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温馨谋杀

2018-07-08孙立民

北方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事儿老婆

孙立民

一个三十来岁,长得很神气的白白胖胖的男人坐在客厅里的圆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吃清水煮的蟹子。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又瘦又黄,个子矮矮的女人。那女人的两只眼睛青灰而且黯淡,这时正睁得很大,直直地看着她的丈夫。拿着筷子的手有点儿病态地微微地抖着,并不夹菜。一块烤饼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冒着热气,并且飘浮出很浓的香味儿。

“这是什么天气啊,阴沉沉的;看样是要下雨啦。”胖男人说,皱一皱眉,将一小块蟹肉塞进嘴里。

“可是,”瘦女人接着说:“天干吗老要下雨呢。”

“这是科学啊,只有搞科学的人才知道。”那男人慢吞吞地说道。

“是科学吗?”

“对,是科学。”

“那么,科学总是对的。”

“科学并不总对。”胖男人摇起头来,用肯定的语气说道。“科学有时候也像扯皮一样,扯来扯去。它们扯呀扯呀,或是扯一张狗皮,或是扯一张驴皮,扯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像一些当着点儿小官儿的人。我们公司的樱儿就不信这些。她什么都不信,她给你瞪着一双黑豆豆儿似的眼睛说,‘我干吗要信这些!我不嫌累吗!她说这话时,那张红嘟嘟的小嘴儿张得挺大,露出一口又细又密的小白牙来。”

瘦女人的脸马上沉下来,显出很不痛快的样子。可是她不说什么,用筷子狠狠夹过一只蟹子放在面前的盘子里。

“你知道,樱儿是她父亲的独生女儿,她才二十二岁。长得很苗条,逗人喜欢。她的小鼻子多好看啊,动不动就给你调皮地皱一下。哪,她父亲就是我们总公司里顶有权的人物,是个老头子。”胖男人没有觉察到他老婆的微妙变化,照样喝酒,吃蟹子。隔了一会儿,他笑一下,说:“科学这东西多可笑啊,它们说呀说呀的,弄出一堆大道理来,好像世界是它们创造的。可是呢,隔了一些时候,它们又翻过来,把原先的大道理说得一塌糊涂。”

“你干吗非盯住科学说个没完没了?还樱儿樱儿的,这与樱儿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世界就是这样,你没科学不行,有了科学它又给你弄得晕头转向。”胖男人并不理会他老婆有点不痛快的腔调儿,自顾自地说着。“樱儿说得对。‘我们是单靠科学活着的吗?我们是一口一口吃着科学长大的吗?可是呢,她是我的秘书,我不能没缘没故地反对她,也不能没缘没故地支持她。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她坐在我的椅子的扶手上,跟我像个小家雀儿似的喳喳个没完……”

“坐在哪儿?”瘦女人紧张地朝前探出身子,集中出一切注意力等着她丈夫的回答。

“椅子的扶手上。她坐在那儿,两截又光又白的小腿儿还一悠一悠的,像两只笑嘻嘻的羊羔儿……她的父亲,那个老头子,是我们总公司顶有权的人物。”

“可是,她为什么要坐在你椅子的扶手上?她不好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吗?”瘦妇人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急促地喘着气。

“她乐意坐那儿。而且把她的一条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的小白胳膊搭在椅背上。”

“可是,那你们不是坐在一起了吗?”

“没有啊,她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时,我是坐在那邊沙发上看报的。”

“唔——”瘦女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歪,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条鲤鱼吗?”胖男人用筷子去盘子里的那条鱼上戳一戳。然后,他站起来走到角柜那儿去,拿起一个白酒瓶来,又对着穿衣镜照一照自己的脸,就回到餐桌那儿坐下。

“你还要喝吗?”瘦女人说,有点儿紧张起来。“你喝多了酒会做出些傻事来的,并且……说一些吓人的话。”

“可是,”胖男人扭开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斟酒。“有时不喝酒是办不成大事的,你要办大事,不喝得醉醺醺的就没有勇气。”

“我可是心脏病人啊,我的病多重啊,一点儿也禁不起刺激。”

“我并没有刺激你啊。”

“可你刚刚还说一些没边儿的话。”

“那并不是没边儿的话,真的,有时候我和樱儿就是一起坐在沙发上的。”

“你们两人?”瘦女人又紧张起来。

“对,就我们两人。”胖男人说,同时,跷起一根食指,用中指和拇指捏着杯子,喝了一大杯酒。“我们两人紧挨着坐着,老老实实,像小学生坐课堂上一样。她的身上可真热哪,热得我直出汗,把我满身都弄出一股酸叽叽的味儿来。”

“这可不规矩啊。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妞子!”

“是二十二岁。可她长得挺成熟,挺饱满,跟一个刚打秧上摘下来的嫩黄瓜似的,可清香啦!花儿还鲜黄鲜黄地长在顶尖儿上。”

“花儿!……这太不像话啦!”瘦女人的眼里一下涌出些泪水来在眼眶里打转儿。举起筷子又狠狠地夹起一只蟹子来放在自己的盘子里。

“怎么能说是不像话呢?”胖男人被这话弄得气恼起来。“我们坐在那儿规规矩矩,手里拿着本子,记她父亲说的那些混账话。记啊记啊,记得手指像抽筋一样儿难受。可她父亲像个皇帝似的坐在我的椅子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得喋喋不休。唾沫星子一直喷到我脸上来。”

“那你就不该听他说,更不该和他女儿坐一起。”

“这是工作!我总不能站在地上,走来走去地写字,樱儿也不能。那显得多不礼貌哇!可我的办公室里除了一把椅子,就只有一张沙发,而且那么小。”

“为什么不换一张大的呢?”

