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外一章)
2018-07-09徐汉洲
徐汉洲
队长说,明天就是春耕。
你们都带着家伙给我住到田头地炕里去。
明早鸡叫三遍,老槐树下集合。
全村五百号人口,男女劳动力两百多号人,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上学的小孩子。
男人们回家开始拾掇家伙。
女人则翻出些单衣,把老人的收拾在一起,把小孩的收拾在一起。
缝一条豁口,钉一个扣子。边说,不知道这次要多少天。
男的回答,十来天吧。拖拉机都开去了。
比往年时间肯定要短。
村子原来是渔村。守着大湖。后来围湖造田,一下子田地多了起来。
但是距离比较远。生产队在田头地边搭了几排临时房子。
左厢住男人,右厢住女人,中间是食堂。
倒也热闹。就是蚊子多,黑压压的,像谁向空气中撒了一把会飞的芝麻。
于是烧草包,干谷草,里面夹杂着几根艾条
蚊子嗆跑了,人呛得要咳出心肺来。
一百多亩水田要把草拔了,犁了,关上水等着插早谷秧。三十几亩旱地要把草拔了,犁了要种上绿豆、饭豆、黄豆、豌豆蚕豆。
田埂也不能白板,要栽上南瓜、冬瓜、丝瓜、青瓜、地瓜。
今年牛很给力,拖拉机很给力。都没有趴窝。
为此,十五条水牛和驾驶员三牛很受欢迎。
有些妇女拿生红薯喂牛,把自己碗头的辣萝卜拨给三牛。
十来天,队长要安排吃两回肉。平常基本上是早晨吃红薯饭中午是白干饭晚上是手擀面。面是掺了玉米粉红薯粉的面,倒也劲道。
做饭的五爷据说是抗美援朝的连队厨师。
身子骨硬朗。带着两个干干净净的老年妇女。
每天把饭做得热乎乎的,开水瓶灌得满满的。
更多的人把这阵子春耕当作一种享受。
那时的夜晚要长得多。房间里不断传来的啪啪声。
其实就是在打蚊子。有的两口子都在,但不好意思亲热。
也没地方亲热。附近有块草地,青草萋萋,很柔和。
整齐得像小孩子的头发。
有夫妻悄悄过去,不多久,一声惊叫,女的被蛇咬了。幸好是一条花水蛇,没毒。
但以后就没有人去那里了。
天很蓝,月很亮,春风沉醉。油菜开始灌浆,浅浅的香腥味让人有些发懵。
队长关心春耕的进度。他再三警告大家。
昨天他看到草地有一条菜花蛇。这次不是花水蛇了。这次会要命。
天没完全黑时男人会拿眼火辣辣瞟了老婆看。
老婆则假装没看见,依然和姐妹们谈东拉西。
水牛们在牛栏里哗哗泻粪。
我姑
我有一个姑,喜欢垂着睫毛说话。她说的话很简单,一般都是一个字,最多三个字。比如说“嗯”、“嗯嗯”、“嗯嗯嗯”。
她也没有念过书,所以不会写字。却会算账。多少钱,差都少,找多少,分厘不差。我喜欢这个姑。
不仅是去她家拜年能吃一碗鸡蛋,更关键是关键时刻她能救急。其实她也没啥钱,可是在我突发奇想时,比如要买一套《红楼梦》或者《水浒传》或者《普希金诗集》我都能如愿。
因为我姑有一个小匣子,这个小匣子里,藏着卖鸡卖鸡蛋的钱。
可是生产队里要超支款,呃。
我姑总是说两个字,没钱。再问,真没钱。理由是,矿里没发钱。这是实话。
姑父在乡镇煤矿挖煤。
大队后来去核实。确实没发钱,但我姑父还欠了矿里的钱。
姑父奉我姑姑的命经常给我家和一些亲戚送炭。乌黑的炭果子。那时冬天多冷啊,很多人冻得真哭。
后来我也知道,我姑自己用苎麻杆生火做饭,烟非常大。
导致她在不到五十岁时眼睛见风流泪。
所以,有时她看落日,首先会看一下风,看风从哪个方向到哪个方向。然后寐着眼睛问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我姑喜欢穿男人衣服。蓝色的,卡其布。宽大。那时煤矿里都发。有时她坐在门口做针线,喊我名字,然后从一团蓝色里伸出头,满脸微笑。
有一次,我确实想穿一件毛线衣。绿色的毛线衣。
班上有同学开始穿了。可我还是穿着大棉花背夹。
我不敢回家说。我家也是超支户。母亲为此每晚都会郁闷。
我还记得姑姑跨进校门的样子。抱着一件绿色毛衣。她靠在大门右侧,盯着二年级教室的方向。而我的第一二节课都是算术课。
老师说两课连上。所以我姑在那里足足等了我100分钟。气温骤降。临近中午时分还扬起了粉雪。
关于那件毛衣的来历,是我猜出来的。
我穿着新毛衣在正月初三去姑姑家拜年。吃完一碗煮溜水蛋。我发现表弟没吃。他等我吃完拉着我去看鸡笼。
里面只有几根鸡毛,没有鸡蛋,也没有鸡。
我姑跟我父亲不是亲兄妹,她是我奶奶改嫁我爷爷时带来的。至今我对此仍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