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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时代

2018-07-08班琳丽

北方文学 2018年16期
关键词:棍儿毛毛小子

班琳丽

我打幸福街西头的菜市上经过的时候,周董含混不清的《菊花台》正从一家叫“星期八”的发廊里黯然流出,瞬间,我被窒息其中。继而,眼球酸了,我张大眼睛望向天空,一个谜团似的太阳,在一大片扑朔迷离的云霾背后,仿佛我未卜的明天。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整天像个愁眉苦脸的游魂,奔波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写字楼和招聘会之间,目的就是找一份安稳又挣钱的工作。大学毕业后,我不想回到乡下去,不想去过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没着没落的清苦日子。我喜欢城市,像种子渴望土壤。

毕业前夕,棍儿、筒子、烂头、金刚、猴子、玉面狐等一大拨就要作鸟兽散的球友聚在校门口老梁快餐店里牛饮海侃,棍儿唾沫星子乱溅地指着我说,要相信,相信你小子就是为城市而生的!说到这句,棍儿还做了个拳头在胸前一顿的哈韩动作。

我说好,借你丫吉言,我宁要大城市一张床,不要小县城一间房。就是一头猪,我也要努力做一头城市猪,决不蜗居乡下的某一个犄角旮旯,窝窝囊囊,吃吃睡睡,完了任人宰割。其实说白了,我坚信城市里遍地都是钱,每一幢写字楼都仿佛我女朋友赋有生机的肚子,日夜孕育着拾钱的机会。

真是气盛啊那时的我们,说到前程,个个口气壮死。我记得一句话,说是想污染一个地方有两种方法——垃圾,或钞票!现在,我祈求像初恋一样无法抗拒的钞票快来污染我吧——我女朋友毛毛的肚子一天一个样儿地大起来。她胃口好得不得了,对鸡鱼肉蛋以及各种稀罕小吃的渴望变得水深火热。我都害怕陪她遛街。

记得那次她跟我闹着要吃猪蹄,闹的样子颇有几分疑似天真。我小心翼翼地跟她耳语,我说亲爱的,人家都看咱们呢。你知道,我不敢说“都看你呢”,怕她生气,怕她生气了会给我生出一个先天忧郁的儿子。不料,我女朋友不管不顾连珠炮似的嚷嚷道,亲爱的,人家都馋得流眼泪了,心都流眼泪了,哎呀,快快地嘛。好好,买,就买。我唯唯诺诺,掏出仅有的一张百元纸票。

就在那晚,我摩挲着女朋友渐凸渐圆的肚子,心潮澎湃,小子,你的确来得早了一点儿,你小妈的肚子愣是鼓得比你小爹的腰包快得多啊。我喟叹的时候我女朋友正跟个小熟女似的在遵照医嘱专注地看《育儿》,一个还迫切需要再教育的MM就要如此一本正经地育儿了,我想笑,却突然将脸深深埋在她馨香的肚皮上,恐惧着未来。

亲爱的,你怎么了?见我很久没有动弹,我的毛毛小心地质问。我惊了一下,但即刻张大颓败的嘴巴,在她微微波动着的肚皮上夸张地哈了一口热气,我说我听到了儿子咕咕噜噜地在跟我说话。霎时间,毛毛整个人像沐浴在一团圣母般的霞光里,她充满爱意地拍了我一巴掌:傻瓜,那是我的胃在愉快地消化。

半个月前,好说歹说我才将毛毛哄回我乡下的老家去。我说亲爱的,女人怀孕第五个月,就是说咱们的“未来”在你秘密的宫殿里待到第五个月,明不明白?这是一个极其至关重要的胎儿脑发育时期。亲爱的,瞧你,眼睛不要瞪这么大,不要撇嘴,也不要插话,先听我说完。想想看,整个开城有多少跟咱们儿子一同拼命成长的胎儿?一个省?一个国家?生命每天都在诞生,每分钟都在诞生。而将来,他们都是要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争强争胜争锋争雄甚至是争霸的对手,咱忍心让咱们的儿子自甘落后先输一步吗?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就是秃瓢这么大一脑袋。亲爱的,不知你看到没有,《育儿》第六章第七十七页第五行写道:据有关研究显示,胎儿的脑到妊娠第六个月已具有一百四十亿个脑细胞,已经基本具备了一生中所有的脑细胞数量,其后都只是在于如何提高大脑细胞的质量,现在第五个月到了,第六个月还远吗?而残酷的现状是,咱俩谁都不会做饭,我心说关键是他妈的没钱,一天三顿,买着吃,在街上吃,一顿早,一顿晚,一顿咸,一顿淡,这样吃下去,儿子没生下来就得营养不良,不哭,亲爱的,不哭,怀孕期间母亲泪流多了,婴儿会得抑郁症,这个时代抑郁症病人够多了,我不想我们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混迹其中。

不,亲爱的。我可怜的毛毛打断我,眼泪汪汪,神色惶乱。我不去哪儿,只想跟着你,喝凉水咽清风,我也不觉得委屈。她许是觉察到我那个就要浮出水面的安排了。两年来,M次肌肤之亲,N次冰火交融,我撅起屁股,她准已知道我拉啥屎。但是我,还要他妈的一本正经地演下去。我顿了顿,神色力求苦闷、痛苦、万般无奈。是,是这样,亲爱的,你误会了,我从来也不怀疑你对我的爱情,我只是担心你和你肚子里的儿子,他那里无忧无虑地吸你的血喝你的营养,长此下去你受得了吗?等你受不了了他又怎么受得了?

毛毛先是想笑,很久不涂唇彩的嘴巴咧了咧,接下来,却是无语凝噎。我心里也好受不到哪儿去,五脏六腑都像被仇人拎了起来,我们老家有句俗话,买起马请起鞍,娶得起老婆管得起吃穿。身为男人,我自卑无奈求告无门。但无论如何,大白菜盘不出肉价钱。

亲爱的,要不你先回济南住上一段时间?我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你想要对方满足你一个不可能的请求,你就必须先给对方提出一个更不可能的请求让她抉择。济南是毛毛父母家,我断定她决不愿意回那儿去,漂亮可人的乖女儿跟上乡下的穷小子,没结婚就挺着个大肚子在小区里出出进进,你让她父母情何以堪?

毛毛果然一惊,而后低下头,不停地绞动十指。非走不可吗?毛毛略微浮肿的脸蛋仰起,无助的样子像个孩子。你以为呢?我狠狠心将“球”踢给她。我还是……回你爸妈那儿去吧。我的毛毛张着一双湿漉漉的猫眼眼冲我一笑,她终于说到了我的意愿上来。丫的,我顷刻间感觉五脏六腑归了位,亲爱的,我一把拥紧哭软的毛毛和她的大肚子。我说也好,我妈大半辈子养了不知多少头猪,还有四个孩子呢,养猪跟养孩子差不哪儿去,就是说,她照顾起你的饮食起居来,绝对轻轻松松,游刃有余。

其实,我的目的并非不可告人,解决了毛毛和儿子的营养问题,如同解除了大风或是雷暴的黄色预警,我这里才能为日趋迫近的三口之家,全心全意、不辞劳顿地奔波。

今天一早,黑夜剛刚退守,出租屋外刚透出一抹朦胧白的时候,我便醒来,睡不着了,裸着膀子半靠在床头上,吸支烟,又迷糊一会儿就到六点,起床,刷牙,洗脸,洗头。晾绳上昨晚洗的衬衣已经干了,而且洁白如雪。为如雪的“金盾”系上最后一颗扣子,蹬上“九牧王”,抻上“才子”,随手扯过“金利来”往穿衣镜走去。

