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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不能一览无余

2018-07-08阎逸

北方文学 2018年16期

阎逸

【I AM EVERYWHERE】我无处不在。角色扮演。照相机的快门声来自手机。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我仿佛是那个突然被唤醒的人,短暂而漫长的一生被翻译成无数个自我,我还来不及与晦涩的岁月一起合并为真正离开了现实的梦幻邀请,而那个在长街上聚精会神模仿警笛鸣叫的女孩,她是谁?玛丽莲·梦露是谁?宋美龄和林徽因是谁?张爱玲和李香兰是谁?波伏娃和弗里达又是谁?她们和我和整个世界共用一个笔名,都在秘密地书写时间的迷途:诗歌算不算一种安慰?

诗歌漫游城市。就在昨天,在开往飞地书局的出租车上,我看见前面的公交车尾部印着这句话,我以为这是一辆坐满了诗人的集体班车,它向左转弯了,出租车却向右驶去。这一次我没有接到缪斯的通知,忘了带上那些误点的早晨和夜莺的火焰。

手机: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用流量的泪水校时。

【含有左轮手枪的啤酒是音乐】在意象之间,携刀旅行。阿曼多在他的诗里说:“你在睡觉么?你在唱歌么?”我们用手指的敲击来抵抗音乐。我们是音乐里的漂泊者。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那么喜欢站在栅栏前拍照,并把它的宣传单举到胸前,挡在脸上?

音乐:返回灵魂的监狱,关住那些一不小心就容易溜掉的人。

我正在取消和一个诗人的约会,我们是用友谊和敌意相互抵押的朋友,但还是请你为我藏好阿曼多的小提琴,为一张没有来历的唱片卸下疼痛的星空。战士。步枪。旗帜。雨中的野兽吞吐着黑色的花朵。

首先你必须要回答,在1026古典音乐电台,你的采访并没有如期完成,因为思考可以不带任何东西。但诗人们都有自己的音乐。

【夜色:之一】夜初来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吹过远方树林的风吹过我的窗棂时,依然带着被树枝高高弹起的月光,银白色的气息依然包裹着含混不清的黑暗:房间里钟表的嘀嗒声,广场上高音喇叭播放的乐曲声,与街道拐角处偶尔驶过梦境的车轮声,渐渐融为一体,雨幕般扰乱了夜最初的寂静。如果再晚些,风还将吹散街上那些稀稀落落的人,将他们吹回到各自的夜,各自的爱情、往昔和思想。这样的时候,夜仿佛一张摄入历史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事物不增加也不减少,只是由于年代久远,而逐渐变得恍惚起来,变成了时光片断里的伤感浮想。这样的时候,最后一个夜晚的漫游者已经手插着裤袋,趁着娇嫩的月色向郊外走去,他穿过大半个城区,黑夜浸透了他的身心,他不得不去寻找夜晚带来的飞行的事物,天亮后,他还将返回一个人的床铺,在睡眠中喃喃呓语,梦见乌鸦是夜的符号。这是夏天,气候飘忽不定的季节。我们眼中的日日夜夜仍像老人的步履一样更替。只是白昼仍在一天天延长。而夜晚在缩短。一天中的短暂时光,就如同一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厚厚的白纸,夜晚就摞在白天的下面,有时候,揭去一张就是一分钟,揭去一叠就是一小时,揭着揭着,就看见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和远处房舍里折射出的灯光了。依次再往后,夜将是被种植的果核,是电影中托着梦境一起一伏的波浪,是深不可测的河流,是不知不觉涉入的抽象之美。

【冷记忆或偏脸子】回忆往往不是来得太急而是太迟,1970年或者更为久远的历史你要到2017年才有机会与其相遇,并恍惚认出其中的一些旧地址,但你不知道那个即将显现在底片上的迷宫该怎样从已逝的时光中归来,而谁会递过来一根忒修斯之线,让你可以沿着原路轻松返回,让1967年的小鞋子重新沾满冷记忆的泥泞?那个美丽的,脸上带着雀斑的俄罗斯少女从你的回忆中匆匆赶来,而你却早已忘记与她相认,甚至抱头痛哭。词语的大雪将几十页潦草的黑色笔记彻底清洗成白夜。更糟糕的是,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粗心大意,你把她遗忘在松花江边,并让她始终一刻不停地对着过去凝望。曾经的电话号码是过期的晕船药吗?

