座水池确是当年所遗,那么,就可能是现存最早的佛教浴池了。惟此时释迦尚未创教,因而这座水池在当时并不具备佛教属性。蓝毗尼这个地名,本义是“可爱的天女”(Lumbinī < Rummindei < Lumbinī devī),与印度教信仰或印度本土神祇崇拜有关,与佛教无关。也就是说,悉达多太子首先是在印度教水池中洗浴的。即使传说中为悉达多太子洗浴而分别吐出温水和冷水的两位那伽龙王,也同样没有佛教属性。

水池是宗教建筑的附属设施,并不限于佛教寺院。莲花是古印度流行的吉祥花卉,与水有关,大概水中种植了莲花,把水池与莲花联系起来,因而称为莲花池。今日所见最早的水池,可能是印度河流域摩亨左达罗城址中间的大浴池,至今所见印度教神庙多有砖石砌成的水池,南印度泰米尔纳德邦西昙那瓦莎尔(Sittannavasal)的耆那教石窟大厅藻井壁画(图9),也津津有味地描绘了在莲池中采莲的少年,同样显示了对莲花池的喜爱。这是社会各阶层各种宗教流派共同的喜好,推想当年的佛教寺庙大概也是如此。义净明确说过浴池洗沐。《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三《洗浴随时》:“多洗沐,体尚清净。每于日日之中,不洗不食。又复所在之处,极饶池水,时人皆以穿池为福。若行一驿,则望见三二十所。或宽一亩五亩,于其四边种多罗树,高四五十尺。池乃皆承雨水,湛若清江。八制底处,皆有世尊洗浴之池。其水清美,异于余者。那烂陀寺有十余所大池。每至晨时,寺鸣健稚,令僧徒洗浴。人皆自持浴裙,或千或百,俱出寺外,散向诸池,各为澡浴”(T54,no.2125,p.220, c9-18)。[8]所谓八制底处,即佛尊行化的佛本生处蓝毗尼等八大圣地。当时的洗浴池未必都是因为佛陀而开凿,只是地以人名,因为世尊的缘故,这八地的洗浴池都受到佛教徒特别的喜好。

玄奘在印度也见过类似的佛教寺庙的莲花池。《大唐西域记》卷三记载印度河东岸的僧诃补罗国,“城南不远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庄饰有亏,灵异相继。傍有伽蓝,空无僧侣。……池沼十数,映带左右,雕石为岸,殊形异类。激水清流,汩淴漂注,龙鱼水族,窟穴潜泳,四色莲华,弥漫清潭。百果具繁,同荣异色,林沼交映,诚可游玩。傍有伽蓝,久绝僧侣”(T51,no.2087,p.885,b22-c5)。[7]313-314参照义净的记载,这些池沼大概也同样具有洗沐功能。

虽然不像大史诗所说的那样庄严瑰丽,义净所记那烂陀浴池纯粹是实用功能。中国远不如印度那样炎热,当然也不像印度那样普遍在室外洗浴。虽然寺庙之前也往往模仿印度制度建造水池。段成式《寺塔记》所记十八座寺庙之中,有三座寺庙开凿了水池,崇义坊招福寺旧有水池,已填平,靖善坊大兴善寺的寺后曲池,“今复成陆矣”,崇仁坊楚国寺“门内有放生池”。宋敏求《长安志》记开化坊大荐福寺东院有放生池。推想这些汉寺水池也许曾经栽种过莲花,但失去了洗浴功能,于是,这样的莲花池就逐渐转化为纯粹的景观,或者被填平,或者逐渐演化成为楚国寺或大荐福寺那样的“放生池”。

那烂陀之类的佛教浴池并无神秘可言,

即使如玄奘所说的“四色莲华,弥漫清潭”那样的美妙莲池,也只是仅仅增加了“诚可游玩”的美化环境的意味。我们相信,阿弥陀佛极乐净土中极富神话色彩的七宝莲池,是从洗沐水池中逐步演化而来的,由真实水池跃升为庄严神话。

