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派”与“海派”散文间穿行
2018-07-11陈啸
京派、海派散文分属于京派、海派文学重要的一翼。京派散文是致力于纯散文创作的纪程碑式的散文流派,海派散文则凝缩了近现代中国都市化的进程。然而,新时期以来的京海派文学研究的成果,较多集中在小说方面。对于京海派文学重要一翼的散文,学界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系统的论著一直没有出现。
对于京海派散文的长期忽视,与晚近以来,“散文”作为中心文类地位的丧失,散文文体的混沌驳杂及散文理论的长期缺失或许不无关系。实际上,相较于诗歌、小说等文体,现代散文研究也一直属于学术界脆弱的软肋。
壹
散文作为一种母体文类,其包容的广阔性一定程度上规约了散文文体的混沌驳杂,造成了散文研究的实际困难。现代散文研究的阵容,比之诗歌、小说研究,是很小的。中国现代散文史与散文理论,以及中国现代散文流派等的研究也鲜有掘进散文文体审美的深层。故此,笔者以逼近散文本体性的研究思路对文学史意义上的京海派散文作了整体、深入、系统的考察,期望能够鉴裁别有,独具只眼,并力图在京海派散文已有的散漫零星之研究的基础上往前推进。在此意义上,拙作《京派散文:走向塔尖》(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海派散文:婆娑的人间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两书在一定的意义上或可补充或完善京海派散文这一学术界相较薄弱的环节,是京海派文学必要、合理的补充,也是分体文学研究的推进。
对于笔者的“京派散文”的集中研究,李怡先生认为,论者将散文的本质属性与京派散文这两个学术界的难题同时纳入自己解答的范围内,体现了一种知难而进的学术勇气。论者从京派散文的生成入手,通过对报刊的切实考察,对“内部生存际遇”与“外部生长语境”的梳理,对京派散文理论及艺术流变的分析,论述了这一散文流派的生成机制;又從文本解读入手,从几个独特的艺术元素出发,对这一流派的艺术特征作了新颖别致的阐发。全文体现出了论者具有较好的艺术感受能力,在诸如“时间模式”“生命结构”“双栖性”“虚拟性”“错位性”“潜在性”“被动性”及“中国现代语言形象”等章节中,不时有独具慧眼的发现和富有启迪性的阐释,这样的研究,似乎构成作者力图重新阐述和挖掘的“散文属性”的重要努力,“我以为其意义不仅在于‘京派散文,亦在对于整个中国现代散文的认识提供了方法论的启示”。王本朝、宋益桥、席扬诸先生也认为,论者的京派散文研究,构思精巧,分析透彻,材料扎实。在掌握论题的研究状况,占有相关文献资料的基础上,从百年现代散文发展演化角度以及中国传统文章学,西方美文概念的流传,移植的大背景里,对京派散文的发生,生成及流变,理论言说与本体建构进行了系统而有创见的阐释,显示出论者扎实开阔的理论视野和独立创新的研究能力。其论文对京派散文的理论建设,京派散文的本体建设,特别是对“时间”“结构”的讨论很有见地,新见迭出。在研究方法上,其论文也体现了宏观视野与微观文本读解相统一;外部语境描述与内部本体立场的结合;扎实史料与文学史识的相互印证等特点。文章显示了研究者踏实的学风,引用文献规范,分析问题层层深入,既有丰富的感性体验,又有严谨的逻辑力量。恐怕是迄今为止“京派”散文最系统最全面的研究成果。(参见笔者同名博士论文《京派散文:走向塔尖》通讯评审书)
贰
“京派散文”之后,我自然想到了“海派”散文。京海之间,本就同源异流。穿行其间,我也得此一览别样风光。