六点半穿戴整齐。我每天都是这样穿上一身以假乱真的名牌人五人六地整装待发,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像骡子和马一样,被某些貌似成功的人士拉出来遛遛,所以要时刻准备着,要抖擞精神,容光焕发。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落的雨,地上还汪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习习的凉风裹挟着雨后的潮甜,扑面而来。我不觉多做了几个深呼吸,顿感神清多了,气爽多了。吃过早点,照例去了附近的报亭,照例装作等车闲得没事随手翻翻,俩眼珠子却盯在每一页凸显着“聘、聘、聘”的大小广告上,努力做到过目不忘。

看报亭的是一对沉默的老夫妇,报亭窗口的平台上,十来种报纸一字排开,两端各一部话机,一红一白,状如亲密无间却只能隔“头”相望的俩耳朵。

寡言的老夫妇或许早已看明白我的装模作样,只是基于一种看透一切的包容,才由得我隨手乱翻。这反倒让我觉得无地自容了,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我笑笑示意老先生,手机没电了,打一个电话。老先生看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把红色的那部电话推给我。心下略一迟疑,我还是将电话打了出去,是给远在珠海的“棍儿”。电话只“嘟”了一声,棍儿就接听了,像没事干专等煲电话粥的都市散人。棍儿,在那边忙啥哪?我冲着电话大声喊道。

是你小子啊,棒儿!棍儿在电话那端喜不自禁,猜猜我在哪儿来着?

你丫的能在哪儿,在珠海呗。

呵,棒儿,我就在开城。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咱有“宝马”。听听棍儿的口气,发迹的口气,安琪酵母放多了,似乎还发得不小。这丫的原就这样,吹牛不怕吹豁了边。你丫的癞蛤蟆打哈哈,口气还蛮大的。我对着电话嘲他,切,开“宝马”,嘴把式吧?

你小子待会儿眼珠子别飞出来就成。说,哪个位置?

棍儿那里不再拿腔拿调。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想这丫的怕真在开城,还真想他了,于是就告诉他我在幸福街与炎黄大道交叉口北十米路东报亭前五米处。

我跟棍儿是大学同学,又是球友,同是05级计算机系,他是计(1)班,我是计(6)班,教室对门,寝室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之莫小未的缘故,阴差阳错,我俩就成了不是兄弟的兄弟。

棍儿叫夏卓尔,我叫房方舟,棍儿1米84,我1米83,他瘦些,我胖些,毛毛就喊他“棍儿”,喊我“棒儿”。篮球场上,棍儿打小前锋,我打控卫,我一个手势,有时候是一个眼色,他就知道往哪跑位,几秒钟后接球、做假动作、跳投,他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丫的这就叫心有灵犀,心有灵犀打球才好看。央视五套有段插播广告,狼王加内特眼神温热地说“无兄弟,无篮球”,那话我忒喜欢,“无兄弟,无篮球”,越玩味越要你心潮澎湃。

不打不相识,有多少好兄弟是打出来的,我不清楚,但我跟棍儿是打出来的亲兄弟,我很清楚。当初棍儿和我关系不怎么铁的时候,身边各有一拨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绕转,可我俩像似用一根肠子想事儿,谁也不肯将目光投在身边,倒是视线相交于同一个女孩子身上。她叫莫小未,校学生会的。

大二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我去图书馆还几本体育杂志,拐过艺术系教学楼角,突然眼睛让光闪着了,心“嗵嗵”狂跳不已,感觉被什么给击中了似的。我甩甩头,使劲眨巴眨巴眼睛,这才看清是一个女孩子,个子高高的,一袭白色裹到脚踝的长裙,头发染成亚麻黄,披在肩上,漾在腰际,白皙的胳膊抱在胸前,或许抱着书,谨慎的裙裾随细碎的步幅流动,在酒红的夕阳里,那身影婷婷袅袅风情万种地走着,飘一样,飘得我心旌摇荡。

校园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个天使似的丫头?我来不及多想,紧走几步追上去。快到她身边了,我灵机一动,嗨,你踩到我的东东了。

天使一惊,回过头来。哇,这么纯,纯纯的感觉仿佛青藏高原上的蓝天和雪山,一尘不染。

不是踩着你的命了吧?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天使。

天使发觉没我个儿高,仰起头盯了我一眼,眼波冷着,似不屑一顾。果然,她傲慢得可以。我晓得,傲慢是漂亮女孩子的通病,因不乏追求者,不乏死缠烂打的追求者,跟焙茶一样,她们傲慢的毛病渐渐地就给焙出来了。

嗨,我无赖地望着她笑,你没踩着我的命,你踩疼我几天前留在这里的影子了。

她说,无聊。

我说,男孩不坏,女孩不爱。而我只不过想试试你脱不脱俗。

她说,无赖。

我说,骂吧。上下五千年中一种朴素的民族感情就是,骂是爱。

她不再说话,傲慢的眸子直视前方,裙裾发出音乐似的声音。

我说,你被我的话击中了。

她说,你的话是手枪吗?

我说,不是手枪,是匕首。都说美女大多没有脑子,你这反诘就有些疑似没脑子。

她愤怒了,声音低而有力,我就是没有脑子,请你走远些。

我哈哈一乐,你承认自己是美女了?

她忍无可忍,扭过脸瞪着我,眼神“独”着。接下来,我感到脚腕处狠狠疼了一下,忙条件反射地蹲下身,捋起裤管,丫的,刹那间,脚踝上红出一个遒劲的“一”来。而等我再抬起头,天使已扭动着窈窕的身姿走远了。我冲着她背影说,你听着,上下五千年中另一种朴素的民族感情是,打是亲。

我目光在一辆又一辆颜色各异的小车上掠过,正张望的时候,冷丁一声鸣笛,一辆银白色“宝马”刚好滑到我跟前。乖乖,我眼珠子真的差点飞出去了。果然,是棍儿。他丫的在车里看够了我的惊怪嘴脸,方缓缓地摇落车窗。怎么样?棍儿问“怎么样”的时候,顺势照我胸口就是一拳。

我一个趔趄,继而站稳,也顺势还他一拳,说我先看看我的眼珠子再说,于是装模作样地摸眼睛,叹道,俩眼珠子都还安然无恙。少贫,上车。棍儿说话还是那德性,斩钉截铁。棍儿胖多了,只是黑了些,被珠海浪漫的海风常吻上脸的缘故吧。我讪讪地上车,说棍儿,在哪儿发呢,都发得快认不出你了?棍儿没接我的话,专注开车。

正赶上班高峰,路上拥挤得像个惹火的车市,“宝马”跑起来的时候我说,棍儿,你丫的还没吃早餐吧,走,去老地方,我请你吃豆花锅贴。哈,你小子找到工作了吗?没想到棍儿顾左右而言他,后视镜里他那眼神,绣花针一般。

我实话实说,没有。

棍儿继续呲儿我,你小子穿得这般正点,学范伟哥哥的话说,你上坟烧报纸,忽悠鬼呢?

我抢辩道,潮流如此,顺应而已。

棒儿,你小子想听吗?棍儿兀秃地问。

我说我想听,说。棍儿就嘴下无情地说道,我能点出你“飘零”依旧的死穴,一针见血,你信不信?

我说我洗耳聆听,你丫说个一箭穿心一剑封喉一刀夺命的。

我亲密无间的棍儿先是狂笑,关子卖够了才说,有两点。请我吃豆花锅贴,醉翁之意不在于你囊中多羞涩,而在于那里面有我以前喜欢的一个小粉丝,你单方面以为,我还想着她。眼光止步不前,这是其一。其二,你目光盯住的是什么。你小子如此人五人六地往人面前一站,你像个什么工作都能打发的主儿吗?一个比经理還经理的人,你只是要一份工作这么简单?吃得苦吗?最基层的脏活儿累活儿乐意做吗?做得下来吗?会不会眼光高得不盯工作只盯位子?

