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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声音

2018-07-10皇甫琪

阳光 2018年7期
关键词:口气花枝脑袋

天气看着看着就暖和了。天气暖和了,外面就能坐住人了。等外面能坐住人了的时候,估计那东西也该出来了。果然如我所料,今天中午我从外边买菜回来,就看到那东西蹲在了院子一角那棵槐树的树荫下:锈迹斑斑的架子,龇牙咧嘴的面子上面堆着个包,一块脏啦吧唧的廉价毯子里边包的是麻将。

我说的那东西是一张没人要的破桌子。平时就立在我们那个楼道的旮旯儿里,没人理没人要,只有到了夏天才有机会见一见天日。这个时候,人们都在忙着做饭或者吃饭,那张破旧的桌子如同无人问津的乞丐,可怜兮兮地待在那儿。不过,今天还不错,有四只小凳子和它做伴。

趁着人们还没有来光顾,我把这里的基本情况向大家简单地汇报一下。

我住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家属小区,说小区有点儿勉强,因为就两座楼,总共不足一百户人家。按照派出所登记的,我们还是叫它小区吧。

小区前后两栋楼,走的是一个大门。大门口有个传达室,里边还有存车处。

两座六层楼中间的距离有二十多米,符合建筑的标准。因为是小区,就得有个小区的样子,就得有些花呀树呀草呀什么的。刚刚盖起这楼时间不长,我记得那个时候天已经有点儿凉了,几辆大卡车轰隆轰隆开了进来,上面装的全是花儿,而且是清一色的月季。半天时间,所有的花池里都盛开着月季。让小区的人们心旷神怡了几天。可惜好景不长,天气突然降温,西北风刮得呼呼的,一夜之间,月季们都耷拉了脑袋,叶子也变了颜色,几百盆花儿几乎让那场大风给斩尽杀绝。再后来,花池里就有了树。树是槐树,但不是国槐,是那种经过嫁接的开着紫色的很香的花儿的槐树。不过,这十来棵树中有一个另类,它和别的树不一样,开的花儿有两种颜色,除了紫色,还有浅黄色的。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它在被阉割的时候,没有彻底断了它的根,后来又顽强地长了出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好在没有人认真追究这些,让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平安安继续生活在这里。

小区的楼房坐南朝北。小区一共有六个花池,总体呈长方形。中间两排,一边两个,东西那两个花池,像一个一分为二的口字。我前边提到的桌子,就摆在西边那半个口字中间栽的一棵开着双色花儿的槐树下面。桌子所以选择在这里安家落户,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好,除了有开双色花儿的槐树,还有一片现在开得正茂盛的月季。它们所以能逃过那场灭顶之灾,应该感谢这儿的墙。经过浩劫之后的月季们,受到了居民们的保护,他们视这些月季为宝贝,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又是剪枝,让月季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合不上嘴。这个花池里还有去年新添的两位客人,一位是人们移来的香椿,一位是新近落户的艾蒿。有人把艾蒿栽在花池里,是为了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门上有了插的,而不必再到外面花钱买。

好了,关于这里的情况,等以后有了空儿咱再介绍,因为现在有人来了。

我所以知道有人来了,不是我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响亮的“砰”的一声关门声。不到两分钟,就看到财务科长穿着花睡衣,趿拉着花拖鞋,胖乎乎的左胳膊腕里抱着一只“狐狸”狗,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的可不是麻将,而是狗的食品:两根火腿肠,一块猪肝,一瓣西瓜。当然,还少不了钱包、香烟、打火机之类的东西。我之所以看得这么清楚,还因为我就住在二楼,那张桌子距我的也就十米的样子。我站在我家的阳台上看下面那张桌子,居高临下,和贵宾坐在包厢里看戏没有两样。