近现代以来,北京、上海一直作为文学文化的中心,但因经济或政治的原因却几经周折,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活动于北京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就多来自当时经济中心的上海。“五四”退潮后,北京的文人又纷纷南下,成为“海派”的主将或影响了海派。而且,在“城”与“乡”的心理情感上,京海文学也非天隔,本就有着密切关系。诚然,京派文人有着很深的都市生活的“寄寓”感。“根”在乡土,却漂泊于都市。海派无疑是都市的(但也无疑是属于中国化都市的),都市对于他们,不再是一种异乡感,但隐性的“脐带”情怀依然存在。比之京派文人,海派文人已远离乡土,淡化了都市生命存在的漂泊感与萦绕于心的“怀乡病”,但都市之“根”似未扎牢,亲近着都市,却又同时有着对乡土文明不自觉地回望。他们是宽容的。只不过,在“入城”的道路上,海派文人走得稍远。乡土文明土壤上产生的现代都市与都市人似乎很难在很短的时间内顿然涤荡那农本主义的东西。同时,散文作为中国文学的传统基本文体,海派散文较之海派小说,传统的根要深厚得多,同时也深受西方各种现代派文学的影响,海派散文既有类于海派小说的一面,又有自己独特的一面。海派散文的创作个性、发展流变、作家幅员等都有着不尽同于海派小说的个性色彩。鉴于此,笔者就文学史意义上的海派散文又作了整体、系统并力求深入的探讨。如此,“京派散文”之后,又有了“海派散文”的集中表述。
对于笔者的海派散文研究,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殷国明教授、罗岗教授、文贵良教授,复旦大学张业松教授、上海大学孙晓忠教授以及著名文学史家吴福辉先生等一致认为:选题意义重大,论者视野宽阔。其海派散文的研究是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研究、海派文学研究,更是散文研究的合理有益的补充与明显推进性的研究论著。在文学史上第一次确立了“海派散文”的地位。在海派散文研究的过程中,“作者悟到了历史研究(包括文学史研究)的根本路数,那就是衔接、对抗、失衡、渗透、融合。海派散文研究所体现出的历史多面衔接和多元渗透,要比只讲对峙、只讲单向发展更加错综,更符合历史真相”。(《海派散文:婆娑的人间味》序)
华中师范大学王泽龙教授在笔者的“海派散文”博士后研究报告的评审书中,曾如此评价:论文发现、汇聚了大量的第一手关于海派散文创作的新鲜资料,选取诸多不曾被文学史关注的有代表性海派散文作家,从不同的视角分析阐释了海派散文的不同特点,形成了海派散文创作形态特征考察的系列性问题,整体上较深入地揭示了社会转型期上海市民社会丰富驳杂的文化心态、市民阶层的人生百态、都市散文的审美样态等。在具体个案作家散文分析中,注意凸显问题,彰显作家个性。比如,对丰子恺散文的“日常生活宗教化”、关于章克标的“哈哈看人生”,张爱玲的“琐屑生活求安稳”的立论;对叶灵凤“美的沉迷与抒唱”、钱歌川的“偷闲絮语”、予且的“永远的闲趣”的概括,从散文的社会文化心态与美学艺术样态较准确地揭示了各自散文的思想精髓与艺术旨趣,对研究对象做了较深入的内在把握。“论文从文本分析出发,建构起了一个海派散文文化阐释与审美阐释的空间框架,是我们全面认识20世纪上半期上海都市社会与文化生活的形象图谱。”“论文行文活泼,述论结合,是一部较有学术个性与创新意义的论述。”华中科技大学王毅教授也充分肯定了笔者的“海派散文”研究:现在看来,中国现代化(尤其是城市化)进程中,近现代时期的上海无疑具备某种超乎寻常的特殊观照价值。而对上海的观照,诸文体形式中,由于其特别的文体特征和价值取向,散文又显然具有相当开阔的言说空间,文人作家中不涉足散文领域的几乎没有。鉴于此,陈啸博士海派散文研究其意义不仅仅是对海派散文做了填补空白的系统性研究,为全面厘清现代海派文学的真实面貌提供了强有力支撑,而且也为当今庞大复杂的城市化社会工程人们的思想。情感和心理表达提供了有趣并有益的参照。