丫的,棍儿的话活似一盆狗血,兜头喷来,喷得我哑口无言。

在西城的罗马酒店,我们在棍儿下榻的606房间继往开来地喷。喷得尿意滔天的时候,我起身去了卫生间。在洗手间,我边洗手边照镜子,边照镜子边兀自揶揄。是的,我倒想看看镜子中的我是不是棍儿说的那个样子。嗬,丫的,眼前这个跟我四目相对的家伙,果真够人模狗样,精神儿的板寸,英挺的鼻梁,挺括的西装,超拔的块头。唉,这会儿男人长得帅有个丫用呀?到银行人家能答应你刷脸取钱吗?还有,瞧瞧,瞧瞧,这人模狗样的家伙这俩窟窿,隐隐吐露忧郁,仿佛两道将要耗尽电能的光束。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心灵也这样隐隐忧郁着吗?不,不是,我还一直一往无前力争上游来着。早已走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懵懂年代,还远远没到烦恼不寻自找来的颓废中年,正是一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华,我怎么就那么忧郁了呢?难道是这五星级宾馆的镜子的缘故?

我的小出租屋里也有一面寒碜的穿衣镜,我女朋友毛毛喜欢臭美,刚租到房子的当天,我兴冲冲打街上给她扛回来的。当时毛毛还不领情,眼一吊,嘴巴一撇说,你看人家笑话啊?人家身子越长越像船,难看死了嘛。人家以后再不要照镜子了嘛。嗯。她“嗯”着跺起脚来。拍马屁被马蹄子尥了脸,但我没有就此作罢,书上说怀孕女人感觉幸福的指数越高,生出的孩子越聪明。一切为了儿子,为了儿子的一切,我赶紧上去拥住她,讨好地说道,亲爱的,怀孕的女人在老公眼里是最美的,知不知道?

是吗?毛毛将信将疑。我重重地点头,兴高采烈地说是。后来,果然毛毛越来越喜欢照镜子了,而且是光着身子,多半侧身站立,葱段儿似的十指抚住兀突突的大肚子,小脸后扬着扭向镜子,有时嘴里还嚷嚷着“我看到儿子在成长嗳”,或是“我看到儿子在动了嗳”。镜子中,她赤裸的身子还略显青涩,可眼波里的幸福却在汩汩奔流。

亲爱的,你站着像一条直立的船,躺下来就是一块等待插上红旗的高地。我常常打趣毛毛,然后看毛毛像一条滑稽的沙丁鱼一样扭捏作态。

就还说那会儿,即便站到镜前,为了赶时间,我也只是看领带是否周正,看喷过“喱”的寸发是否根根儿都抖擞起来,再就是凑到镜前看眼角里藏没藏有眼屎。而像这样楔子似的立这儿,X光一样从头到脚从外到里地审视,实属毕业以后的第一次。

不错,我是80后,可我从来也没认为自己就是网上被叱责的那类人,还没有在庞杂繁复的社会中踢腾两下,就呼天抢地作天尊怒吼状:毕业了,我们的工作在哪里?同居了,我们的房子在哪里?大学生还是大白菜?而私底下,却是一任“头上一把草、肚里一团糟”的骂声袭来,我自闪婚闪离闪爱闪恨闪上司闪跳槽地闪闪生活。

你小子还没好吗?这么长时间,一条黄河也尿出来了。棍儿在那边等得不耐烦了。

我说好了,就好了。你丫的可真够扯淡的,我要有本事尿一条黄河出来,联合国的笼怕都蒸不下我这个馍了。

晚上吃大排档,下午棍儿电话已约了在周边小城里“荡悠”着的筒子、烂头、猴子等几个哥们儿,这会儿又要约上莫小未。我说你丫的别找骂了,人家教授太太当得不知多惬意,少往老夫少妻之间插足,不地道。

棍儿酸笑,说你小子指不定多抓心挠肝地想见呢,却跟我做醋,不痛快啊。

我说我丫的宁可这会儿跟你做醋,也不愿在莫小未面前假模假样地作秀。

我知道了。棍儿潇洒地甩了甩头说,你小子不是不想见她,心里虚,到现在还没混出个人样儿来,你怕她给你白眼吃。

我一指棍儿说,土财主,典型的土财主嘴脸,土财主口气。你丫的是发迹了,衣锦还乡,想气气人家,看人家悔得肠子疼,是不是?

棍儿笑颠儿了,而后压低声音说,我就是想找找当年咱仨人在一块儿,那种一触即发的刺激。棍儿白话着,电话已打出去,刚搭了那么两句,眼就冒绿光。我知道有戏。果然,他跟我挤巴挤巴眼,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冲我扬扬,起身去了。

没想到莫小未做了教授太太,这么立场不坚定,丫的棍儿一忽悠,她就持不住来了。我还真有那么点儿心慌的感觉。

我知道莫小未惦上了我,是在初见一个月后的校际篮球赛,计算机系打信息工程系,棍儿和我都在场上。我队正打得风生水起,我突然莫名地兴奋,总感觉场边有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儿跟着我满场奔跑,令我亢奋不已,脚下就像抹了油,奔跑如飞。后来,丫的篮筐也在我面前如同大海一样无边起来,我外线狂投3分,一投一个准儿,想怎么打怎么打,怎么打怎么有。一时间,整个球场为我一人欢呼、雀跃。对方被迫叫停,在走回板凳席的时候,我往那个让我兴奋的地方一瞟,心跳差点儿没“咯噔”一下停了。我看到了在灰的人群里如雪山蓝天一样的莫小未,那般鲜明、突出。我记得我眼神儿一惊,步子慢下来,很快,我眼神儿又直直盯住她。她被我盯羞了,头偏过去,装着跟身旁的一个丑丫头说话。等我在板凳上坐下来,那种被紧盯的烧灼感就又上来了,我忙扭回头去,恰与莫小未羞涩的眼神儿撞个正着。随即,我身子一个激灵,感觉有股力量迅速自丹田处蒸腾,而后充溢到全身,陡添一身的神勇。

教练的部署和鼓励我充耳不闻。我在考虑要不要给莫小未一个回应,怎么回应,认真点个头,还是给一个胜利在握的手势。正想着,暂停已到的哨声响了,我站起来往球场走,眼睛急不可耐望向莫小未。她还在那儿,稀里糊涂地,我向她挥起手臂。恰在这时,我看到了同样向莫小未挥起手臂的棍儿。

哎,哎,怎么?棍儿一愣,扭回脸来,你也要算一个吗?

我也一愣,但随即我说,没到最后一刻,算一个又怎样?

好,好,有种。愤怒的棍儿指着我的鼻子说,单挑!单挑你应吗?

我也不示弱,底气十足地说应,等比赛结束,就在这地儿上挑,都成!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棍儿打来的,拿起听,却是毛毛,亲爱的,想你了,回来看看我和我们的“未来”不?

我说好啊,心有灵犀,我这会儿正想着你和我们的“未来”。丫的,我就这么虚伪,其实正想的是莫小未。莫小未,莫小未,丫的就为莫小未,我现在马上立刻有必要回家一趟。囊中羞涩了。这几天,棍儿在开城,少不了饭聚,少不了莫小未陪着。丫的我总要买那么三两次单。可我真没钱了。就棍打鸡,挂断毛毛的电话,我赶紧打棍儿的手机,我说怎么还没回?棍儿那边却是懒洋洋地道,你小子该有切肤的体会,女人都这样,没有半个钟头出不了门。

我说那你慢慢等她出门吧,我这里有急事,得赶回去处理一下。不好意思,不能奉陪了。

棍儿一下急了,说你小子想溜,你就这么怕见莫小未吗?