此刻是下午三点整。

财务科长是一个叫“花枝俏”的女人的绰号。今年四十出头,尽管成天做美容,脸色有红润,光洁细腻,但毕竟年龄不饶人。那脸怎么看也像注水肉,好看是好看,只是有点儿像浮肿了似的。叫她财务科长的原因有二:一是她的男人在一个矿担任财务科长。这年头,男人们一般被认为是“妻管严”,在外面是一把手,一回家就成了二把或者三四把手;第二个理由是花枝俏打牌的技术比较差,十有八九是输,也就等于隔三差五给牌友们发点儿奖金。尽管花枝俏常常输,但数她对打牌热心,并且是这个桌子的召集人,身上时时带着一盒十几块钱的好烟,图什么,图的就是高兴,图的就是消磨时间。这里,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只是现在还不到火候,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

花枝俏下了楼,来到桌子跟前,吹了吹凳子上的土,把随身带的一块垫子放在上面,款款地坐了下来。她一边喂狗,一边等待。约莫过了五分钟,就拿起了挂在胸前的手机。

连续拨了几次,手机里出现的是同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拨的电话正在通话,请稍后再拨。花枝俏就骂了一句:跟哪个小×调情呢,这王八蛋!

骂谁呢?花姐。

花枝俏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她还是抬起头来,盯着对方那张过于饱满的脸,笑着说:花姐還敢骂谁?

刚刚一天不见,就想成了这个样子?像我们这一年守多半年寡的人又该怎么样?你应该知足了,另外,心情不好的人老得快。还有,我告诉你,你心中想念的人一会儿就来了。

谝了吧,神算子!你麻将打得好,这我们大家都承认,可你还会算卦?

怎么,你不信?那咱们打个赌,谁输了晚上请客。看花枝俏犹豫着,神算子又说:怎么样,认输了吧?

花枝俏见不得别人用激将法,一激她她就急了:请就请。但我事先声明,光请咱们打麻将的四个人。

小里巴气的,还能不请宋世雄和半口气?

人人都请,你以为我家开着银行?

你别忘了,那灯线可是人家给拉的,灯泡是人家给安的。

半口气我已经联系过了,可宋世雄他人呢?

你以为人家和咱们一样?人家有点儿时间是坐在电脑跟前查资料,写文章哩!

这有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人一个爱好嘛!

那这就说定了,不过今天的档次得稍微高一点儿,不能像上一次,就一碗牛肉面,连个小菜也没有。

行行行,今天咱们点几个菜,再来几瓶啤酒。

花姐今天请客,千万可不敢忘了小弟。从对面晃晃悠悠过来个后生。

你个扁脑袋,谁说我请客?

你不是说还要来几瓶啤酒吗,怎么话音还没落就不认账了?神算子也在跟前,你可不能耍赖呀!

刚才我是和神算子打赌,到底谁请客还不一定呢。扁脑袋,就知道算计你花姐。

谁让花姐是财务科长呢。哪天有人让我当个科长,我天天请客。扁脑袋拍着胸脯说。

花姐,今天你这客是请定了。

神算子,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他。花枝俏顺着神算子的手势一看,果然那边匆匆忙忙走来一个人,一边走还一边擦脸上的汗呢。

过来的那个人叫鸭子。一看到他,花枝俏的脸上马上就容光焕发,但碍着跟前还有别人,就装模作样虎着脸问:刚才跟哪个小妞调情来,电话老占着线?

刚才?噢,刚才神算子给我打電话,让我赶紧过来,说是三缺一。我是一路小跑着来的,至现在脸上的汗还没落呢。

花枝俏看了一眼神算子,神算子正在一边和扁脑袋咯咯咯偷着乐呢。

不算,不算。你们两个打通套子算计人哩。花枝俏说。

神算子只是个绰号。神算子姓甚名谁,我觉得没必要刨根问底,因为这对咱们的小说无关紧要。倒是对她这个绰号应该作一番解释。

神算子打小在矿区长大。神算子的父亲是浑源人,母亲是代县人,都是北路人。山西人说的北路人,是指太原以北直至大同,其实也就是北同蒲。

北路人好耍钱是出了名的。说有两个同乡因为耍钱给抓进了派出所,可在派出所里俩人也不安分。当然他们不敢在看守所里赌,而是利用去厕所的工夫。按说俩人不可能同时进厕所,派出所的规矩他们也清楚。那天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厕所,一个刚刚蹲下,另一个也走了进来,准备蹲在前面进来那人的位子旁边,这样交流起来比较方便。但那里已经有了人,于是,两个人中间就等于夹了个人。不过,这也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聪明才智的发挥。为了表述的方便,我们称先来的为甲,后来的为乙。