以上诸先生对于笔者京海派散文的肯定,我更愿意理解为前辈们对于后学的鼓励或偏爱。笔者深刻地意识到,京海文学是一门显学,关注者众多,成果早已蔚成气象。京海派文人与京海派文学的研究者也多为高材秀士,笔者不佞愚陋,实以一种敬畏之心进入京海派文学的天地。与其说是一位研究者,不如说是一位学习者。笔者研究京海派散文的两本小书,仅仅是笔者对风姿绰约之京海文学诵持极佩后的一点心得。诚然,对京海文学的研究一直以来多集中于小说文体的探索,散文似乎至今尚未出现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专著。对于京派散文的研究,笔者尝试以逼近散文本体性的研究思路对文学史意义上的京派散文做整体、深入、系统的考察,而对于海派散文的研究则是试着从市民散文与生活散文的角度试图爬梳摩挲。虽设想美好,但结果却常常终于虚愿。我非勤勉之人,凡事不喜欢用力地想,绝少苦心孤诣,加之俗务殷繁,或作或止,乃闲闲出之;此“闲闲出之”非雍容之“闲”,断不是“优裕”之中的精雕细刻。也因于疏懒,资料的搜集很不到位,不少史实的取舍与剪裁多掠美他人,只是未敢简单地把他人材料掇拾成篇,而是努力加以生发,试图对京海派散文说得源源本本,来去清晰,得以整体观照。但终因缺少一种“十年磨一剑”之心力,匆匆荒唐之语与急中舛讹,定然很多。不过,“京海”与我,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有得。我倾心京海,研究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京派之“雅”及“超越”使我有着向上的仰望。海派之“俗”让我感到一种切身的真实与活泼的真理,持守一种做人的踏实。而从为学之理路上讲,做研究不应回避重点,甚至应主动挑战重点以及难点。如果把中国现代文学比作一棵大树,而京海派文学无疑称得上主要的枝杈甚至是主干,不了解主干,很难整体了解中国现代文學。尤其是,对于京海派散文的亲近,激发了我对“京海”与“散文”研究的持续热情。实际上,无论“京海”,还是“散文”,都会延伸出很多触角,有着继续思考的深广空间。特别是在散文方面,怎样重新认识散文?怎样研究散文?怎样实现当下散文研究状况的突破?成为笔者长久以来持续思考的问题。笔者对于京海派散文的研究,也正包含着对于整个散文研究的思考。正如吴福辉先生在拙作《海派散文:婆娑的人间味》的序里所说的那样:“长久以来,我就曾以‘如何细读散文?如何阐释散文这样的题目来与作者讨论,以期通过一种散文的研究来窥视整个散文的研究。”也许可以说,京海派散文研究,开启了我漫漫散文研究之旅的愉快而艰苦的过程。这不,“海派散文”之后,我又锁定了“鸳鸯蝴蝶派散文”,作为下一步的研究目标。由“京派散文”,而“海派散文”,再到鸳蝴散文,我的散文研究,虽还远非精深,却也环环相扣,层层推进。
叁
即将着手的“鸳鸯蝴蝶派散文”与“海派散文”一样有着密切的关系,同属于都市文化的精神造型。同京海派散文一样,鸳蝴散文同样是学术界有所忽视的散文研究领域。