我说别瞎掰,我真有事,你们来了先吃着喝着聊着,等那边事一了,我就赶回来。这边,我借了房东一辆破自行车就出发了。

五十七公里,一百一十四里地,我丫的第一次在这条归乡路上骑自行车夜奔。出开城行了十多里地,手机响了,是棍儿,问我小子事了了没有,筒子他们都从县城赶到了,小未也等着呢,说等我一到,就大开喝戒。我一乐,说别傻瓜阴天等太阳了,我小子回老家了,老家有事。这时,话线上传来烂头和猴子的叱责,你小子咋这么不仗义,我们百里迢迢地都赶了来,你那里却颠儿颠儿地回老家,你成心的是不是?我赶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得回老家一趟。这样吧,我回去再聚一次,我做东。你小子一会儿有事,一会儿老家有事,到底什么事?还是真不想见面?棍儿的声音了,听来有些恼。对不起,我跟棍儿道歉,说看这事巧的,真的也像假的了。确实,老爹打电话,事撵到一块儿了。这样,等我小子回来跟你丫的细细道来。代我跟兄弟们好好喝个痛快,别担心我。我撒了谎,实话难说啊。

棍儿没奈何,那边气咻咻地发话,让莫小未跟你说话。接下来就是莫小未的声音,怎么了,怕我吃了你吗,连个面也不见?小声音真柔,柔得像小夜曲似的,直往我五脏六腑里钻。

我说是教授太太呀,我怎么能怕你吃了我呢?能葬进美女的香腹里,我想要比葬进秦皇陵里还要让我豪情万丈,我求之不得啊。

贫。毛毛好吗?莫小未转而问。

好。我說。

莫小未说,代我问毛毛好,挺想她的。

我说,你金贵的问候我一定带到。

莫小未略一沉默,说路上小心。

丫的,我嘴角止不住抽动,心底下波涛汹涌,许久了才说,知道。

我回到家已过了午夜时分。下得车来,那个感觉,两腿软得像久病初愈,屁股木得就像不是我的,渴不觉得,饿不觉得,只累啊。

我倚在外门上,有气无力地打门。到底是夜静,沉闷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先是我家的“大黑”汪汪叫嚣,很快,远远近近,全庄子的狗都响应起来,还夹杂着惊惧的鸡鸣。嗬,我这一拍不打紧,倒惹得全村鸡犬不宁,不过,挺享受,似乎找回些久违的乡情来了。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夜、我和警惕的犬吠。不,还有月亮。此刻的月亮安静得像个想心事的小恋人,脉脉的清辉如同沉浸于爱恋中的目光,清澈得像水,晶莹得像冰,朦胧得像乳,闪动,流转,刹那间,要你塞满聒噪的心灵,静如止水。

久没这样看过月亮了。我记得我跟莫小未分手后就不大看月亮了。我那时跟莫小未常常上着夜自习就偷跑出去看月亮,在校园东南角人工湖湖心的凉亭内,两人紧紧拥着指头绞着指头坐在月亮底下,月光朦胧,浴着我俩,脉脉的,像仙女姐姐的吻。

清晰记得,透过乳白的夜空,我望着美美的一轮圆月问莫小未,你猜,我看到月亮总就想起什么来?

莫小未枕着我的肩膀软软地问,想起什么?

我下巴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絮絮地说想起你的眼睛,水水的,汪汪的,直叫人想狠狠地犯错误。

莫小未一颗高贵的脑袋贴紧我的胸膛喃喃道,是吗?

我点点头,说小未,我想惹祸。

莫小未说,惹什么祸?

我说,惹月亮让惹的祸……

今夜的月亮又仿佛那晚啊,真亮,真圆,真丫的让人心驰神往。

年轻的誓言总是很脆弱吗?我竟然回答不上来。

我伸伸脖子,咽下一口唾沫。不知莫小未、棍儿、烂头他们是否还在这同一轮圆月下吃酒。月亮一样的眼睛,只莫小未有。月光一样的目光,只莫小未有。我亲爱的毛毛没有,她的目光总是傻乎乎呆呆。就说那次,她眼睛湿漉漉地望着我,说我给你和莫小未当这个忠诚不二的信使……但你要答应我,如果莫小未不跟你好,你必须跟我好,只跟我好!

终于,我家堂屋响起了轻轻的开门声。很快,“咚咚”的脚步声一路响来。多熟悉的脚步声,忠厚,踏实,恳切,我听了足足十几年,最近梦里还听到过。对,是我爹。我精神随之一振。

谁?

爸,是我!

就听里面我爹警惕的声音一下松弛得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地给我打开门,喔,小二啊,咋这会儿回了?

谁?是二子吗?我妈也起来了,站在里屋门口,探着身子向我这儿张望。

妈,是方舟吗?是他回来了吗?是毛毛的声音,丫的都惊喜得打飘了。

是我。我大声回应,继而拍拍来迎我的“大黑”,大步向堂屋走去。

知道我还没吃饭,我老妈赶紧乐颠儿颠儿地到厨房整菜去了。毛毛在东屋的小套间里跟我妹妹一起住,我到了堂屋当间,她穿着宽大的睡衣出来,刚照我的面就往我身上扑。我跟我爹是前后脚进的门,这一幕羞得我爹拿胳膊护了脸就往外走。

四个菜很快摆上了桌,凉拌豆腐皮,凉拌绿豆芽,凉拌猪肝,热炒番茄鸡蛋,还有一瓶半斤装“二锅头”。毛毛去厨房了,帮我妈烧莲子汤。屋里只有我爹和我。我爹说,咱爷俩喝点儿酒?你骑了这老远的路,一准很乏,喝点儿解解乏。

知子莫若父啊。丫的,我眼睛涩涩的,泪水暴涨。我拿手将整个脸一抹拉,我说,好,我也早没陪您喝过酒了,就依您,喝点儿。说着我捞过酒瓶,拧开盖,给我爹满上,给自己满上。接下来我就要站起身,先敬我爹一个。没想他老人家胳膊一挡,制止了,说,咱不来那一套,太见外。我爹一向有些木讷,可人是好人,老实人,不藏私,不藏奸,说话做事像往铁板上铆钉,实打实敲,实实在在。

但我还是执意站起来,端起酒杯,双手捧到我爹面前,我说爸,就让儿子敬您一个……说到这儿再说不下去。原本我还想说儿子不才,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混出个人样儿,这又把毛毛送回家来,让您和妈操心,实在无颜见您哪。可心里翻腾得厉害,总感觉话一出口,眼泪准闸它不住。

我爹抬头盯了我一眼,说好,爸喝。我爹人又老多了,也黑多了,瘦削的老脸上深深浅浅布满宽宽窄窄的纹路,沟壑似的。我眼睛就又潮了。

我爹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此后抹了一把嘴。我赶紧给他夹菜,我说来,爸,吃点儿菜,去去嘴里的辣味。我爹使劲点头,边吃菜边拿变了形的老茧手抹眼角,说你也喝一个吧,这酒还真辣,都辣出老泪来了。

果然,我爹浑浊的眼睛红了,泪花花在白炽的灯光下,无可躲藏。我点点头,忙端起酒,也一饮而尽。空杯子放下,我一个劲地低头吃菜,我说爸,您说的没错儿,这酒真辣,我都让它辣出泪了。边说边大口吃菜,大赞我妈做的菜越来越可口了。

连毛毛也夸你妈的厨艺好哪。我爹呵呵地笑着附和。接下来我爹略显迟疑,进而说道,小二,早些天你大耕叔跟我说,上边正提倡大学生回村创业,说是当大学生村官,一个村配一个,创业好了给安排工作。你大耕叔说了,有肉也要烂在自家锅里。你看你要有这个意,爸就先请他喝一场,把事砸实了?