“我将迟到,为这我们已约好的相会,当我到达,我的头发将会变灰……”茨维塔耶娃的意思是,爱情刚刚从一列有关回忆的诗歌列车上下来,就已经到了暮年?总有人错过它,总有人在40岁的时候把泛黄的情书借给20岁,总有人用小提琴的田野来朗诵童年。

你只能试一试回忆的风速。那风看着是缓缓吹过来的,其实却猛烈,不经意间回过头去,身边的一切早已被吹得没了踪影,只剩下你站在回忆的黄土岗上,看着一些近乎虚无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小说家孙且: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一张关于抚顺小学的老照片,我几乎用旧了所有的回忆。我的春天秘密而盲目,街心公园里的花儿被阳光照耀得很枯萎,像患了抑郁症的往事。

【血性与狂想】画展结束后,在中间美术馆的楼顶,我和一堆艺术家吃自助餐,一群大雁突然很野蛮地从头顶飞过,不一会儿,又很野蛮地飞了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城市里看见大雁。其时,暮色低垂,有人向远处眺望,告诉我,那些从不亮灯的地方疑似八宝山。

暮歌:那些帮助运送过客的拖拉机般的梦境,因为突突突的声音捂住了双耳。我的照相机拍摄的地方等待无人经过。

【中东铁路桥】火车不再驶过。被火车伪装得很好的一颗心开始颠簸在另一座桥上。那些同心锁呢?那些写在桥栏杆上期待被认出的话语呢?我走在桥上像走在中央大街的人群里,时间的喧嚣就这样干扰了历史。

【梦】快点儿松松你的腰带,快松松吧,这样你就可以吃得更多些!在梦中的酒席上,一个人很焦急地对另一个人说。很多人都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还有的干脆就蹲在那儿,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轰也轰不走。好几次我带着疲倦感醒来,然后又沉沉睡去,酒席依然没散:好几次,他们像鸟儿张开翅膀那样伸开双臂,做出一种要飞的样子,可扑闪了几下,身体却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

后来,实在是因为太无聊了,我只能去另一个赤着脚的梦里闲逛。

在一间名字叫作远归的咖啡馆,我重新遇见了Schola,我们大概有十余年未见了,我替她买了杯咖啡,好像还加了点儿糖。梦中的Schola完完全全是英国人的样子,金头发,蓝眼睛,我试着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和她交谈,我们是在讨论爱尔兰的天气还是叶芝的诗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然而,就在梦醒后的那个早晨,我突然收到了Schola從英国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一条白围巾,她在信里说,“有一天我乘坐的飞机会降落在你的屋顶”。我的被时间耳机监听的思念,会交出它的傲慢吗?我把这一天装进信封里,我写下了准备再次和你擦肩而过的地址。

【夜色:之二】在夜里,我是那个容易怀旧的人,附近的铁路干线上,一列列火车倒退着驶入二十世纪,那从白天延伸过来的钢轨,一直延伸到我的内心深处,带来夜晚的长度和一次次不知所终的旅行。夜是一幕戏剧,必要的人物,总是在即将落幕时上场,从舞台的另一侧,进入夜晚的忧郁和神秘,然后音符般消失在流动的黑暗中。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夜也是一种修辞,可以用来书写那部灵魂之书,阴影之书,或行为之书。巨大而浩淼的夜,令我一再想起博尔赫斯,多眼睛的夜谜一样长满了他想象力的手指,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镜子里,他看到金黄的老虎,像宙斯的九夜戒指。夜,循环不已,而幻象永不停息。世界上最短的沟通方式,就是用一个诗人的心灵去接近另一个诗人的心灵。他们总是在同一个细节里相遇。细节展开:镜子不分昼夜地照着两个人,时光水一样流逝。我是那个在夜色中停留的人。我知道每个夜晚都是一条道路,通向许多个夜晚许多个人,通向那些属于黑暗的已经张开的秘密的耳朵,倾听与启示,总是会在近乎通灵的夜晚围拢过来。夜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停歇,像一群鸟被画在窗口,低垂着翅膀。这种时候,最适合回忆与交谈。光线是幽暗的。坐在书桌前,给朋友写一封长信,夜的文字忽隐忽现:你还在夜里数皱纹吗?或者,夜晚象征着一个人的晚年。我喜爱的文森特·梵高,他是否曾因为夜晚而发狂,而画下著名的向日葵,让生命永远充满光和热度……夜是悠闲中的阅读,是晦涩的段落充满暗示:一个人卡在门里,卡在上一分钟与下一分钟之间,夜色树叶般在他呈现阶梯的脸上,堆积成岛屿和自我迷恋的梦幻。夜就是那扇关住感官的混沌之门,用钥匙打开它是后来的事情。

【自动写作】你喜欢用记忆来描述梦,但它并不比梦知道得更多。记忆所呈现的只是梦的断片,无法记录人在醒着时从梦中丢失的东西——来自黑暗深处的种种暗示,所以,一切伟大的艺术都需要梦的引导,需要无意识的自动书写来解释生命的基本问题。超现实主义大意便是如此。当布勒东写出“一个男人被一扇窗子截成两段”之后,诗神允许他和我使用同一名邮递员切瓦尔,但你的T恤上印着的头像是切·格瓦拉。

