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战略革命”的底色
2018-07-09雷墨
雷墨
“世界在我们眼前坍塌,头晕目眩”,法国驻美大使热拉尔·阿罗德,在2016年11月特朗普赢得大选后发了这样一条推特。他写道,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新自由主义的终结。不知是否觉得自己“一时冲动”,阿罗德随后把这些推特删掉了。但“头晕目眩”的感觉却删不掉。
特朗普当选造成的震撼是显而易见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学者约翰·伊肯伯里去年5月在《外交事务》上撰文称:“一股充满敌意的修正主义已经出现了,而它就坐在椭圆形办公室,自由世界的心脏。”他写道,从古至今,大国建立的秩序都是死于谋杀,而不是自杀。在伊肯伯里看来,特朗普可能成为让美国所建“秩序”寿终正寝的人。
特朗普外交立场的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是,他觉得美国花了太多钱帮助别人。
时局之变
从入主白宫一年多的表现来看,特朗普似乎只负责即兴发挥,战略思考都留给身边的顾问们。但这种判断会遮蔽对美国战略深度调整的认识。
“美国正在经历70年未有之大变局”,有学者这么认为。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的哈尔·布兰德斯甚至表示,特朗普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政治黑天鹅,他只不过是碰巧踏准了历史的节拍,因为他几乎所有的政治主张、观点立场,都能在美国历史上找到精准的对应。
“我们每年花1000亿美元保卫欧洲,花1000亿美元保卫亚洲。我们已经为此埋单40多年,不能再继续那样做了。如果它们(盟友)想让我继续那样做,那就得给我们付钱。”说这话的不是特朗普,而是美国商界奇才罗斯·佩罗,时间是1992年。那一年,他组建“改革党”并自掏腰包参加美国大选,挑战共和、民主两党总统候选人老布什和克林顿。
特朗普的个人经历、对盟友的态度,与佩罗惊人相似,但他更幸运。把历史从佩罗1992年败选回溯20年,喊出“回家吧,美国”口号的乔治·麦戈文,在1972年大选中败给尼克松。再回溯20年,主张抛弃盟友的罗伯特·塔夫脱,在1952年大选的共和党初选中被艾森豪威尔击败。借用布兰德斯的分析,这些败选者都没有踏准历史的节拍。
表面上看,特朗普当选引发了“秩序崩塌”的担忧,但政治生态的变化,才是深层次的原因。美国上一次“革命性”的战略调整,始于二战末期。1945年,时任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歇尔说:“我们不能再追求狭隘的国家利益概念,把战略视野限制在西半球,我们现在应关注整个世界的和平。”
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国际主义”的思想源头,由此衍生出构建“美国主导下的秩序”这一大战略。根据布兰德斯的论述,战后数十年,美国寻求建立能培育“正和”关系的开放的国际经济,阻止世界再次滑向衰退和战争,同时维持从西欧到东亚等关键地区的地缘政治稳定。在某些美国学者看来,冷战结束后美国的这种大战略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原因不难理解,美国赢得冷战,这种大战略功不可没,也就不存在抛弃的可能性,需要做的只是微调、升级。
后冷战时期,“自由国际主义”继续进化,美国表现得越来越像罗伯特·卡根所说的“非正常主权国家”。因为这样的进化要求美国的行事方式“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主权国家,不仅要支持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人权改善,还要关注民主推广、环境保护甚至妇女地位问题。这意味着美国需要参与庞大的国际事务议程,承担“利他”的国际责任。由此就产生了“战略成本”的问题。
根据布兰德斯的分析,从国内因素来看,战后数十年美国社会流动性较强、经济增长较快,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战略成本”。但近20年来,美国贫富分化逐渐加剧,阶层固化日趋严重,反映到政治生态上就是政治趋向极化,选民撤回对“战略成本”的“宽容”也不奇怪。
特朗普能以共和党边缘人物身份成功问鼎白宫,原因必须放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去理解。在某些美国学者看来,“特朗普主义”的崛起,不是历史的偏差或失误,而是美国国内问题累积的结果。这个累积的过程一直在缓步但确定无疑地侵蚀“自由国际主义”的政治根基。换句话说,美国国内政治在转向,特朗普只是转向的显性标志。
《华尔街日报》认为,把世界描述为“竞技场”而非“全球社会”,被广泛认为是特朗普“世界观”的体现。在全球社会,还有合作共赢的可能,但在竞技场只会有赢家和输家。
美国学者扎卡里·卡拉贝尔从国际环境角度,分析了美国“求变”的必然性。他在《特朗普对国际秩序的创造性毁灭》一文中称,后冷战时期的国际秩序孕育之时,中国还弱小,欧盟处于襁褓中,第三世界贫穷、不穩定,美国主导全球贸易。“如今这一切都不再是事实,不管有没有特朗普,对这个秩序做出实质性的调整都合情合理。”
战略革命
大变局必有大变革。特朗普正在发动一场“战略革命”。去年底公布的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体现出诸多明显且很可能意义深远的变化。比如,不再把气候变暖视为国家安全威胁,声明美国应该带头对抗“反经济增长的能源政策”;不再承诺促进国际自由贸易,强调以报复手段对抗“不公平的贸易规则”;不再提推广民主,明言不把美国价值观强加于他国;不再突出国际合作,而是重视捍卫美国国家主权。
毫无疑问,这份报告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特朗普的“世界观”。他认为不仅盟友和贸易伙伴,甚至整个世界都在占美国的便宜。《经济学人》杂志的一篇文章写道,特朗普外交立场的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是,他觉得美国花了太多钱帮助别人。对特朗普颇有研究的布鲁金斯学会学者托马斯·莱特认为,特朗普对外交事务的看法根深蒂固,在他头脑中已经存在数十年。
至少在主流美国学者眼中,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是带有“正和”特点的。但“零和”思维正是特朗普“世界观”的一大特点。特朗普政府前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和前经济顾问科恩,去年5月在《华尔街日报》上联名发表的文章,把世界描述为“竞技场”而非“全球社会”,被广泛认为是特朗普“世界观”的体现。在全球社会,还有合作共赢的可能,但在竞技场只会有赢家和输家。
在特朗普的逻辑中,二战后的国际贸易体系、盟友体系与国际机制,都是美国与世界达成的糟糕交易。用布兰德斯的话说,特朗普觉得美国在被这些“交易”系统性地利用。布兰德斯认为,特朗普可能不会寻求全面瓦解现有美国外交,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会轻易接受二战以来的美国传统外交原则。
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的“战略革命”的理论支撑正在孕育之中。诞生于2017年春的学术刊物 《美国事务》,已被视为“特朗普主义”的理论阵地。该刊物在发刊词中提出:为什么美国的政党平台不能把人民的不满带到政治体系中?为什么说我们的人民太民粹,而不是我们的精英不太精英?