大耕叔是村主任,跟我爹是不出五服的远房兄弟。大学生村官这一说,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甘心就此回乡。我顿了顿,才跟我爸说,再容我两年的时间,两年还混不出来,我就回。

我爹轻舒一口气,说这样也好,你放心去,大人孩子我跟你妈给你照顾好。

我忽儿觉着喉头有些哽咽,就装着痒,咳了一声。我再次给我爹和我斟满酒。我爹那里先端起来了,说来儿子,咱爷俩喝一个。我也乖乖地将酒端起,与爹可力伸过来的酒杯碰在一起。

酒杯再次放下,我爹咳了一声,神色凝重地望着我,停了停说,儿子,爸清楚,爸啥都清楚,这年头,一没钱二没权,这外头的世面就不好混。说实在话,这是爸的一块心病,也是爸感觉对不起你的地方。唉,爸爸无能啊。

我眼睛瞪大了,我知道爹指什么。爹说自己无能,自我检讨,这让我心里一阵难受。我歉疚非常地说,爸,这咋能怪您呢?不怪您,您和妈能供我上完四年大学,就不易了。工作的事,我自己来。前天上午,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应聘成功了,今天接的通知,这不,回来就是跟您和妈报个喜讯呢。我突然就这样跟爹撒起谎来,丫的,而且还撒得如此圆,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是吗?我老爹笑了,连说那好,那好,找到工作了就好。来来,咱爷俩再喝一个。

酒足饭饱后,已是凌晨两点。我老爸和老妈紧着催我赶紧睡一觉,上初二的妹妹跟我妈挤着睡了,我就拥着毛毛往东屋的套间走。毛毛的小手牵着我,很有力量。这我能度得出,她有多想我。

等我在床上躺下来,毛毛就腻歪上了,一个劲儿地直往我怀里钻,美女蛇似的,想无孔不入。我说亲爱的,想我了?

嗯。毛毛“嗯”着使劲点头。

我说“未来”有没有想我?

毛毛说想,我们都想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毛毛说,他拿小脚丫踹我,小拳头擂我,说为什么不带我去找爸爸?我想爸爸!

我心底里的波涛再次汹涌澎湃,我说亲爱的,我也无时无刻不想着你们。我伸手摩挲起毛毛的大肚子来,我说来我看看,我们的“未来”又长大了多少。毛毛听话地捋起睡衣,橘红的灯光下,她的大肚腩隐隐波动,熠熠生辉。这是我的宝藏啊。我抑制不住阵阵的激动,将脸贴在上面。这一刻,我居然羡慕起我未曾谋面的“未来”来,一个人一生都能拥有婴儿般的纯净与坦然,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跟毛毛温存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做爱。但努力了好一阵子,我还是唤不出激情,好像我回来了,激情留在了开城。毛毛一直笑着,这会儿却想哭。我赶紧捧起她一张愈发浮肿的脸解释道,亲爱的,对不起,我今天太累了,饭没吃,水没喝,狂骑了一百多里地,三个多小时,你要不理解我谁还理解我?

毛毛腻在我怀里,喃喃道,亲爱的,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我百般哄她說,对不起,亲爱的,我知道你想我,知道你的委屈,你的牺牲,我都一清二楚地知道。可这不都是为了咱们一家三口的将来吗?要不这样,我跟毛毛保证,等那边一稳定,我就来接你。不过,你要好好听话,好好吃饭,好好锻炼。

毛毛努力笑笑,额头上的一缕发丝,在摇头扇送出的乱风里,一会儿被扯起,一会儿熨帖地抚在脸上,那脸盘更浮肿得像个大饼了。但这个样子,我心疼。

翌日上午九点一刻,我回到开城,带着爹塞给我的一千块钱的血汗钱。不想棍儿临时有事,提前回了珠海了。筒子、烂头、猴子各回各的地儿荡悠去了。无事一身轻,轻得心里发慌发毛。这天晚上,我一人在大排档喝酒。我喝了多少酒,不知道。怎么回到出租屋的,不知道。等一泡尿将我憋醒,醉眼睁开,惺忪中,我发觉我居然在我的光板床上躺着,毫发无伤,安然无恙。

可我的确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袋里一片混沌。拿过手机,键开“呼出电话”一栏,21点后,打出两个电话,一个是棍儿的,一个是莫小未的。准是莫小未了。我心头一热,感觉有水瞬间将我淹没,让我彻头彻尾地沉浸在温暖无垠的窒息中。

唉!我轻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给自己泡了杯浓茶,而后想给莫小未打个电话,表达一下无上的感激。一看时间,丫的零点了,只好作罢。但五脏六腑一齐泛酸,溜溜的酸。不行,我不能呆鸟般栖进无边的暗夜里,我一腔的热血都躁动起来,不能骚扰莫小未,我还不能骚扰棍儿吗?一个富贵单身,指不定多欢迎骚扰呢。我快速按下棍儿的号码,通了,但始终没有接听。这丫的,睡得真死,我坚持不懈,拇指轻按“重拨”。这下接了,不料棍儿开口便吼,棒儿,你小子夜游哪?你不睡别人就不睡吗?听口气棍儿还睡意难消。

谁呀,这么晚还打电话?几点了?一个柔声细语的女子的声音。我一惊,半夜三更,棍儿身边怎么躺着女人?棍儿,你身边有女人?我连忙问。棍儿“噢”地一声,说你小子驴耳朵,我看电视呢,电视里的女人。我不信,说你丫的有女人很正常,没必要瞒我。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棍儿连忙解释,转而说,你小子一向无事不扰民,快,肚子里憋啥屁,痛痛快快放出来。

棍儿说过,实在走投无路了,就跟他说。我跟我爹说工作找下了,突然感觉我的承受力仿佛“铁达尼”正面撞上冰山,我想脆弱了。这会儿正好趁着酒劲,于是我说棍儿,我小子……想工作。丫的,这话在我肚子里倒真像一个屁,放不出来胀得难受,放出来轻松透顶。

啊呀,我亲爱的棒儿,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咋就那么令我惊诧莫名呢?棍儿打起官腔,不过,我知道的工作还真有一份,就怕你做不来,或不愿做。

我一听有工作合适我做,我丫的肠子都惊喜得跳起探戈来。棍儿,我对着手机嚷,只要不上贼船,不让杀人,都成。你丫的知道,我上有六十多岁的老父母,下有将要“嗷嗷”吃奶的儿子,你可不能拉我下水。

切!棍儿那边听得牙疼,连说听听,听听,你小子多纯洁无瑕,多冰清玉洁,请问房方舟君,您肚子里都装着什么?我“哈哈”一乐,说你不知道啊,你肚子里装的什么,我肚子里就装的什么。你装的是肝胆脾肾,我装的就是脾肾肝胆,荣辱与君共,肝胆照肝胆。但如果说你那里装的是花花肠子,那我也就只好装的肠子花花。棍儿也忍不住笑了,说你小子先耐着,我几天后回开城,到时候给你安排。

我丫的心花怒放般过了几天像猪一样优哉游哉的幸福生活,因为我知道我将有一份工作,而且不会差矣。我相信棍儿,就是信他。

夜幕降临,屋子里茶香荡漾的时候,我收到莫小未的一条信息:还记得那时的醉话吗?