“是该换一张,可是那张倒霉的床……”

“你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床?”

“……一张床……”

“一张可以躺着的床吗?”

“是一张可以躺着的床,铺着被子和床单。”

“那你可以坐在床上写字!”

“……我也曾这样想来着,可那张床上那天堆着什么呀,全是旧报纸啦,废文件啦,办公用品啦,还有一包樱儿的内衣……我能坐上去吗?我坐上去的话还能干什么吗?”

“我的天!内衣……”瘦女人将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两只手掌张开,紧紧地抱在胸前,肩膀急剧地抖动着说。

“可是,那是洒过香水的内衣呀,并不脏啊,而且是法兰西香水儿,那东西至少也得一千多元一瓶。”

“我是说她把内衣干吗放在你的床上!干吗!”

“我们在向总公司的大头子汇报,听他指示。”

“我是说内衣,她怎么可以把内衣放在一个男人的床上!”

“这有什么好奇怪。”胖男人笑起来,喝一口酒,然后用手背抹一下嘴巴说。“那会儿她打游泳馆回来,一进办公大楼的楼门就被叫到这里来,其实那包东西并不一定是内衣。我只是闻到一股香水味儿才那么猜的。”

“可是,你说是法兰西香水儿。”

“对啊,法兰西香水儿。现在时髦的女人都用那玩意儿到处淋一气。”

“可是你不应该瞎猜,那容易惹出麻烦来。”瘦女人嘟哝一句,就不再争辩。可这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像放起一阵连珠炮,整个黄脸都涨成了紫色,腰也弯得像一只大虾。

“你觉得不好受吗?”胖男人欠起身子,隔着桌子把头探过去问他的老婆。

“没什么,好像有一点唾沫呛了嗓子,已经好了。”她刚说完却又喷出一串咳嗽来。

“要吃一点什么东西顶一顶吗?”

瘦女人摇摇头,慢慢地靠在椅子上,闭起眼来。

胖男人又看一看她,就坐好,然后扭过脸去朝外面的天空看。这时一阵又大又响的风忽然刮起来,将窗外院子里的那棵大杨树刮得呜呜叫,不住地摇来摇去,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巴掌在挥着,在阻止一件将要发生的可怕的事儿。跟着天上打了几个闪,轰隆隆地响一阵,就有浓厚的黑云彩铺开。

胖男人扭回脸来,从盘里拿起一只蟹子,将壳掀开。蟹壳被掀开时发出一点儿声音,并随着那声音从里面流出些浅黄色的黏东西。

“多好的蟹子啊。”胖男人看看手里的蟹子,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这蟹子多好,又肥又鲜。我可是要把它吃掉啦。”

“那你就吃好啦。”瘦女人睁开眼,看看她的丈夫,就慢慢地站起来。

“你要干什么去呀?你不吃了吗?”胖男人抬起头来望着他老婆问道。

“我得去吃药。我的胸现在闷死啦,我八成要不行啦!浑身没劲儿,心里又烦又乱,像有一只鸡在里面用爪子刨。”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啊,你知道吗?”胖男人急忙阻止道。将手摆得像风扇一样快。“这是吃晚饭的时候啊,吃晚饭的时候是不能吃药的,这是科学。而且天要下雨,已经打了几个雷,轰隆轰隆的。哪,刚刚那道闪电唰地一下,像把雪亮的刀子……”

“刀!什么刀!”瘦女人吃惊地抖一下,马上坐回到椅子里,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胸口上。仿佛不那么按住,心就会从那儿跳出来似的。“干吗要说刀子呢?”她望着她的丈夫,嘴唇哆嗦着问。

胖男人被这话问得有点儿不高兴起来,他的脸涨红一点,并皱皱眉,端起杯了来喝一口酒。然后,将一块蟹肉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我并没说刀子。我只是说天上打了个闪。”

“你明明说到刀子!”

“不是那么回事儿。”胖男人摇着头说:“我是说打了个闪。你知道,天是要下雨的,有时也要打一阵子雷。不管是下雨还是打雷,天得先阴起来。那些云彩像一大块黑布把日头或是星星遮住,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它们就积啊积啊,越积越厚,像一块又重又大的大磨盘,那东西多重啊,它们互相碰碰撞撞就撞出亮儿来,好像我们擦火柴一样,刺啦一响,跟着就闪出一道光。”

“可是,那是打闪啊。”

“对,是打闪。”

“你不用跟我费着劲儿绕弯儿。”瘦女人慌慌地说着,眼神有点怯怯地望着她的丈夫。“你刚才肯定说起过刀子。”

“我并没说刀子,我只是说像一把刀子。就好像我们说一件什么事儿,常常就形容一下。比方说吧,你说我像一只什么动物,任什么动物都可以。或是乌龟啦,或是兔子啦,或是一只哈哧哈哧喘气的哈巴狗啦,可我并不是呀。这不过是你说我时拿点儿什么来比喻一下。实际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胖男人说着,将两只白胖的手摊开,打着手势。

“但是,”瘦女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丈夫,将身子缩到紧挨着她的壁橱的角那儿。“但是,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那些混账话呢?我是一个女人,挺贤惠。跟你结婚的时候,你说我像一颗小蚕豆那么乖。可我一直是那样,怎么会说那种混账话。我跟你过日子总是小心翼翼的,弄出心脏病来。可我并没抱怨什么啊!我的心里只装着你。我愿意挨着累,让你在我心里待着。这是因为我喜欢你,信任你啊!我干吗要说你是王八啦、骡子啦、秃尾巴狗啦什么的。而且这与刀子并没有什么关系呀。”

胖男人摸索着掏出一只打火机,打着,将一支蜡烛点燃,放在圆桌上,就走过去将那扇窗子关好。嘟哝着说:“这雨多可怕啊,可你偏说什么谋杀。你瞧瞧外面那棵大杨树吧,它蹲在咱们家的院子里。头那么大,像一头打非洲跑来的狮子,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子就能跳到屋里来。”胖男人说着忽然弯下腰,装成一只狮子的样子,张大嘴巴对着他的老婆扑过去,说:“那狮子吃东西先要噢噢地叫几声,然后一口就给你的脑袋咬碎。”

“你不能说这些!我们的院子里怎么会有狮子跑进来?而且那是棵大杨树!杨树!”