乙刚刚褪下裤子,还没来得及蹲下,甲就说,哎,你说,五分钟之内有没有人进来?乙想了想说,没有。但十分钟内肯定有两个人进来。甲说,一个一张。乙说行。他们说的一张代表一百元,也就是,五分钟内来了人乙输甲一百,十分钟内要是来两个人甲要输给乙二百。甲说完这话,一摸拴在裤带上的手机套,心里说:坏了,手机叫警察给收了,看来今天是输定了。继而一想,又乐了。因为乙的手机也给收走了。那天,他们谁也没办法捣鬼,俩人打了个平局。

扯得有点儿远了,还是回到神算子的父母那儿吧。

神算子的爹是个下坑的,也就是在煤矿上挖煤的工人,娘是矿工家属。她娘刚嫁给她爹时的任务是给男人做饭,陪男人睡觉,等有了她以后就成了做饭睡觉抬举娃娃。也不知道是她爹还是她娘哪儿出了毛病,生下神算子后,她娘的肚子多少年一直都是扁的,再没有鼓过。神算子大了点儿时,有人劝她爹再抱上一个男娃娃,她爹说,有儿的气破肚,没儿的哭瞎眼。人们是宁叫气破肚也不叫哭瞎眼,可我是宁叫哭瞎眼也不让气破肚。多少年以后证明,她爹当初的选择是英明的,正确的。神算子是个少有的孝顺闺女,比许多人家的儿子强上几倍。

神算子的爹成天下坑,一走就是一天。常常是阳婆没出山时走了,阳婆跌到山背后才回来。她爹一走,家里就丢下她娘一个人了。她娘又没有工作,一个三口之家,住着巴掌大的一间平房,家里能有多少做的?再加上她娘从小生长在那个具有赌博传统的地方,闲着闲着手就发起痒来。先是去别人家里,有了神算子后,出门不方便了,就把人叫到自己家里。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从神算子刚刚睁开眼没几天,那一块块由小砖摆成的长城就进入了她的视野,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成了她的催眠曲。俗话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伴随着麻将声长大的神算子两岁就能准确无误的认识那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四岁那年的一天,神算子坐在她娘的腿上看她们玩。那会儿,她娘刚刚停了口,把牌扣了起来。这时,上家打了个八饼,她娘正要起牌,她尖叫了一声,说和了。人们都吃了一惊,包括她娘在内。她娘笑了笑,还要起牌,她说,娘,你臭死了,连和了牌也不知道。她娘说,去去去,哪能和,听上你的,还要诈和哩,娘还得包人家哩!她小嘴一撇,你把牌掀起来,看看是不是六九饼带八饼。她娘立起牌一看,娃娃说的对着哩,一点儿也没错!激动地说,俺娃真是个神童,赛过神算子,大了一定是个人才!娃娃的绰号从此倒是叫出去了,可娃娃并没有成了什么人才。念书时老坐“红椅子”,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不过是倒数的。但对麻将是情有独钟,跟人说起来,是平定的砂锅——一套一套。

四个人齐了,各自搬个凳子,坐好。鸭子把桌子上的毯子展开,从里边挑出了四块麻将,分别是东、南、西、北,不过,往一起摞的时候有个说道,叫东西夹南北。就是南北在中间,两边是东和西。

花姐,给。鸭子找到骰子,递给花枝俏。

神算子,你打吧。花枝俏谦让道。

还是你来吧,别谦虚。神算子笑着说。

老规矩,打吧,没说的。扁脑袋说。

这几个人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只要有花枝俏,就让她打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然是一开始。如果是调风的话,谁最后和的就该谁打庄。