睹字思人啊,丫的,我心跳即刻提速。我回:傻瓜,醉酒的人要记得那还叫醉话?你一定记得,说两句给我听听?我边愉快地舞动拇指边想象莫小未此时的神采,特别是眼睛,是眼波迷离,还是静若止水?

莫小未很快回复:我凭啥记得啊?

听听,这是装傻充愣的口吻,女孩子惯用这招,眼神或许横着,心底里却颇不宁静。多半女孩子对你使这招,要么不在乎你,要么忒在乎你。莫小未当然是还在乎我,我由此猜想,她教授身边的生活并不十全十美。而我的心却莫名地有些疼,且无厘头地想,她要突然向我示爱我该怎么办?心猿意马间我只是很感性地回:你凭啥不告诉我?

莫小未回:就凭你说了我听了,我知道你不知道。

我回:到底是教授太太,近教授者转。

莫小未回:我转什么了?

我回:教授般的空手道。

莫小未回:好了,知道你还好好活着,我放心了。继续好好地活,再见。

当浓郁的茶香沁入心脾的时候,我渐归平静。又一次想起那首诗来,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人间与天堂》。当时就是那首诗,让我想明白了我、莫小未、毛毛我们三个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诗是这样的:

我们爱人间怎能不胜于爱天堂/天堂的幸福对我们多么渺茫/纵然人间的幸福小到百分之一/我们毕竟知道它是什么情状/我们心中翻腾着一种隐秘的癖好/喜欢回味往日的期待和苦恼/人间希望的难期常常使我们不安/悲哀的易逝叫我们哑然失笑/未来的远景虚无缥缈,漆黑一团/现在就时常令人感到心寒/我们多么愿意品尝天堂的幸福/却又实在舍不得辞别人间/我们都是更加乐意要手中之雀/虽然我们有时也在找空中之雁/但在诀别的时刻我们看得更清楚/手中之雀跟我们的心已紧紧相连。

我就是诗中喜欢追梦的人,莫小未是我的天堂,而她总是虚无缥缈,时常令我感到心寒。我的毛毛是我的手中之雀,虽然我有时依然在仰望天堂,但我看得越来越清楚,手中之雀已跟我的命运紧紧相连。

我突然想给毛毛打电话,就打过去了。毛毛接得多快啊:亲爱的,我想你,想得心都流眼泪了。

我心一柔软,说傻瓜,都说傻瓜得句话,一辈子忘不下,你就会这句了,没二话了。

毛毛撒娇地抢白道,不,我二话三话九话十话百话千话多着呢,这是第一话,所以要第一说出来。

丫的,我说话的激情却突然没那么高涨了。我说,毛毛,要好好吃饭,你一张嘴吃两个肚子用,可不许偷工减料敷衍塞责啊。

毛毛接,亲爱的,你没吃晚饭吗,这么有气无力?

我撒谎说,工作刚开始,挺累人的。而后还真打了个哈欠,说亲爱的,我爱你,咱就此打住,好好睡觉,梦里等着我去见你,不见不醒。

毛毛听话地说好,说你要常常跟我打电话啊。

我说好的,亲爱的,好的。

挂断电话,我照自己胸口就是一拳。我是不是也要毫不例外地“闪闪”生活起来?莫小未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挫败、失意、痴心妄想……毛毛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是,成就、拥有、顶天立地……丫的,我却对莫小未由一句话一条信息便能心旌摇荡想入非非,对命运紧紧相连的毛毛即便两地分居,思念和激情却没能与日俱增。

这两份跟我如此贴近的情感,竟让我如此不堪其重。我自信,我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然而,是我还不够成熟?还是已经染上了80后的通病?

时隔一个星期,棍儿才回到开城。棍儿周四上午十点一到,即刻约上我。那时,我睡够了,正四仰八叉神清气爽地挺在床上看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接到棍儿的电话,激动加忐忑的情感如同三月的飘絮,弥漫一腔。

又一次,我穿戴整齐,整装待发。临出门前,自然不忘在寒碜的穿衣镜前,审模度样。行,还行。我这儿扯扯,那儿揪揪。丫的,眼神亮堂多了啊!末了,我跟镜子中神采焕发的“征人”行了个华仔式的军礼,夺门而出。

外面的阳光真好,好得像莫小未当初烈如焰火的注视。空气也好,到处弥散着即将要收获的瓜果的甜香。

棍儿的“宝马”无上荣光地停在路边,引路两边无数街坊的眼球竞相瞩目,原本逼仄的幸福街更显逼仄起来。朗朗乾坤下,我急忙上车。

棍儿说,干吗不大摇大摆地上?

我说我还不够“人物”,招摇不起。

棍儿哈哈大笑,说我将车开到这儿,就是一任你小子招摇的。

我心肠滚烫了一下,也笑,我说丫的是这样啊。要不我再下去,竭力招摇一回?

棍儿脚下猛踩油门,说正事等着呢,下次吧。

棍儿将车开到开城北关的远航驾校。我瞪着不解的目光望棍儿,说干吗啊棍儿,我可没听说你这里面还有朋友啊?棍儿认真非常地说,来这儿没错,你工作开始的第一步,就是学驾驶,先从沈老板的司机做起。我更百思不得其解了,我说“嗨嗨”棍儿,我虽然梦想有朝一日有车开,但我压根儿也没想过给人当司机。本人郑重声明,司机不干,要干就干令人刮目相看的“白领”。再说,我兜里也没有能够空掷在这地方而不心疼的闲钱。

棍儿说,你小子说没钱不就行了?放心,钱我掏。至于白领、黑领还是蓝领、灰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然就看你小子造化深浅了。不过开车不仅要学,而且要尽早学成。

棍儿说话像往铁板上铆钉,容不得我说“不”。

紧锣密鼓的日子开始了。我白天在驾校跟着教练学,晚上棍儿还要手把手叫我跟他学。第四天晚上,棍儿差点把我训趴下。其后棍儿请我到“天天渔港”吃海鲜,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说,棍儿,你丫的想要临危受命吗?

棍儿望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大声喊服务员要啤酒起子。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应声赶来,双手于腹部交叠,立正,哈腰,声音谦卑地问,先生,请问要什么服务?棍儿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指指女孩指指酒,说你以为我们的牙齿会比啤酒起子更好使吗?

那女孩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忙转身拉开储藏柜抽屉,拿出起子,面带愧色地开酒。我有些看不下去棍儿的盛气凌人,我毫不客气地说,棍儿,你丫的记住,永远不要对女孩子粗鲁。

切!棍儿“切”的一声,首先递给我一瓶,说喝吧,喝了好把嘴堵上。

我说我不喝,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丫的要把我小子给卖了。

棍儿想乐,说是,我就是要把你小子的配置整合到最强,然后高价出手。

我说好,好,你丫的真黑,黑到刚果了。

棍儿举过酒瓶来跟我碰了碰,说大丈夫处世兮当力挽狂澜于既倒,懂不懂?

我恹恹地问谁要倒?

棍儿说狂澜。

我说狂澜是什么?

棍儿说你小子一生的“运”!

我说我小子一生的什么运?

棍儿说狗屎。说完“咕咚、咕咚”猛喝。

我其实早就懂棍儿的意思了,可我就是想跟他扯淡,跟他唇枪舌剑,甚至还想像那次为了一个莫小未跟他往死里决斗,国骂加村骂,怒目而视,拳脚相加。的确,男人是单面胶,黏在一起,越动弹,黏得越紧。

我跟棍儿我们各自灌下去一瓶哈啤,各自又开了一瓶,举在手上,我说棍儿,我想跟你打架。

棍儿说我也是,我要狠狠地揍你抽你擂你扁你,完了还要让你照单全收。

用时仅两周,我在路上跑车已能像跑步。棍儿不知拜的哪路神仙,驾驶证、上岗证全给我整全乎了。拿到证件的当天下午三点,棍儿给我打电话。

我懒懒地说,亲亲的哥哥,说,啥指示。

棍儿笑着吼,说我指使你小子七点半到罗马酒店西餐厅122包间。

我也佯吼,说擦桌子,还是铺桌布?