“鸳鸯蝴蝶派”是“在新文学的指认与自我想象中形成的一个相对固定的知识群体”(胡安定,2011年)。它诞生于清末,兴盛于民国初年,是随着大都市工商经济的发展而滋长起来的文学流派。最初,它因擅长写才子佳人题材的言情小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鸳鸯蝴蝶派”也因此得名。然而,其实际创作却远远超过了言情小说的范围,鸳蝴作家不仅创作了大量的武侠、侦探、社会、历史、宫闱等题材的小说,而且在散文、诗歌、翻译等领域也卓有贡献。在鸳鸯蝴蝶派的创作中,散文占有相当的量。实际上,绝大多数鸳鸯蝴蝶派作家都写有不少散文,其中,姚苏凤、郑逸梅、周瘦鹃、范烟桥、胡寄尘、严独鹤等更以这方面的专长和造诣为世人称道,有些人的散文水平甚至超出了其小说的水平。而且,对某些鸳鸯蝴蝶派作家来说,他们重视散文写作,甚至超过小说。旧文人的习染,古代士大夫鄙视小说的影响依然留存在他们那里,因而既以小说为职业,却又看不起小说。在他们心目中,散文的地位仍在小说之上,也比小说难写。显然,鸳鸯蝴蝶派散文(后文统称为“鸳蝴散文”)是一个不应忽视的重要存在。
一直以来,学界对于鸳鸯蝴蝶派的研究,无论是大陆,还是港台和海外(较为零星),均体现出重“小说”轻“散文”的倾向。有关鸳蝴散文的研究主要限于袁进先生在主编八卷本《鸳鸯蝴蝶派散文大系》(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时写的前言,以及有关周瘦鹃、张恨水、郑逸梅等少数鸳蝴派作家散文编选时的介绍性文字,或与之相关的,为数不多的研究论文。袁进先生的“前言”,主要是以艺术性为标准,意在为读者一般性了解鸳蝴散文而做的介绍。有关鸳蝴文人散文创作的单篇研究论文也主要集中于周瘦鹃与张恨水,像张琳的博士论文《张恨水散文研究》(苏州大学2015年)算是比较集中系统的了。但整体上看,其研究的特点基本体现在多宏观少微观、多封闭少开放、多思想少审美等特性,很少站在“史”的立场上微观考察其文学文化史的意义,质属于研究的初始阶段。
以苏州大学范伯群先生和他的合作者们为代表的,对以鸳鸯蝴蝶派为主的近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可谓成就辉煌,其研究的成果集中体现在《礼拜六的蝴蝶梦》(范伯群,1989年)、《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范伯群主编,2000年)、《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范伯群,2007年)等。但他们的研究基本上集中于小说与报刊史料,兼及电影、文学翻译等的挖掘。范先生晚年也意识到周瘦鹃、严独鹤等鸳蝴文人作为“报人”身份写有的大量杂感时评的意义,而且充分肯定是“一个极好的课题”。但我们所能看到的也仅是范先生与他的再传弟子黄诚写有的,少量有关周瘦鹃、严独鹤等的杂感时评的研究论文,连续、综合、系统的成果并没有出现,而冠之以“鸳蝴散文”之类的研究成果更是付之阙如。
从事“北派”通俗文学研究的吴云心、张赣生、徐斯年、叶洪生、周清霖、王振良、张元卿、顾臻、倪斯霆、胡立、侯福志等先生也同样集中于小说与文学史料的研究,代表性的成果是天津报界耆宿吴云心先生20世纪80年代对北派通俗小说家近十年的文坛回忆,张赣生先生出版于1991年的《民国通俗小说论稿》,以及2010年,为钩沉通俗文学史料,“北派”通俗文学研究同人勠力同心创办的电子期刊《品报》(共出版了七年36期)。张元卿先生也曾因此感慨学界对于“通俗诗文”(包括散文)的长期忽视,但张先生也仅是意识到“通俗诗文”在地方史研究中所具有的史料价值而发的如此感慨。
诚如袁进先生所说:“这方面的内容既是近、现代文学研究的空白,也是今日读者阅读的空白。”
鸳蝴散文之后,我可能就会试着写属于自己的中国现代散文流派史或中国现代散文史了……
本人深为欣慕朴实清通,扎扎实实,言必有据,论从史出,对读者有益,对学科有所推动的文字。文字的才情,史学的功力,都是有待提高的,笔者努力也期待着京海派散文“学术习作”之后新的纪元与刷新。
(作者系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