六、极乐净土的都市意象

一般认为,大乘诸经中的般若经是最早形成的。净土世界的构想,可能与《小品般若经》有关。根据《道行般若经》卷九《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萨陀波伦菩萨品第二十八》,萨陀波伦(Sadāprarudita常啼菩萨)于梦中闻东方有般若波罗蜜之大法,为求法乃向东行,经过二万里到达揵陀越国。经云,揵陀越“其国丰熟,炽盛富乐,人民众多。其城纵广四百八十里,皆以七宝作城,其城七重,其间皆有七宝琦树,城上皆有七宝,罗縠缇缦以覆城上,其间皆有七宝交露间垂铃,四城门外皆有戏卢,绕城有七重池水,水中有杂种优钵莲花、拘文罗华、不那利华、须揵提华、末愿揵提华,皆在池水中生间。陆地有占匐华,如是众华数千百种。其池中有众杂琦鸟凫雁鸳鸯异类琦鸟,数千百种。池中有七宝之船,其人乘船娱乐戏池中。”接着,经文总结说,居于城中诸人,“快乐不可言”(T08,no.224,p.471, b19-p.472,a5)。

特别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谓的佛国土被明确指明为揵陀越国,即今天常说的犍陀罗。国都布路沙布逻(Purusapura),即今之白沙瓦(Peshāwar),位居巴基斯坦北部。我們知道,犍陀罗地区曾经有一段时期比印度本土繁荣发达得多,甚至在摩揭陀之上。摩揭陀的印度王子们往往游学于犍陀罗,学有所成,然后才回国继承王位的。在中国求法僧的笔下,犍陀罗塔庙壮丽,繁华无比,邻近于佛陀的理想国。经文所说的犍陀罗,“绕城有七重池水”云云,其间容有虚构或夸饰,未必是客观真实。七宝作城,其城七重,七宝琦树,七重池水,或水或陆的各色花卉,如此之类,都可以视为西方极乐净土在人世间的翻版。

佛经中的美好世界,其原型大体上是犍陀罗这样的繁华都市。当佛陀在拘尸那迦涅槃时,阿难认为这里“荒野硗确、边隅卑陋、不可乐处”,对这样的穷乡僻壤表示了遗憾。佛陀安慰阿难,说这里曾经无比繁华过。唐代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说到过去久远之时,这里“有圣王都城,名拘奢伐底。安隐丰乐,人民炽盛……于七院中各有多罗树而为行列,皆四宝成。金多罗树以银为枝叶华果,银树金装,琉璃树水精装,水精树琉璃装。此等诸树风吹动时,出微妙响悦可众心,于此树间皆有浴池,阶基砌道亦四宝成,四边栏楯亦四宝成,池中多有可爱之华……于林树间多诸美女,服妙璎珞随意游从,所须饮食皆能给与。又此城中所有耽着五欲乐者,于此游观皆遂其心。又复常有种种鼓乐,丝竹歌舞出妙音声,皆悉劝赞修诸福业持斋戒等”(T24,no.1451, p.392, c25-p.393,a21)。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也有类似的描述,又强调说“城中人民皆悉盈满,安隐丰乐极为炽盛,诸五欲具如忉利天”(T01,no.7,p.201,a15-22)。

《道行般若经》提到揵陀越城中“六百八十万夫人采女”,《杂事》也说到拘奢伐底城外“林树间多诸美女”,表明庄严神圣如犍陀罗、拘尸那迦者仍有女性存在。东晋支道林(314~366)曾经精研《道行般若经》等般若系之经典,所作《阿弥陀佛像赞》说到阿弥陀佛国土,“男女各化育于莲花之中,无有胎孕之秽也”(T52, no.2103,p.196,b29)。只是,净土佛典最终取消了女性的存在。《佛说无量清净平等觉经》称其国中“无有妇女”(T12,no. 361,p.283,a19-20),《佛说阿弥陀三耶三佛萨楼佛檀过度人道经》也强调“令我国中,无有妇人”(T12,no.362,p.301, a27)。除此之外,揵陀越或犍陀罗、拘奢伐底,完全可以看作极乐净土世界。安稳丰乐,人民盈满炽盛,大概就是极乐世界了。

无论是犍陀罗,还是过去久远的鸠尸婆帝城,毕竟都寄托了普通信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向往的形胜福地首先是繁荣都市,有城廓七重、七宝莹饰、四色莲花云云,更是渠堑浴池环绕的都市,这里衣食无忧、快乐无央,诚可谓佛陀的理想国。尤其是花香鸟鸣的七宝莲花池,绽放着青黄赤白四色莲花,不仅仅使我们联想到了大史诗般度城堡、

忉利天难陀池,而且也想到了阿弥陀佛的极乐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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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施萍婷.阿弥陀佛的中国之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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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毗耶娑.摩诃婆罗多:第2册[M].黄宝生,赵国华,席必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297-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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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王邦维.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M].上海:商务印书馆,1995:133-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