行了行了,棍儿说,棒儿,沈老板已来到开城,提出见个面。

我一下坐直了,说好啊,买家终于露面了,价格是不是也已谈妥,只等颠儿颠儿地数钱了?

棍儿说,你小子少贫。似乎有所不放心,又特别叮嘱道,不要总像上学那会儿踩着钟点进教室,以后要学会等上司,知不知道?

我说亲哥哥你弟弟不傻,只管把你的心装进肚子里,百事大吉。

棍儿“嗬”地一笑,说,你小子要穿得够正点才行。

七点二十分,我依着棍儿的吩咐穿着正点地站在五星级罗马酒店西餐厅入口处,我自信已经被棍儿打造出来。出出进进的人群里,我人五人六地站着,一边想象着沈老板的样子,一边打量着来往的男女。这一年里,我为了生计见过不少的老板,虽然不曾有过自己的顶头老板,但我从书上了解到,老板之于属下意味着什么,对,意味着“跟着我,有肉吃”。

似乎是突然之间,我们这个大千社会搞活得就像一块体制宽松的大肥肉,人人都想吃肉,有挤到跟前的,有在外围的,在外围的多是一拨又一拨早已“上市”与才刚“上市”的毕业大学生。挤到跟前的回过头来对外围还在往上挤的说:来吧,跟着我,有肉吃!这样,就诞生了众多的老板跟数以千万计的属下,有了“要吃肉”和“给肉吃”的主从关系。我应该很清楚,想吃肉,就要努力贴近老板,贴紧老板。

七點二十八分,我正低头看时间,一位着粉色套装体态窈窕的大姐推门进了122包间。我马上跟进去,礼貌有加地立在圆桌边,说容我冒昧打扰您,美丽的姐姐,您这样气质的女士一定不会走错门,那您一准是这里的客人,我说得没错吧?此话一出,连我都暗自惊讶,我丫的可真会拍。

这大姐藕瓜似的胳膊枕着桌沿,纤细的十指轻轻相扣,脸上的皮肤保养得非常好,而最让人盯着舒服的,是她的眼神,镇静、庄重、热忱,仿佛里面伸得出手,能把盯她的人抓进她心灵里去。一看,这大姐就是个很内敛的女人,虽无倾人城国的色,却超有摄人心智的气质。那一刻,我像才突然明白,女人拥有脸蛋,不如拥有气质。就连莫小未,也需要再沉淀些气质才是。

认识吗?气质大姐冲我莞尔一笑。

我也笑,揉揉眼睛,说暂时还不认识,不过我眼睛撑着了。

气质大姐像饶有兴趣地问,眼睛怎么撑着了?

我拐弯抹角地说,美丽姐姐的气质真是夺人。我没敢说她漂亮或是好看,书上说初次见面男士说女士漂亮或是好看,多半会让女士误以为你“色”。而气质是一个稳重又耐寻味的词,陌生男女交往中,礼赞气质,一是不让场面显得嬉皮,二是不至于让对方觉得你轻浮有余,诚恳不足。

你可真会说话。气质大姐愉快地笑了,轻启红唇,露出两排样子似曾烤瓷过的牙齿,灯光下,折射着玉石般的光辉。我妈常说,人喜会说的,狗喜刷锅的,这会儿这话让我更感觉它朴素得像真理。我愈发有信心卖弄巧舌了,我说姐姐,您跟沈老板一准很熟,您看这样好不好,您给我曝些关于他的猛料,我只求好在他手下混饭吃。我也不让您白帮,待会儿您不胜酒力,我愿意为您代劳。

气质大姐眨眨眼睛电我一下说,你可真擅于搞公关哦。好吧,我很乐意为你美言。

我们正聊得兴起,棍儿姗姗来迟。我瞪了棍儿一眼,又瞪了一眼,一把拉住他,车转身,压低声音,问沈老板怎么没来?我正要接下去说你丫的是不是拿我当傻小子涮,就见棍儿冲气质大姐一个潇洒的比划,说这不,正要跟你介绍呢。

那一刻,我的眼珠子差点不翼而飞了。

这天早上,我像个成功人士似的穿着成功人士才穿的睡袍,站在沈姐足有一面墻大的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剃着一夜间崭露头角的胡茬儿。我不说,怕您都已知道了我的一半故事。这年头,人的窥测能力个个都已被开发到无极了。

大红的剃须刀在我的下巴间左右逢源,我的思绪却纷纷扬扬地不知所之。

沈姐是个寂寞有为的好女人,她来开城是受朋友之托接管一处地产业。她应该很有钱,看她花钱像花纸片片。

棍儿已经回珠海,沈姐那边的酒吧托付给他了。棍儿开的“宝马”留在了开城。我说棍儿怎么能突然没车开?沈姐说,他回去了那儿还有“马自达”。

莫小未跟我联系过两次,总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总让我觉得她话里还藏着什么话外之音。我看不明白她的心,天堂是不是给人的感觉就这样缥缈?

这剃须刀使着真舒服,沈姐送我的,说是一千多块。烟盒那么大的一物件,顶我爹一亩地一年的收入了,啧。

我闲了就给我的毛毛打电话,虽然还是三言两语,可我最想知道来自她的消息。不过,有一次我的谈兴的确富有激情,我说亲爱的,猜我在哪里?

毛毛欣然问,在哪里?

我说在车里。

毛毛再问,哪儿的车里?

我说我开的车里,不信,给你放首歌听。随后,我将车里的音响开得再大些,即刻,《左眼皮跳跳》乖巧、轻快的歌声响彻车内。

就这,我的毛毛依然不敢相信,又问你开的车里?

我说是呀,我开的车里。

啊!毛毛“啊”地大叫,像踩着猫尾巴一般。随后,我听到了毛毛欣喜若狂的喊声,爸,妈,方舟会开车了,开上车了,而且正在开车!隐隐地,我就听到了我老爸老妈“天爷呀,是吗?那感情好,好,让他开车小心”的感怀声。丫的,我眼睛一下就潮了,这之于我,无异于虔诚的基督徒聆听到了马太福音。

听到了吗,老爸老妈高兴坏了。毛毛大声说。

我说听到了,亲爱的,我以后还要开咱自己的车,你信不信?

毛毛激动得都要哭了,连说信!亲爱的,我信你!

