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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强自选诗

2018-07-09卫国强

诗选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堂叔沧桑尘世

卫国强,山西省永济市作协主席。著有散文集《来自大自然的伟大绝响》(作家出版社)。诗歌散见于《中国作家》《诗选刊》《文艺报》等刊,曾获“首届中国当代十佳潜力诗人”奖。

南坡子

南坡子是块宝地,爷爷说

可惜他没条件去开垦

就荒着

看见父亲有好几次在那徘徊

终因力不从心

它,就继续荒着

现在,我来了。带来半世的风雨

以及心头的那个

不死鸟

准备在这儿搭三问草房,开几壟地

一垄养菊,一垄栽桑,还有一垄种小麦

再养几头牛和羊。暮色粘稠时

让他们陪着我

看东山的月亮,一点一点

圆起来

又缺下去

北方响器

瞧着其貌不扬,吹起来却很嘹亮。内有神性

调子哀怨,温婉,如泣如诉

有时也让人荡气回肠

仿佛灵魂在嘶喊,在歌哭

村子里死了人,都要请班好响器

在吹鼓手略带夸张的声响表演中

家人的魂,就腾云,就驾雾,就穿越了阴阳的分界

一把抓住逝去的亲人,相拥,相笑

相互诉说心底的伤痛与不舍

就在这响器的抑扬顿挫中

活着的人,死了

死去的人,却活过来

尘世的一切缺憾,不如意,在那些

响器的呜咽里,都得到神的

抚慰和恩赐

爱权的为王,爱财的赚钱,爱美人的拥姣娘

一切都圆满了,一切都尽如人意了

仿佛这响器就是一辆巨轮,隆隆驶来

将人间所有不平,坎坷和委屈

统统碾平了,熨展了

人们在这响器金黄的声响里

搭起了阴阳交融的舞台

直把尘世过客的故事,演绎得

真真假假,颠颠倒倒

那扇门

偷卖了祖先坟头的那棵大柏树后

堂叔遭遇的风波

远远超过他的预测

据说,那是家族的风脉树

有些灵性和神圣

好多年了,堂叔就像野地里的孤魂

被村里的本家们

一一拒绝

春节回到乡下,刚进门

就见父亲眼睛里闪着些,异样的

又有些温热的光

院子里萌动起花开的气味

走,看看你堂叔去,他病了,有段时间了

父亲说。他家困难,你可多拿些钱给他

刹时,有电流袭来,心突然就热了

仿佛同一时间,这电流也传至我的眼睛

你不在意那件事了?我笑着

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父亲也笑了:

人,总比物要金贵些

在世俗冰冷的壁垒中,我看见

沧桑的父亲用包容的心,打开了

一扇亲情的门

这阳光,哗啦一下,就涌了进来

门里门外

一片灿然

岁月

停在春天的黄昏,悄悄地在河岸上

烙下一些胎记

花儿们不懂节制,不经意间

被热烈着了浓妆,留下些

招摇的行头

这情景倒让我产生些心虚

人在中年,已从喧哗中抽身

安于脚下贫瘠的土地

可你却走进我,为这荒凉的尘世

点起一盏灯

我只好趁黄昏近,潜入暮色

摘下胸中那颗谦卑之心

举旗,夺江山

以避过夏天的炙烤

在霜降到来之时

能从容跨过

冬天的门槛

生我的村庄

费了吃奶的劲,跑了好久好久

当然也跑了好远

终于,离开了那个我梦里

也是村庄许多人梦里,都想

离开的山沟

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我确信,又被它找了回来

没搞清它的魔力来自何处

登上村后东坡时,黄昏已欺身

暮霭中,村庄像一位再也忍不住沧桑的老人

缓缓地打开了心扉

我看到了它的辛酸,无奈和不屈

甚至听到它的心跳

生我养我的这个村庄哦

仿佛是一幅铺在我面前的山水画

有些朦胧,有些古朴

它抒写了自己的厚重与光华

可内里也夹杂一些残缺和败笔

试了几试,还是发现:

这画,只能鉴赏和品味

但,不能修改

烫手的石头

他是村里当时

唯一念过大学的人

他在县城的高中任教

他是我的表叔

他写对联

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横批:缺一少十

他被专政,押送回村

他依然做奇事

大白天点着马灯在村里转悠

人问其故,答日:

咱村这天,太黑了

他挨批挨斗挨打,忍无可忍时

用一根麻绳在大队部门楼

将灵魂牵往天堂

将皮囊扔给大地

彻底变成了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五十周年祭日

摸着他坟头那块不起眼的石碑

我的手迅速缩回

哦,这寒冬冰凉的石头里

依然涌动着烫人的岩浆

那年花开

土墙绵延,有些许缺口,围成了校园

和几座简陋的教室,相望着

呼应成田园的味道

仿佛一只蝴蝶在花圃里穿梭

白裙子的女教师正和一群欢闹的孩子

做游戏

眸子,纯洁而明亮

洋溢着幸福

有清溪,潺潺流过我的心田

哦,尘世间,最后的一方净土

这景象,一杯茗茶似的

甘冽,清香

多少年了,一直在我心头滋润着

恍若隔世的梦

那时,操场边的那株桃花正开得灿烂

它也成精了

不论春夏秋冬,寒暑往来

在我心里

一直开,一直开

西厢的戏

普救寺有些邪乎

在地下,不知怎么就埋了一团火

到这儿的人,心突然就被点燃了

热热的,自持不住

仿佛登临舞台

只听锣鼓铿锵,音律悠扬

他们旋即进入剧情,出演了

西厢记中那一刻的主角

错把别人的戏,当成自己的

还一遍遍地唱

不能醒来

演绎者

激越的大戏

仿佛自己曲折的人生

被舞台上的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吞霜饮露的四十年

岁月已慢慢剥蚀了她身上尘世的浮华

有些坦然

放得下了

耗费十余年心血

在艺术的境界里她已光华其灼

忘却台下还有观众

驰入无人之境

盯着她

发现她眼里忽然露出些恍惚

是人间烟火的余烬又重燃了

我真害怕她的魂儿此刻回到尘世

一场绝世演绎

就此湮灭

从未走远

冷不防,它叼走了我手里的红薯或馍馍

也常常跳进猪圈,偷吃猪食

有时,警惕地爬在柴堆前,捉老鼠

猫儿似的专心

这个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的

黑狗

是我童年时的跟班

我们有着一样的贫饥和孤独

旷野里,我们尽情地疯

饥饿剥夺了它的廉耻

为了肚子

先被打掉一颗牙,五官不正

又被断条后腿,形象狼狈

末了误吞诱饵,被炸飞了下巴

村里几个后生将它打了牙祭

送回一张皮

母亲把它铺在我的身下

漫漫寒夜,它是我心里,暖暖的疼

人生中,多少事都风一样

飘逝了

它却魂似的

时不时在梦里盯着我

从不走远

这不清不白的尘世

感谢苍天,用这晚秋的凄清

为背景,为音乐

让我和你,似梦中

相逢在这人生的岔路口

我已準备好了

足够的沧桑、勇气和爱心

以及你

渴望的半世生活

不意,风云却在你的眉心

瞬间突变

你转身离去的决然

给我的天宇,种下了满满的,痛心和悲怆

梦中的那个人呵

期愿你我像洋葱一样

在心里,被一层层剥离

从爱人退化成朋友,从朋友

再退化到普通人

退,从相识退到陌生

再再退

直至我的心

在这不清不白的尘世

退到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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