“你真是个臭娘儿们。”胖男人怒冲冲地说一句。走回到自己那儿坐下,又哈哈笑起来,笑得满身的肉都在颤。笑够了,就将杯里的酒喝干。说道:“我说打個闪吧,你就说刀子。还说什么自来水哗啦哗啦地流。我说我们院里的大杨树吧,你又说这儿没有狮子。我说樱儿啦,老头子啦,沙发啦,唾沫星子啦!你又偏说内衣和法兰西香水儿……这多别扭啊!你瞧瞧吧,这是吃晚饭,天这么黑,而且下雨打雷。你呢,却不住地把蟹子一个一个地夹过去,可你什么也没吃呀。我敢说,你连一口都没吃,可只有死人才不吃东西。他们躺在冰凉冰凉的棺材里,四外除了草甸子、蛇和一个挨着一个的棺材就什么都没有。一些虫子爬到棺材里,啃着他们的尸体,吃他们的嘴唇和脸上的肉,一直吃到骨头。把他们活着时候的那些真的表情和假的表情全扒下来填进嘴里,把他们心上那些红的地方和黑的地方也都吃掉。让一切良心也好,坏心眼儿也好,统统变成虫子的点心。然后,连骨头也吃光!……可你总得吃点什么吧?”

“我,我……”瘦女人用两只手掌捂住耳朵,哀求道:“我吃行了吧?我吃点东西你就不说死人和虫子行了吧?”

“当然,不过呢,你得喝一杯白酒。”

“老天,我一口都不能喝。”

“就当是喝一杯柠檬汁。”

“不行,我只吃一个蟹子。”

“是呀,一边吃蟹子一边喝酒。”

“可我的心脏……我不能喝酒。”

“真是个臭娘儿们。”胖男人抓起酒瓶来,对嘴咕咕地喝了两口,说道:“娘儿们这东西就是这样,你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她们像一辆破车,‘咯吱吱,咯吱吱,一天到晚总是那么一个调儿。让你心烦得没法儿。她们那辆破车什么时候也不肯停下来,每天一睁开眼,她们就开始发出那种‘咯吱吱的声音。你走到哪儿,她们那声音就跟你‘咯吱到哪儿。你永远也没法儿让她们停住。你说,‘停一停吧,停一停吧,你们是祖宗还不行吗?你们是八辈儿祖宗还不行吗?可她们不管你这一套,她们不管什么祖宗不祖宗的事儿,她们就想那么咯吱个没完没了。”

“你是在说笑话吗?”瘦女人怯怯地问:“要是笑话的话,你说得多有趣儿啊!一辆破车,要散架子,可她们就是不散。”

“早晚得散。我有办法让她散。”

“你那么恨那辆破车吗?可她们跟祖宗没有关系。”

“但世界上总得有祖宗。对啦,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你是说‘笑话吧?对啊,我是在说笑话。其实呢,我是多么喜欢听那辆破车的声音啊。我离不开那声音。头些年,那时山坡上的草儿长得很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空气干燥,天也暖和。我就开着车子去郊外野餐。那地方你是去过的。我们刚处朋友,你舅舅还是副市长的时候。我们两人不就是开着车子去那儿野餐吗?那天我们都带着什么来着?对,好多吃的东西,还有矿泉水和啤酒。一个密封的罐子,里面装着炖鸡。对,你爱吃炖鸡。那鸡炖得多有味儿啊,罐子刚一打开,就有一群鸟儿飞过来。它们在我们四周飞来飞去,想吃炖鸡,可我们不给。我们吃啊喝啊,吃得饱饱的,而且你还喝了白酒。然后你就醉啦,东倒西歪地坐不住。你说,‘我热死啦,热死啦!快把我身上的衣服全脱光吧!我就把带来的毯子铺好,让你躺上去,给你的衣服脱掉,那时你的身上多白啊,光滑得就像一块鹅卵石。我一边脱着一边摸着,就激动起来了。一下子把你给抱住……”

“是那样吗?可我喝醉了,记不起来那么多。”

“是这样,我们第一次……就是在那个地方。可是,要不是那样你会做我老婆吗?一个副市长的外甥女儿,身后整天跟着一群像苍蝇一样可恨的臭男人。但是呢,我不能没有你。那会儿我是个司机,我总得干点儿什么才对。况且我多喜欢你啊,像一个刚打壳里蹦出来的绒嘟嘟的小鸡,我给你一抱住,你就不叽叽地叫了……我们在那儿整整待了一天……后来我给你穿衣服……我记着你抖成一团,像一只给人吓着的小猫儿。”

“噢!”瘦女人激动得面颊上浮起了一点儿红晕。“可是,我受不住了,我的心要跳出来。”

“这是多么不错的回忆啊。谁回忆那个时候都会这样。”胖男人用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说道:“可是呢?头些日子,我们又去那儿野餐,那儿的草坡上长着很好的草。我将毛毯一甩,就铺在上面。哪,那可是新疆产的顶好的毛毯。我说,你是先躺一会儿呢,还是现在就开始?要是热的话,我帮你把衣服脱一脱吧……”

“头些日子吗?”