《美國事务》第二期的一篇文章写道,民主治理绝无可能在每个国家都成为现实,鼓励民主扩张往好处说没有意义,往坏处说会造成不稳定。另一篇文章称,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只有冷战时期美国与西方政治经济行为的扩张。这个过程如今正遭到世界关键地区地缘政治回归的威胁。该文承认世界失序在抬头,但强调“并非所有失序都具有威胁性,并非所有威胁都会威胁到美国利益”。
这些“革命性”的疑问和观点,已经被带入新政府的内政外交实践。比如特朗普外交中的“去意识形态化”,避免过度介入海外冲突,密切关注外国企业对美国的投资,为大国战略竞争布局等。
特朗普能否兑现“战略革命”不得而知,但美国战略调整的路径肯定不会因为特朗普的离任而大幅偏离。在美国学者杰克·汤普森看来,特朗普出任总统赋予了民粹的、保守的民族主义合法性,将其带入美国政治的主流,这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会改变美国大战略的性质。
外交套路
特朗普外交带有极强的个人风格色彩,比如行事高调。有美国媒体这样嘲讽他:只要给他一盏聚光灯,他总能让这盏灯聚焦在他身上。比如咄咄逼人,无论是朝着盟友、伙伴还是对手。更突出的是反复无常,从与中国的贸易摩擦,到与朝鲜的外交较量,以及与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贸易谈判,都是立场摇摆不定、反反复复。
有人从中看到的是一团糟。美国参议院民主党领袖查尔斯·舒默6月初特意发了一份声明,指责特朗普把美国的外交变成了一个国际笑话。美国政论媒体“国会山”刊文称,特朗普政府的外交,就像是没有舵手的船驶入湍急的洋流。“我们不知道将驶向何方,不知道在哪里靠岸,或者是否会沉船。”
有人从中看出了一些门道。美国国际事务分析师乔舒亚·基廷撰文称,特朗普的行事风格可能不招人待见,但这位总统强势、不可预测、不顾外交规则的做法,的确可能为破解外交难题制造机会。他以伊核问题为例,“特朗普通过退出伊核协议让欧洲盟友难堪,迫使它们去主动采取措施修补特朗普所认为的协议漏洞”。“比如英国、法国、德国,已经针对伊朗导弹问题以及德黑兰在叙利亚的行为,施加了新的经济制裁。”
也就是说,特朗普的“反传统”外交可能是一种策略。在面对盟友时,通过让“同船人”感觉到船要沉了,迫使它们主动去查漏补缺,承担更多责任,以保不至于沉船。在面对对手时,通过刻意制造混乱让对手乱阵脚,为自己获得谈判优势,然后索取更多的让步。
如果是一种策略,那说明特朗普的外交套路带有突出的商业谈判特点。但商界智慧不会自动切换为外交英明。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学者巴斯蒂安·马拉比认为,在国际关系上,交易的艺术必须与维持协议的艺术相结合。在商界达成一项大交易有法律做保证,但在外交上则没这回事。“看到特朗普撕毁伊朗核协议,朝鲜为什么要相信与美国达成的交易能约束美国的行为呢?”
不可预测带来的结果,很可能是不可信任。特朗普行为方式古怪,不可避免会给美国的信誉度造成伤害。不过,在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学者斯蒂芬·费尔德斯坦看来,短期来看,美国能挺过“特朗普风暴”。他认为,尽管特朗普在“装腔作势”,但美国积累的足够多的国际善意,使其他国家可能对美国网开一面。此外,美国无可匹敌的经济和军事影响力,也迫使其他国家不得不与美国打交道。
这样一来,或许就不能低估特朗普外交的“不可预测”了。《外交事务》今年5月的一篇文章写道,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领导人的知识总会欠缺,外交的胜利往往通过即兴发挥、渐进方式以及适应变化的环境来赢得。“事实上,从杜鲁门到里根这些美国总统,往往都是通过即兴发挥的应急战略赢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