丫。

我现在几乎不回出租屋了。

我也不是一个坏男人,但我稀里糊涂成了沈姐的“贴身男”……

切,看我都想了些什么,不堪其乱。然而,这就是我现在的存在状态,无序,却无限闲散。没工作那会儿我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工作,这会儿有了工作,我空下一大把时间想的全是工作之外。

昂贵的剃须刀一通兢兢业业地作业,再看不胜华丽的镜子中我的下巴,清清爽爽的,透出一股雄性的荷尔蒙气味。

淋浴间传来“哗哗”的冲洗声,沈姐还在洗澡,待会儿还要化妆什么的,出门自然还要一段时间。于是,我收好剃须刀,走到鱼缸那儿。十余尾“文鱼”、“珍珠”在铺满彩色石子和各种微型景观的清水里各自闲游,悠哉得不行。我信手拈起一小撮鱼食,略一迟疑,只将一粒丢进去。当轻轻飘飘的一粒鱼食轻轻打在水面上,才刚还在各自闲游的鱼儿“呼啦”一下全奔了来,俨然一场集体裸奔。

我怦然间心有所动。

我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脚下正走的“坦途”,还是该自我菲薄。此时,我只一个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它们中间的一个,跟别处同类最鲜明的区分在于,我比它们更享受的,是这豪华的鱼缸和宠幸鱼缸的奢华环境。

窗外的天空可真是明媚啊。我抹了一下光洁的下巴,离开鱼缸。我隐约能回想起那个发生故事的晚上,沈姐带我去赴一个酒场,原本我不喝酒,开着车嘛,沈姐也不让我喝。可后来沈姐已喝得醉眼迷离,而她那些开发商同行依然热情高涨频频劝酒。我是看不下去了,对,是看不下去了,就不顾沈姐劝阻,一杯杯悉数接过来兜头灌下。

那时棍儿已回了珠海,沈姐身边又没别人,我送沈姐回住处是应该的,留下来照顾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沈姐醉了。我想我也醉了。应该都醉了,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方舟,你来一下好吗?沈姐在叫我。

我身心一震,脑袋犹豫,嘴上已答应就来。

浴室没有关门,沈姐躺在充满雪色泡沫的大浴缸里,像个无限诱惑的梦。

沈姐张望的眼神湿淋淋的。霎时间,迎着沈姐的眼神,我突然感觉灵与肉各自为政的大厦里,都有东西轰然坍塌,过后尘埃飞扬,遮天蔽日,一片混沌。

沈姐。我轻叫“沈姐”,倏然感觉自己伟岸的身躯瞬间幻化成一片非洲的干涸土地。我渴。我喃喃道。

沈姐的爱如鸦片,我上瘾了。

我眼里的沈姐是一颗荔枝,镇静、庄重、强大是她坚硬的壳,真实的她是剥去壳后的那层果肉,洋溢着无限成熟的味道。亲爱的,沈姐常说,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样的时候,沈姐多半像一条善良又多情的蟒,努力缠紧我,眼含内疚,像似她欠我太多太多,倾尽所有,也无法补偿得清。大概是第三次以后,沈姐在开城的花销便统统交由我打理了。我懂她无语的心情,懂她不曾开口表达的意思。

两个月后,棍儿回开城来,他丫的见到我,目光诡异得很,望着我笑了许久才说,棒儿,你小子涅槃了。

我也笑得不可名状,我说你丫的说清楚,我涅啥槃了我?

棍儿说,心照不宣行了,别逼我说。

晚上我和棍儿出来喝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棍儿打着酒嗝说,棒儿,你小子还满意吗?

又是一句无厘头的话,我眼神一惊,说丫的什么啊?

棍儿左顾右盼后说,香车、美女的生活。

棍儿这话让我一愣,棍儿,你小子啥意思?

棍儿玩神秘,笑而不答。我心里滔滔地翻腾,即刻将前前后后许许多多的情节加细节跟冰糖葫芦般那么一穿,脑子一下子转过弯来。我指着棍儿,眼睛里几欲喷火,说棍儿,你丫的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陷我于不忠不良不仁不义?

棍儿又灌了一杯凉扎啤,而后舔舔唇上的啤酒沫说,你们彼此的需要。

彼此的需要?好一个彼此的需要!我突然站起来,隔着条桌,照棍儿脸上就是一拳。随即,棍儿的鼻子两个混账的鼻孔都见了红。

紧接着,我自己的脸上也重重地挨了棍儿一拳。也是随即,我感觉有热热的带有腥味的黏稠液体夺嘴而出。

混蛋!混账!无耻!你丫的无耻!我嘴里骂骂咧咧,绕过桌角,照棍儿胸口就是一脚。

虚伪!你小子虚伪!棍儿也骂骂咧咧,照我胸口就回敬一脚。

很快,周围的人围了上来,拉架的、劝架的有,看打架、看热闹的更多。的确,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啊。没想棍儿突然拉起我,说上车,去城外,去水库那儿打,小子看我不打死你。

我任由棍儿拉着上了车,嘴里也狠狠地说,去就去,丫的看我不打死你。

很快,“宝马”愤怒地跑起来。再看棍儿和我,丫的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眼泛绿光直视着车外快速退后的夜路,不再说话。

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城外水库东岸的一片空旷地。这儿远离市區,一片混沌不开,可真够空,真够旷。车停下来,棍儿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我偷眼瞥他,发现他也在拿眼角的余光瞥我。我想棍儿有话要对我说,就也没动,木着脸等着他开口。两人沉默良久,棍儿掏出雪茄,拿胳膊肘碰碰我。我也不再坚持,就抽出一根点上。随后,他也点燃一根,许久,方说,其实,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我没听错吧?我偷眼看棍儿。棍儿不看我,表情木然地抽着雪茄,看向车窗外。“宝马”只开了车顶灯,外面的一切,水库、拦水坝,以及远处不可见的都市,统统陷入难以驱散的黑暗之中。

我没有质疑棍儿,也没再质疑自己的耳朵。是这话,就是这样一句让我眼珠子差点就瞪了出来的话。不用棍儿说,那潜台词,我懂,我他妈的都懂,一字不差的懂,心领神会的懂,悔青肠子的懂。

我没有接棍儿的话,像他一样沉默起来。但心上像有万马奔腾。

我想棍儿也会跟我一样。

我们表面上平静地抽着烟,平静得让人难受,平静得听得见雪茄窸窸窣窣的燃烧。

其实,雪茄的味道并不受用,那股浓烈的极其刺鼻的味道,很长一段时间,让我无法消受。然而,像当初烟卷儿之于我,啤酒之于我,翘课之于我,莫小未之于我,毛毛之于我,沈姐之于我,宝马之于我,城市的生活之于我,我们的时代之于我,不知从哪一个时刻起,不管我受不受用,我已深陷其中了。

此时,一口烟雾呛得棍儿一阵猛咳,咳得他抽起身子,抽紧身子。车身随着他的咳剧烈抖动。

我难受地看着棍儿咳,五脏六腑像随着他的咳,撕裂,战栗。

我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伸出胳膊,主动拥抱了棍儿。

棍儿止住咳,跟我拥抱在一起。

许久,棍儿哽咽着说,我和你一样扑腾过,我不是想害你,还不是为了你小子不再像我那时一样扑腾,一样迷茫。

我也泣咽,说棍儿,我丫的已经毁了。

棍儿没接我的话。

车顶灯突然灭了,唯一的灯光熄灭了,我和棍儿,我们和外面的一切,一同陷入更大的更难以抵御的黑暗之中。

我跟棍儿分手已是子夜时分。

棍儿目光迟疑着问,你去哪儿?

我心情凌乱地抽完一根烟,说回我的出租屋。

凌晨一点,我拖着疲惫的身心,穿过城市的重重灯火,回到出租屋。刚推开门的一刹那,手机迫不及待地响了,是毛毛。我赶忙键开接听键,正要喊亲爱的,就听电话那端我老父亲焦躁万分的声音,小二,赶紧回,你老婆提前生了。你回来直接来乡卫生院。不说了,赶紧回吧。还有,走夜路要小心。

我“嗯、嗯”应着,猛然,电话中我的毛毛撕裂肺腑的、一阵强似一阵的喊疼声破空而来,疼啊,方舟。爸,妈,我要方舟,我要方舟快快回来……

挂断电话,我一下瘫软在床上。四周,毛毛的喊疼声,“未来”坠地的呱呱声,划破夜空的雷霆声,襁褓般,将我紧紧包裹其中。我将怎样突围?丫的,我的眼睛里“轰”地涨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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