“就是头些日子。”

“可是……头些日子……我在住院,好不容易被医生抢救过来。那阵子我哪儿也没去。”

“对啊,我是说我和樱儿去野餐。在办公室里待着多憋闷啊,我们就去野外痛快一回。你是明白痛快一回是什么意思的。对啦,我们带着好多好多的东西,我像个搬运工似的从车上往下搬,一直搬到草坡子上去,那地方的两边都是树林,对着阳光。又暖又舒服,我们太痛快啦。吃一气儿就在毛毯上滚一气儿。后来我们跑到树林里去,樱儿是个顶胆小的家伙,我们走不多远,有个虫儿在唧唧唧地叫,她吓得叫起来,一下扑到我的身上……你看,她扑到我身上就像辆破车似的给我‘咯吱吱地叫一气。她说,‘了不得啦!我看见一只大蟒蛇爬过来啦,它的舌头差一点儿舔着我的腿啦!它好像從下面钻到我的裙子里来啦!这还了得吗?我急忙哈下腰,撩开她的裙子看,什么都没有啊。我找来找去,才在她长筒袜的根儿那儿找到一个蚂蚱……”

瘦女人一下子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可是,她的哭声被外面疯狂的雨声压得像蚊子的叫声一样小。

胖男人眯着眼看她一下,说:“你怎么啦?你干吗要哼哼呢?你是激动的吧?对啦。谁提起过去的一些事儿都得激动。谁没有过那样的时候啊!就是想一想心里也要火烧火燎,……可是,咱俩那次野餐回去,我遭殃啦。你爹那个老家伙他打了我一个耳光,他冲我嚷,‘你这个败类,你这个阴险的家伙,你给我滚!滚到厨房吃饭去!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我不会那么傻,我的眼睛比太阳都亮!可是怎么着啊?他还是把女儿送到这里来啦!”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啦……”瘦女人一边哭一边说,声音颤得像敲一面破鼓。“可是,你记着吗?我是怎样坚持才嫁给你的?我把六楼的窗子打开,把一条腿迈出去,跨在窗台上,对着全家人——父亲,舅舅,舅妈……说:‘你们是让我栽到外面去呢,还是栽到里边来呢?他们都吓得发抖,央求着我说:‘你栽到里边来吧,你栽过来吧,你就当是一个面口袋被风一吹,就掉到地板上啦!我说:‘那我可得结婚啊!我和他结婚啊!我身上那朵花儿已经让他掐去啦!他们说:‘你结好啦,你爱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不后悔就成。不哭鼻子就成……!”

“你后悔过吗?”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

“可你哭鼻子了啊,还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是因为……”瘦女人说着,顿一顿,看她的丈夫一眼。“你干吗要和别人野餐……还抓一个蝴蝶。”

“是蚂蚱。”

“蝴蝶。”

“蚂蚱。”

“不管是什么吧,总不能撩起人家姑娘的裙子抓东西……这……不道德!……”瘦女人断断续续地说道,又哭起来。

“你多有趣啊,她那样跟我喊,像辆破车似的‘咯吱吱地喊,我怎么能不帮她?要真是有一条大蟒蛇……再说啦,她一喊,她的弟弟和她弟弟的同学们就打车那儿跑过来,他们看见那只蚂蚱哈哈地笑起來。他们说:‘那是蚂蚱吗?那是一只大象!……不,是一只恐龙!多有趣啊,那些小东西……”

“你不是说和樱儿去的吗?”

“可她的弟弟和她弟弟的同学们也要去。”

“樱儿是个独生女,你说过。”

“那她就不行有个弟弟吗?她父亲,那个骚老头子,看见女人就笑眯眯的。他不会和樱儿的继母生一个孩子吗?”

“可是,你们在毯子上翻来翻去……”瘦女人已经不哭了,可她说话时还带着哭腔。

“要是你在那儿,你也要翻来翻去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你老婆,她不是。”

“她爱是谁是谁,就是个公主也得跟着我翻。”

“你做那种事儿……不觉得丢脸吗?……”

“你要不翻来翻去那才会丢脸。”胖男人张大眼睛,打着手势说道:“你知道那天有多少小虫子来咬我们吗?我的天,它们像轰炸机一样,嗡嗡叫着朝我们扑来,我们要不是翻腾一气,那就不知道是它们野餐还是我们野餐。”

“咳,有那么多虫子?”

“有啊,它们飞过来,就像一片云彩,能把太阳遮住。”

“天哪,你已经喝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你在说醉话。一群虫子,能把太阳遮住!这不可笑吗?……”

“也许可笑吧,但是世界上可笑的事儿多着哪。你随便朝哪儿看一眼,没准儿就能看见可笑的事儿……可我并没有醉啊……”胖男人攥起拳头来,咚地敲一下桌子。震得盘子一阵丁当响,给他老婆吓得直眨眼,可他却嘻嘻笑起来。说:“比方说吧,你舅舅不可笑吗,他长得像一只缸,又粗又矮,走路像鸭子似的,不可笑吗?他那会儿当着个副市长,脸总板得像一块铁板,他根本不正眼瞅我,总是扬眉吐气的样子。结果呢,他死啦!人哐当一下倒在地上就死啦。可他给我办过什么好事吗?一天到晚装得正正经经。”