花枝俏把塑料袋放在了小凳子上,用腾出的右手抓着骰子一丢,然后人们根据顺序开始摸那摞在一起的四张牌,摸住什么风就坐在什么风的位置上。排法是东、南、西、北。

今天的东(也就是庄家)是神算子,南是鸭子,西是扁脑袋,北是花枝俏。刚刚坐稳,大家还没垒好牌,就听得有人说:你们这些鸟人真不够意思,不等我来就开了摊子。

半口气,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神算子冲过来的那个中年男人说。

从老婆的那地方出来的,是吧?扁脑袋问。

谁像你,成天嘴上就挂着个老婆,让老婆把脑袋都给夹成了扁的也不长点儿记性。半口气回应道。

时间就是金钱,快别他妈浪费时间了。矿生,你下去,让半口气上场。花枝俏朝对面的鸭子摆摆手说。

在这些人之间,除了花枝俏,没有人叫鸭子的真实姓名。

不用,不用。先让鸭子过过瘾再说吧。半口气说。

过什么瘾?他本来就是个支紧(机动)的,我正愁我家的宝宝还没人抱哩。花枝俏说这话时,鸭子已经离开了座位,从花枝俏的胳膊上接过了宝宝和那个塑料袋子。

那就不客气了。半口气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其实,半口气每次打麻将,还有人在暗地里陪着。这人不是别人,是他老婆。老婆打心眼里不想让他玩儿,不是怕他输钱,是怕他的身体受不了。因为患有哮喘病,半口气上他家住的五楼中间还得歇一歇,所以,老婆不让他玩儿。可这半口气一看见麻将就腿软得走不动了,就像有些男人看到漂亮女人一样。刚开始,老婆也和他闹过几次,可半口气是我行我素。你不让我在这儿打,我就到班上打,你不让我在班上打,我就到棋牌館去,横竖现在名正言顺容许人们玩儿的地方多得是,光他们这条街上就有七八家,方便得很。于是,俩人就达成了协议,不准到外边玩儿,想玩儿只能在自家的院子里,而且是白天,不能超过晚上八点。为此,半口气的老婆还特意向神算子她们作过解释,大家一听,觉得在理,觉得他老婆确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因此,凡是半口气在桌子上,一到八点,不用半口气的老婆吭气,几个麻友就会把他撵下台去。

今天是头一天开张。几个麻友凑在一起,其实也就是找个乐子,玩玩。他们打的是小麻将,一锅二十块钱,每人一百个点,用扑克牌代替,一到十是几就算几点,J、Q、K每张按十五点计算,加起来共一百个点,一个点两毛钱。只要有一家塌了,就算一锅,就重新打庄,不说时间的长短。他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东家长西家短拉着闲话,完全不是剑拔弩张的战斗场面,倒有点儿像茶话会。

打开不长时间,花枝俏就上了架。这个时候的花枝俏脸上像盛开的花儿一样,眼里放着光,她把码得齐齐整整的一溜牌往里一扣,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只要有人一停口,桌子上的气氛立刻就紧张起来。

花姐,停了?对面的扁脑袋问。

废话。花枝俏说着往嘴里扔了颗瓜子,咯嘣一声,随后从涂得红红的十分性感的嘴唇里扑地吐出了两瓣瓜子壳。

这么快?半口气说。

怎么,不相信?诈和了给你们包。花枝俏神气十足地说。

神算子瞟了花枝俏一眼,心里说,今天这骚娘们儿咋了,神气十足,十有八九是和上龙了?得小心点儿。心里这么想着,就从已经成了搭子的发里抽了一张,说,要想和牌,先打发财。

半口气看了一眼池子里,只有神算子打下来的一张孤零零的绿发,估计她是拆了搭子,便朝她笑了笑。看花枝俏面前打的几张饼子,跟着打了一张饼子。

轮到扁脑袋了。他摸了张三条,没用。自己要缺的就是条子,而手里还捏着一对五条。他是一上一碰才能停口,想和必须得出一张。于是,他犹豫片刻,终于打出了三条:裤衩。三条的形状像个三角裤衩,也有叫弹弓的。

花枝俏的身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

花姐,起牌。在花枝俏背后抱着宝宝拿着塑料袋的鸭子碰了她一下,说。

花枝俏让自己镇定了一下,用微微颤抖着的手起了一张牌,随后又打到了池子里。

又轮到了神算子。只见她摸了摸起来的牌,轻轻地扣在了一边。啪,又打出了一张发。

果然不出所料。半口气起了牌,连看也没看就握在了手里,继续打了张饼子。

扁脑袋的中指一触到那张牌,他的心就怦了一声。这张牌是他的心中想。是个嵌子,现在,对于他来说,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要想和,就得冲,也就是两张五条非得开一张,等停了扣,把另一张上了架。

没有胆量,就没有产量。他说着拿起一张五条,在手往出伸的同时,两眼定定地望着花枝俏。

花枝俏虽然不如神算子精明,不像半口气老练,但也算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看到扁脑袋手里拿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牌,她心里恨不得扁脑袋现在拿牌的那只手断了,让那张牌从他的手里吧嗒掉下来,可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吟吟地说,扁脑袋,明告诉你,花姐我要的就是它,打不打由你。

扁脑袋有股圪料劲儿,说,花姐,你要不说是我还不打呢,我今天就成全你一回。说着,把那张五条啪地放在了花枝俏的跟前。

谢谢了,扁脑袋。花枝俏把牌刷地立起来,又哗地向外推倒,把那张五条往中间一摆,说:大家看好了,嵌五条,一条龙。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鸟儿从他们旁边的槐树上扑棱棱飞走了。不过,那鸟儿只是在附近兜了个圈儿,又落在了紧挨着槐树的红砖墙上。

一阵彩铃声响起。鸭子取出了电话,一看屏幕,正要离开,被花枝俏喊住了:谁的?

我老婆的。鸭子低声回答。

应该说是你的前妻。花枝俏纠正。

什么时候办的离婚手续?神算子问。

还没办。

花科长,你也太霸道了吧,还没办手续哩,你就不让人家叫老婆了?神算子看着花枝俏说。

他们办不办与我没什么关系?

是呀,他们办不办和你有?的关系,对吧?扁脑袋笑嘻嘻的问花枝俏。

花枝俏也不恼,说,扁脑袋,你想放什么屁就尽管放,花姐我不在乎。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鸭子打完电话过来了。

什么事?花枝俏问。

我老婆说,一会儿送我儿子过来。

送你儿子来干什么?

她说她要出一礼拜的差。

出差,还不知道是跟哪个男人去游山玩水哩。你就不会说你也有事。花枝俏说。

鸭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也领个小妞出去潇洒几天,气气你老婆。

好我的半口气大哥,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不懂得好活?那可不是耍嘴皮子,得有硬头货!

这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让花姐给你贷点儿款。

扁脑袋,不要光拣好听的说,你老婆不是在银行上班吗,让她给贷点儿。花枝俏马上开始还击。

扁脑袋,说真格的,问问你老婆,能不能给贷上百八十万。神算子问。

现在想贷款,得有人担保哩。

咱有煤窑做抵押还不行?另外,你老婆要是给办成了,咱公事公办,该给多少回扣就给多少。

我倒可以问一问,办成办不成可没把握。

快出牌吧,在这儿做起买卖来了。半口气催促道。

这个时候,鸭子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把怀里的宝宝和塑料袋子递给了花枝俏,说,你先拿一会儿,我得出去。

花枝俏剜了他一眼,说,快点儿。哎,回来时捎两盒烟。

鸭子一边答应一边向外边走去。花枝俏又喊,给你钱,没钱人家商店赊给你?

不用了。你那天给的钱还没花完。

花大姐,你这是出人又出钱,图啥呢?神算子摸了张牌,插在面前那一溜牌中间,随手打了一张。

图那个哩。半口气说。

图哪个哩?扁脑袋明知故问。

图?哩。花枝俏的花一出口,引来几个人一阵哄笑,笑得她有点儿莫明其妙,准备摸牌的手悬在那儿,问,你们刚才说啥哩?