瘦女人的脸色一下变得灰白,而且有些细密的汗珠儿从前额上冒出来,流到朝下深陷的眼窝那儿。她哆嗦一下,嘴唇也动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忍住了。于是,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雷声像炸弹一样,不停地咕咚咕咚地砸在地面上。弄得窗子的玻璃直响,杨树的叶子也哗啦哗啦地颤抖。隔了一会儿,瘦女人终于忍不住,嗫嚅着说:“你一定是醉了,要不怎么能说这些。你知道,舅舅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从来是不给人办私事儿的。”

胖男人哈哈笑起来,笑得他的鼻孔一下张大,像两个黑黑的枪眼儿。他笑一会儿,就用筷子敲着桌沿儿说:“你舅舅不给人办私事儿吗?你这想法简直是傻瓜的想法,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当上这个官儿?当上这个公司的经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是你舅舅,那个粗缸筒子给帮的忙啊!”

“这不可能。”

“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可能……”

“你真是个傻瓜蛋,我没法儿让你长出心眼儿来。好啦,我告诉你吧,我全告诉你吧。”胖男人摇起头来,很得意地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说:“我跟你说,这实际是这么回事儿。哪,我是一个男子汉,青春年少,而且我挺有脑筋。可我不能整天给人当个开车的司机。司机,在国外人家叫他车夫,跟车老板儿差不多。这多难听啊,我总得干点什么重要的事儿才对。重要的事儿!或者是当个什么官儿,或者是干点能够出名的差事,或者当个记者啦,编辑啦,什么家的啦,都行。反正我总不能老是干这个。可是呢,我跟那个‘粗缸筒子一说,他怎么着啊?他朝着我瞪起眼来,并且拍着桌子。他说:‘你怎么能想这事儿!你得专心工作,不能一个劲儿地长出野心来,你看看赫鲁晓夫,他长出野心来,结果怎么样啊,他到底完蛋啦!干什么都一样,得干点对得起良心的事儿!你听听他这是说话吗?他这是训话,他这是打官腔儿,对他的外甥女婿!我能受这些吗?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就急起来。我说:‘我没法儿活啦!我要离婚!我不要那个臭娘儿们啦!我不要她给我当老婆啦!我不能过着这样没意思的日子拖累她。让她嫁给一个比赫鲁晓夫强得多的家伙吧!这么着你舅舅着起急来,他的眼珠子瞪得溜圆,跟牛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是知道的,他知道我老婆是谁,他知道我不要那个臭娘儿们得给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这下他傻眼啦,像个给霜打的茄子,忽然冲我哭起来,哭得呜呜的,像拉一个到处漏气的破风箱。然后就冲我低三下四,好像我是他舅舅似的,哭着哭着他就对我说起哀求话来。他说:‘你不能跟她离婚啊,你不能那样做啊,她是个重情感的孩子,胆儿小,怕受打击。你知道,她是把什么都给你啦!你要是丢开她,她还有什么呀!她的爹娘都死啦,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我说:‘可我不能拖累她呀,我是个破司机!那个粗缸筒子这会儿可不跟我打官腔儿啦。他在地上转来转去,像个给谁一棍子打蒙的动物一样。他就那么转啊转啊,转起没完。后来他说:‘好吧,就这么着吧。哪,没几天我就当上了这个经理,可我不是总公司的总经理!……你舅舅还是办私事儿了啊!……”

“这是你逼的。”

“我没逼他。要知道,逼着一个人办事儿多没意思啊!”

“你怎么能够逼他呢?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可我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说,”瘦女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都不应该这样做。”

“这不合适吗?难道这样做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吗?他一辈子都得为这事儿难过的。”

“可是他死了呀!”

“他也许……就是……为这事儿难受死的!”

“没有哇,他并不是难受死的,他是死于……猝发性心脏病,跟这没关系。哪,他是去厕所里大便,进去就没出来,可有个人也去厕所,一拉门,哐当一下,他就像个麻袋似的滚出来。一点儿气都没有了,黑眼珠儿全都翻到上边去。”

“可是,可是……舅舅他多好啊!……”瘦女人忽然大哭起来,同时,两只手使劲儿地抓住她胸口上的衣服,这使她的脸色灰白得像死人一样。

“别哭啊,你怎么哭起来啦。”胖男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的老婆说。但是瘦女人这会儿什么都不管,把嗓门儿放得更高。

“你不能这样,你干吗要哭呢?”胖男人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打一个转儿,又坐下去。“你是个心脏病人,你不能过分激动,这有危险。”瘦女人照样哭她的,眼泪哗哗地流着,好像她的眼泪比外面的雨水还要多。

胖男人这下显得焦急了。他搓着手说:“你怎么哭起来啦,你应该一声不哭才对。这样子哭哭喊喊,会让外面的人听见的,也许警察会来……对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混账话来着?我这傻瓜!坏蛋!我一定喝醉啦,我把酒喝到狗肚子里去啦。我怎么能这样啊。我肯定是说你煮的蟹子不好吃了吧?我是说这条鱼没滋味儿吧?我还说什么来着?对啦!我是说这些菜弄得一点儿也不像样子,对吧?我如果说了这些混账话惹你生气,呜呜地哭起来,弄得你犯病,心突突跳,那我就烂舌头,我的嘴上就得长个大疖子!要么就得长出一个瘊子来……”

“别这样。”瘦女人的哭声立时小下去,冲着她的丈夫说道:“你不能说这些丧气的话,不能这样咒自己,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啊!……对啦,你刚才什么都没说。我是……害怕这天气才哭起来。雷那么响,又哗哗地下雨,我就吓得哭起来啦……”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

“那就好,我没胡说八道就好。”胖男人抓起酒瓶来咕咕地喝两口,然后把酒瓶放下。他的眼睛这时已经被酒烧得通红,而且眼神儿也有点儿直勾勾的。他不去瞅他的老婆,却抬起头来瞧着窗外的大杨树和一道道白亮白亮的闪电。隔了一会儿,他夹起一只蟹子放在瘦女人的盘子里,又给自己夹了一只,掰下一只腿放在嘴里嚼起来,嚼了一会儿,他吧叽一下嘴说:“你一定要吃点儿,你得多吃一些东西补补身子。”

瘦女人抽搭一下说道:“我一点儿都吃不下去。”

“可是你总得吃一点儿嘛。”

“你工作那么累,你应该多吃一点儿才对。”

“我的工作嗎?”胖男人将正要塞进嘴里的蟹腿放回盘子里。抓片餐巾纸抹去嘴巴上的油,说道:“其实呢,我这份工作不累,挺清闲的,而且还有秘书哇。你知道吗,我的秘书就是樱儿。她爸爸是总公司里顶有权的家伙,是个糟老头子。他看见女人就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个顶差劲的老色鬼,动不动就去拍人家女人的身子。可他的女儿挺好……”

瘦女人完全止住了哭声,张大眼睛听她丈夫的话。

“他女儿又活泼又有趣儿。她到我的办公室里去,总爱坐在床上,坐上去就将裙子朝上一撩,把她的两条漂亮的大腿全露出来。那两条腿多神气啊,它们动不动就摇几下,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奶白奶白的小羊羔。”

“你说什么呀!”

“羊羔。我是说奶白奶白的羊羔。”

“可是,你怎么要注意这些。”瘦女人的嘴和眼睛一齐瞪圆,像三个圆圈儿挂在一张煞白的纸上。但她说话的声音却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怎么非要注意羊羔!你不好不去瞅它们吗?你不好仰起脸来,去盯住天花板看。那上面也许有一只蜘蛛在爬,挺着个大肚子织网。也许有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你去看它们就是啦,干吗非要看人家羊羔!这样的话,你就保不住要想一些离谱的事儿……”

“离谱?我从来不想离谱的事儿。”

“你在想这些,并且……说出来。”

“这算离谱的事儿吗?”

“可这根本就不是做丈夫的该想的。他应该……想他老婆的……羊羔……”

“是啊,想老婆的羊羔。我也是这么想来着,可是呢,世界上的事儿有时让你没法儿办。”

“但……总得克制一点。”

“我克制来着。但是,有一天……”

“怎么样啊?”瘦女人急切而恐慌地问道。

“有一天,你瞧啊,樱儿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进门就冲我歪起头来——她就爱那么歪起头来,然后一皱鼻子——她冲我皱鼻子啦!像一只逗人喜欢的小狗,皱一皱鼻子就说:‘嗨哎……嗨哎。懂吗?就是电视里港姐的样子。她说过了,就蹦蹦跳跳地走到我的身边。”

“你不让她过去就对啦!”

“那不成啊,人家过来是做工作的。你能像赶一只苍蝇一样给人家赶走吗?那不成。况且她的爸爸,那个看见女人就笑眯眯的糟老头子。可是呢,她走在那儿,弯着腰,让我看一个文件。你知道,我是经理,总不能不看文件吧?我就低下头去看。她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指到哪儿我就看哪儿。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脸上和脖子上仿佛有些小虫子在爬,弄得我直痒。况且,那些小手指头多讨厌啊……我痒得没法儿,就伸出手去搔一搔。这放在谁身上都得这样做的。假使有个绿毛虫啦什么的在你脸上爬,你不能搔一下,给它弄掉吗?你也得去搔。可是呢,我一搔,你猜怎么着啊?我抓住她的头发啦。那些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的东西原来是她的头发。是些又软又散发着香味儿的头发。”

“是法兰西香水!”

“对,就是那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她却冲我咯吱咯吱地笑起来。笑得她的整个脸像开了一朵花儿。她就那么一边笑着一边用她的那几根细白的小手指头去我脸上抓,把那些头发抓开……”

“怎么会这样呢,”瘦女人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又弄出一点儿哭腔来对她的丈夫说道:“怎么会这样!老天,我受不了啦!我的心脏受不了了。说真的,我没法听那些羊羔啦,头发啦,手指头啦什么的。那些该死的东西,它们干吗非要到你那儿去捣乱……它们……”

这时,外面轰隆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闷雷。把屋子震得直颤。蜡烛的火苗儿也急剧地摇晃几下。给瘦女人的话打断。她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肚子里跟着咕噜咕噜地响一气。胖男人看她一眼,把一口酒咽到肚子里,说道:“你怎么又难过起来啦?其实呢,我也觉着那些东西顶可恶!”

“你觉得它们可恶吗?”

“是啊。”

“真是这样觉得吗?”

“当然,那些玩意儿是顶可恶的东西,我可不指望它们来捣乱。可我是经理,没法儿不和我的秘书接触啊。你瞧瞧那天吧,更不像话,闹出了不得了的乱子来啦!……唔,天又打闪,好响的雷。这样的天气里常常有鬼魂出来,它们到处游荡,瞪着两只发绿的眼睛……”

“鬼魂,你怎么……说起鬼魂来啦。”瘦女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身子使劲儿朝椅子上缩,并且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脸上。“你不该说什么鬼……哟,我的胸好闷啊!快去……把我的药瓶拿来……”

“那可不成,这是吃药的时候吗?这是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啦,吃晚饭的时候不能吃药,那样不好。”

“……我……受不住了啊……”

“总得坚持一点儿才行。你只要不胡思乱想就是了。世界上有许多事儿都是胡思乱想闹出来的,跟着就有一大串的乱子……不过呢,这件事我总得说出来啊。我不能对老婆不说实话。”

“可是,你说……世界上有鬼魂吗?”