说你哩。花大姐。

老太婆了,有啥说头。

人老心不老……半口气慢慢吞吞地说了上句还没来得及说下句,扁脑袋就接了过来:一月三十遭。

又不是吃饭,少一顿也不行。花枝俏反驳。

有的时候比饭还当紧。你不信?半口气一边打牌一边用他那永远快不了的语速讲开了故事:

有一个秀才进京赶考,考上了状元。回家的时候,他故意把自己打扮得邋里邋遢,快到家时,他想考验一下老婆。回了家就对老婆说,他这次名落孙山, 没有考上。老婆说,今年没有考上明年再考。晚上睡觉前,他去茅厕尿完尿后突发奇想,用一根线把尿尿的那个东西拴住,朝后绷了起来。睡下后,老婆摸了摸他的两腿中间,吃惊地问他那个捣心槌槌哪里去了。他说在京城病了一回,那东西就掉了。老婆一听,把头一扭,给了他一个脊背。这时,他告诉老婆,他中了状元。老婆说,我不稀罕,还是不理睬他。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把那根线解了,拽过了老婆的手。 老婆一摸,那个东西又回来了,忙掉过身来,一下就变得眉开眼笑。男人叹了一口气说,状元是个甚,状元还不如个?哩。

除了半口气,其他人都笑嘎嘎嘎地笑个不停。

在墙头落着的鸟儿再一次展翅高飞。这一次,它飞到了西面那个叫名花园的小区里。

几个人中,就数花枝俏。只见她笑得前仰后趔,两眼是泪,末了说,好你个半口气,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好人哩,没想到你比流氓还流氓!

神算子说,花大姐,轮你打牌呢。

花枝俏还是没有从刚才的兴奋中解脱出来,听神算子催她,一着急,便把刚刚起到手的牌打了下去。

八万,碰。神算子说。

哎,打错了,打错了。花枝俏急得直嚷嚷。

以后注意力集中点儿,別老想着那个。扁脑袋说。

你们看。花枝俏把七万和九万亮出来,都怨你,半口气,害得我把个嵌八万给打了。

八万算个啥?有了那东西人家连状元都不稀罕哩!半口气说话时一本正经,他的脸上永远是一种表情,木木的。

在这个夏天的午后,有八只手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不住地搅和着,那一百三十六张麻将便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音。这声音,让人兴奋,也让人心烦。

花大姐,你是不是提前退休了?洗牌的时候,神算子问。

还早着呢。不过,退休不退休一个样。反正我也不去,每个月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少。花枝俏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满足感。

还是你们正式工好,旱涝保收。

正式工也分三等六级,得看你是什么单位,在哪个岗位。花大姐她男人是矿上的财务科长,谁不给空点儿份儿!

他算个?!少在我跟前提他!花枝俏的男人自从当了财务科长后,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据说跟他们科里的一个女的打得火热,那女的还没有结过婚哩。

看人们冷了场,花枝俏又说,半口气,你喊什么冤呢,你告诉大家,你们企管办有啥事情?一共六个人,一个科长,四个副科长。就你一个兵,还是副主任科员。花枝俏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去哩。去了该听谁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让他们你拨拉过来,他拨拉过去,我又不是有病。

对着哩!上鸡巴那班搓?哩,钱挣不下,人认不下。扁脑袋马上附和道。

哎,扁脑袋,我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发财哩!花枝俏问。

花大姐,你看看,你这不是犯了官僚主义吗?这么多年了,连小弟是干啥吃的也不关心关心。我呀,是地下工作者。

地下工作者?

在哪个矿?半口气问。

南岭。扁脑袋有气无力的回答。

花枝俏说,下坑?下坑的工资高呀!我们有个老乡在综采队当队长,哪个月不开五六千?

当矿长的开得更多,没数!什么时候还不是受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受苦。我他妈辛辛苦苦受一个月,还开不下两千块呢!