“也许没有。”胖男人把目光从他老婆的脸上挪开,却瞧着角柜上摆着的一只花瓶。那是个大肚子花瓶,上面落着很厚的灰尘,并且有一个边儿上打出一个璺来。他看看那东西有点焦躁不安起来,但是他马上又平静了,转过脸去望着他老婆说道。“有没有鬼魂这没关系,可是那天闹出的乱子才叫人害怕。”

“闹出什么乱子啊?”

“你看啊,那天樱儿坐在我的床上,悠着她的两条腿。悠着悠着,她忽然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这怎么得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叫,这成什么样子啊。我就跳起来跑过去,抓着她的胳膊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岔气儿了吗?她一点儿也不回答我,就是一个劲儿地哎哟,这下我可吓坏啦,慌忙用手去揉她的胸脯那儿。你知道,要是岔气儿的话,揉一揉就会好受些。可是,老天!我刚揉了几下,她就摇晃起来,跟着一下栽到我的怀里来,连眼睛都闭上啦,可叫的声音像一只钻到房顶上去的猫叫。这还了得吗?我推一推,推不开,像给一块黏糕粘住了似的,我着急起来,把嘴贴到樱儿的耳朵上说:‘你怎么啦?你不能给我说一句什么吗?她這才哼起来,一下抱住我说:‘我完啦!快救救我吧!我快不行啦!她说完就再也不出声。这样的时候,我怎么能不管她?要是放在谁身上都要管一管。我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让她躺好,把她的衣服的扣子和那条绿裙子一起解开。我一边解,她的小嘴就一边张开我就把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这么着,我就救她啦!”

“天哪!……”瘦女人的双肩剧烈地抖动几下,抬起两只又干又瘦的手捂住眼睛,嘤嘤地哭起来。

“你怎么又哭起来啦?”胖男人惊讶地望着他的老婆问。

“还说什么呢?多不要脸啊……”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干吗不能说,这……简直是……败类!”

“我不过是救她。她才二十二岁!谁也没法儿看着她那难受的样子。哪,她的眼泪在眼圈那儿转,身子像一条鱼那样扭着……”

“你去救她好啦,你爱怎么救怎么救!你钻到她的被窝里救她好啦。”瘦女人嘶哑着声音说。

“真是一辆破车!”

“是啊,我是一辆破车,可樱儿是辆新车,她爸爸又‘笑眯眯的,你去坐那辆没人坐过的新车好啦!”

“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啊!你总得……”

“总得什么呀,总得由着你胡来吧?……总得张着‘红嘟嘟的小嘴儿……”

“但是,一个又白净又漂亮的樱儿,你总不能让她难受下去,要是难受死了,多可惜呢,那时候,只有救救她才好!”

“可是,”瘦女人将手从脸上移开一下,又马上捂住,然后,痛哭流涕地说道,“这可是……坏了良心啦!”

“可我是救她!”胖男人说,愤愤地拿起桌上的酒瓶,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我还活着个什么劲儿呀!……真是太丢人啦!……”

“咳!”胖男人叹口气,说道:“你这个娘儿们可真是的,我要是不给她做做人工呼吸,不去揉她的胸脯,她能喘过气来吗?她不能。她那会儿脸都憋得发紫,像一个大紫茄子。哪,我给她做了人工呼吸,给她的舌头都吸出来了,又给她灌下去一杯凉水,她怎么样啊!她的眼睛就睁开啦,还东瞧西瞧地说,‘我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

瘦女人将捂在脸上的手一下拿开,望着她的丈夫问,“你是这样救她的吗?”

“是这样。你知道怎么救透不过气来的人。”

“这么说,你只是救她?”

“是啊,她是个多好的姑娘。”

“那我是冤枉你啦……我怎么能想到那地方去呢……”瘦女人难为情地抓起一条毛巾捂在脸上,然后使着劲儿擤她的鼻涕。“其实呢,我应该相信你才对。”

“是啊,我是个值得相信的人。”胖男人站起来,走到窗子那儿去,把窗子推开,探出头朝外看看。这时,天上的云黑得像泼上一层浓浓的墨水。雨点儿又大又密。在地上砸起一片密匝匝的水泡。沿着院墙的那道水沟里积满了水,从墙洞那儿哗哗地流出去。大杨树这会儿也有点儿发蔫的样子。满树的叶子都朝下面弯着。闪电一亮,它就好像害怕似的缩一下身子。胖男人便说:“这天气,看样儿是要下一夜啦。”

“是啊,要是这样,我可怎么办呢?我一害怕起来,就没法儿睡觉。”

胖男人把窗子关上。转身走到他老婆那儿去,说:“下这样大的雨谁也没法儿睡觉。哗啦哗啦的吓人。可是……”他忽然弯下腰,抓起他老婆盘子里的一只蟹爪来。惊讶地说,“这是多大的一只蟹爪啊,简直像一把铡刀!”

“铡刀!”瘦女人一下张大眼,惊慌地望着她的丈夫。

“是呀,铡刀。”胖男人说着将那只蟹爪一直伸到他老婆的眼皮底下。“你瞧瞧这个夹口吧,跟一把磨得又亮又快的铡刀一模一样。对啦,你知道铡刀吧?那东西快着哪!咔嚓一下,就能把人的头齐脖子铡下来。咔嚓!一点儿都不费事儿。铡下的人头在地上滚啊滚啊的,嘴还在动,牙咬得咯咯响,眼珠儿也轱辘轱辘转!……”

“可怎么又说起铡刀来呢?……我害怕刀……滚啊滚啊,还眨巴眼睛!……”

“可是人头真要给铡下来……”

“别说这些!别说刀啊,人头啊什么的!……哎哟,我这儿受不了啦!……”瘦女人弯起腰,用两手捂住胸口,像一团棉花似的堆在椅子上。

胖男人仿佛一点儿也没听到他老婆说什么,将那个爪子去那瘦女人的面前晃一晃,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起来。嚼得津津有味儿。然后坐到他的椅子里去说:“要是天天能吃到蟹子多好啊。但是那些蟹子的夹子,干吗非要像铡刀!”

“但是……爪子就是爪子,不是……铡刀!”瘦女人费劲儿地说。急速地喘着粗气,并且站起来,打算走到卧室里去。但是,她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她刚站起来,就像一块儿面团儿似的摔在椅子上。

“你干吗要站起来?”胖男人显出愤怒的样子说。

“我受不了啦!”瘦女人使劲喘着气说。“这一阵子,你想想看……我要给折腾死啦!……我像给谁一连捅了几刀。我心窝……那儿……好像在流血!……”

“可是……这不可能。没人拿刀子啊!”

“我要给弄死啦……我得吃几片药……”瘦女人浑身像筛糠似的抖起来,拼着全身的力气说:“你救救我吧……你就像……救樱儿那样……救我一回吧!……”

“可是,这时候吃药是可怕的事儿,外面的天这么黑,雨下得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这会儿要是谁吃了药,那准是完蛋……你想想啊,这样的天气里。咳!假如有一个人冒着雨走在路上,四周没有房子,没有人,也没有灯亮儿;道边的树林子里发出怪响来,忽然打一个闪,他准能看见前面的树林子里或是道上有一个白脸的,张着血盆大口的鬼……”

“不会有这事儿的……你……瞎说……”瘦女人吓得不住地眨眼,身子缩成一团。

“是啊,外面不会有这事儿。可这样的坏天气,没准儿就会有什么怪东西跑到屋里来。我们并不注意这些,你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像辆破车似的哼哼着,我呢,喝着烧酒,吃清水煮的蟹子。可冷丁一抬头,我的天爷!一个魔鬼正站那儿冲我们笑哪!……”

“天哪!……”瘦女人尖叫一声,一下跌到地上去,差一点滚到角柜那儿。

“你在找什么呀?”胖男人朝这面看过来。“可是,你到地板上抓什么东西吗?”

瘦女人呻吟着,像个乌龟似的朝卧室里一点点爬去。她爬的样子像一只给捆起来的鸡一样,东倒西歪的。胖男人走过去,俯下身子,看着她那古怪的样子哈哈笑起来。说:“你真是个臭娘儿们!你知道吗?这样的天气里,爬到地上来玩儿,那容易惹出事来啊。地上会钻出一个妖怪,爪子一下把你的脖子掐住。就像这样似的……”他说着,一手抓住他老婆的脖子,一手抓住她的褲腰,将她提起来,放回到椅子上去。

瘦女人像块稀泥似的,仰靠在椅子上。可她说不出话来,身子也不能动,两只给吓得发蓝的眼睛恐惧地看着她的丈夫。

胖男人并不理会他老婆求救的目光,他从他老婆那儿走开一点儿,然后,迈着醉醺醺的步子在屋里摇来晃去地走,弄得四周的墙上闪动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像一片扑到这屋来的魔鬼。可他嘴里的话更多起来。他说:“这样的天气里怎么能乱动呢?你一辆破车‘咯吱吱,咯吱吱,有什么好动啊?头些日子,也是晚上,也下着这么大的雨,天上又打雷又打闪。这工夫,一个娘儿们待在家里,可她不老实,在屋子里动来动去,结果呢,她一回头,就给两把刀子逼住。那是多快的刀子啊,几下给她身上的衣服全割掉。把她又白又软的身子全露出来,那两个家伙,好凶啊!把她弄得死去活来。跟着就给她的肚子一刀砍开。那些肠子啦,心啦,肺啦,全部都流出来。可是?”胖男人忽然瞪圆眼睛,朝他的老婆一步步逼过来。接着,他朝身后退着喊道:“看啊,你的后面站着一群鬼哪!……”

瘦女人“哦”地叫一声,两只抓着胸前衣服的手一下松开,身子一挺,瘫在椅子上,眼珠儿跟着也使劲儿地翻上去,然后,她吐出一口气来,就再也不动了。

胖男人靠在身后的墙上站一会儿,就走到他老婆的面前去,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那儿试一试,然后,他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捏起两个指头打了个很响的榧子,嘟哝着说道:“不错,樱儿的办法不错。”说罢他点点头,又肯定地重复了一句,说:“这樱儿的办法是不错。”就走到门外去,一边大声号哭,一边嚷道:“我老婆犯病啦!她死啦……我的命好苦哇!”

这时,这座小小的城市正被雨幕罩着,人们都已经进入幸福的梦乡,谁都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窗外那棵大杨树却一直睁眼看着这一切。它重重地叹息一声,甚至骂了一句:这狗日的!

(选自《小兴安岭》2018年第2期)

猜你喜欢

事儿老婆
老婆饼
逃课走班那些事儿
圈里事儿
别把老婆丢掉
谁说了算
讲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