谝了吧?闭路电视里不是说全局的平均工资已经突破三万了吗?神算子说。

谝你干啥哩,谝你是给我吃还是给我喝哩?不信,这是这个月的工资条。

神算子从扁脑袋的手里拿过了工资条,看了看,马上就说,扁脑袋,说你谝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这是多少,两千八百七十三块六毛五。差一百多块就上了三千!白纸黑字,没的说了吧?

哎,你以为那条子上写多少就能开多少?里头有整整一千是给队长代的。

胡说的你还牙疼哩!人家队长还用你代?花枝俏不相信。

花大姐,你当然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矿上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回去问问姐夫。

还有这样的事情?花枝俏自言自语道。

哎,扁脑袋,你们队有多少工人?半口气问。

不到二百。

哎呀呀,每人一千,那二百人就是二十万!神算子惊讶地说。

有的多,有的少,也不是人人都代。代钱的人不是队长的心腹就是胆小怕事的老实人。我嘛,和队长的关系还可以。有时候不下坑也给记下坑工,比方有事休息个三天两天也照样给签着到。

怪不得人们跌了鼻子蹴了牙磕头捣蒜花钱走后门都想当官哩?看来,当个队长几年就能发了。花枝俏说。

那你们家发得更快,恐怕摁也摁不住了。半口气说。

我们家是过路财神,替人们数钱哩。不像人家掌实权的。花枝俏解释。

不要看队长一个月别人给代多少多少,其实,轮到他名下能有多少?他不得给区里的头头脑脑进贡,不得给矿上的这个科那个科烧香?要说财务科,更是个铁公鸡过来也要拧个耳朵的地方,谁家发钱敢少了他们的!

不说了不说了,快起牌吧。花枝俏立马扭转了话题。

一圈儿没有下来,天变了。阴了不说,还刮起了风。

这一刮风,人们就坐不住了。不是因为冷,而是风一刮,地下的黑土、塑料袋以及垃圾直往人跟前凑。尤其是那尘土,好像哪儿也不去,就瞄住了人的头,人的那两只眼。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逃避。不是散伙儿,而是转移到对面的楼道口,然后伺机再搬出来。那儿的阳台下有个雨苫子,可以挡一挡小雨。如果雨下得大,实在没有了指望,他们就会深入到楼道里。尽管里边不是很宽敞,空气质量也不是很好,但这些人在这种时候要求不是很高。

他们在作战略转移的时候,鸭子小跑着回来了。他的身后还带着一个小男孩,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名字,但我不能叫那个孩子是小鸭子。

等他们剛离开原来的地方,谁也没注意,那只鸟儿又飞回来了。这是一只成年鸟儿,那棵槐树上有它的家,家中有它的孩子。为了孩子,它顾不了许多。包括自己的安全。

我原来打算写鸭子的孩子如何如何,但我想了想,决定从现在起,不再叫它鸭子,而叫他矿生。这样做,为了他,也为了他的孩子。因为在提到那个孩子时不能称他为“小鸭子”,叫鸭子的孩子也不合适,那还是等于小鸭子。

矿生一边走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遮在儿子的头顶上。俩人小跑着到了楼道门口。他递给花枝俏香烟,并且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宝宝和塑料袋子。花枝俏看到矿生的孩子后,跟矿生要过了塑料袋,从里面取了根香肠,给,这是今天早上才买的。

孩子看了看矿生。矿生说,你想吃就吃吧。

花大姐,不是给宝宝准备的饭吧。扁脑袋说。

放你的……花枝俏的脸色一下变得冷若冰霜。不过她还是把下面那个字给咽了下去。

外面的风停了,但却下起了雨。雨不大,滴滴答答,很温柔的样子,不像风那么讨厌。

一会儿,那中断了不大工夫的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在楼道里响了起来……

那天他们散摊子的时候,扁脑袋在楼道里喊我,说花枝俏今天请客,请我光临。我说我去不了了,我现在有事,我正在为一家报纸赶一篇稿子。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出版有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小说《寻找那半个圆》、纪实文学《岁月有价》分获第四届、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篇纪实《煤矿农民工》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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