【限量版听力】并不是每个夜里都做梦。但每个做过的梦里都会逗留着一些过去从未发生的事。经常发生的事反而很难梦到。隔壁的冯一到半夜就不停地敲墙,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旧时代的接头暗号。我知道,冯又开始幻听了。每次叫我过去,冯总是问有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总是摇摇头,看得出来,他的样子很失望。

冯是开出租车的,这里的每一条街几乎都认识他。前不久,他梦见一条街和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时刻都在纠缠着他,从左手纠缠到右手,从天黑一直纠缠到天亮,将他折腾得筋疲力尽,死去活来,以至于冯不得不狠狠地抽了那孩子几个耳光,接着又在孩子的哭声里飞起一脚,就像踢着一个破旧的汽车轮胎,把原本躺在那里的那条街踢得捂着屁股蹦了起来。早晨醒来后,余怒未消的冯直接把车开向了路边的电线杆子。

我至今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或許那孩子早已经哭累了,哭老了,老到像一截用了多年的麻绳,一扯即断,让我永远也无法听见。

我至今也没有听到冯所说的孩子的哭声,但我知道还是有许多孩子和我从前一样,从楼上的窗户呆呆地望着外面的街道,望着悬挂在城市上空的月亮,许多个小问题像许多个小鸡蛋,到了第二天早晨才会突然被磕破,流出浓浓的黄黄的汁液。

【孤独无人认领】许多次,一连串的敲门声常常使我误以为这是寂静的回声。寂静看似简单,没有任何内容,实则却无比复杂与惊险,就像一个人对着镜子刮脸,剃刀突然闪现的光芒吓了他一跳,他一动都不敢动,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冷汗在身上慢慢地流,因为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将刀锋割向自己的喉咙,该不该将鲜血喷溅到镜子上,让它看上去像绽放的桃花一样绚烂。而事实是手中的剃刀欺骗了他的眼睛,剃刀也很老了,对于一些无可奈何的东西它同样显得无能为力。隔了一会儿,又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下楼的人一边走,一边用什么敲击着盘旋而下的楼梯栏杆,叮当作响的声音四下里洴涌,看不见的碎片到处都是,萝卜一样清脆。

【装置】用所有的骨骼组合成一个人,一个人的一生,他/她的开始和结束。而一个人就是所有人,如果像电影倒着播放,轻又变成了重,停摆的钟表又嘀嗒作响。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变的只是观赏者的理念和角度,他的灵魂所需要的载体——人类情感的特质,上升并被强化了的恐惧主题——使之成为一种平稳而祥和的呼吸,可以和颜色一样尽情挥霍。带着某种速度访问梦境的颜色,如果还不能打扰你的沉睡,那就让它构筑你的梦吧。也许,这才是时间的开始,生命的开始。

【苏州园林】有许多种别的方法可以抵达你,比如去读那些已有的文字记载,比如在他者的转述里舟车劳顿进入想象。但真正的游园你必须要怀有一种窥视的欲望,才能融入其中,你不能走得太快,慢:才能认出你曾经经历的过往,才能介入你听不懂的具有苏州口音的私生活,才能从书房、起居室和客厅看到那些消失的身影,从一桌、一椅、一窗、一亭感受那些精致入微的传统手艺。如果沿着回廊行走,时光的指纹突然就会烙在你的心上。

“你是异乡人,你需要我的指引。”那个开牧马人越野车的女孩,送了我一把桃木梳子。就在前几天,我在微信里和她说:“苏州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在诗歌里写出的一个意象。”而我没有说出的另一句话是:“我去过更为遥远的地方,却再也没有遇见你。”

【木偶戏即是身体管理学】掘地三尺或画地为牢,世界都会沦为感官地图里的动物园。事实上,灵魂的粗糙皮毛提醒他人类是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兽,一头舔着自己爪子的熊,呆头呆脑的鹦鹉,树枝上弯曲的蛇,罗慕洛的精神母狼。但最终暴露的将是无名无姓的黑夜和冬季,自说自话的死亡寓言。对其阅读必先重新演绎脱相的伦理,亡灵书与福音书互为参照,喧嚣的尘世就是谶语。

【夜色:之三】夜是我们身体里那段遥远的岁月。生活在别处的削水果的人,打着赤膊喝酒的人,面对着白纸执笔的人,从他们的指尖,夜的味道慢慢泄露出来。夜的味道无处不在,像言词里交叉跑动的声音。在这个夏天,夜是内在的攀援植物,是教堂尖顶上的彩镶玻璃,是自我分娩的双重幻影的星球。但同时,夜还是一件黑衬衫,穿上或脱掉:意味着开始和结束。幽蓝的夜色淹没了整座城市。我们所看见的仅仅只是其局部绽现的花朵,就像猜谜语的人自身就是一个谜语,夜晚总是蕴含着太多的隐喻。在中世纪的欧洲,巫师们总是定期在夜晚聚会,据说是为了可以与魔鬼一起工作。漆黑的夜晚,死者的鬼魂,以及骑着扫帚飞行的丑陋的女巫,构成了一个个天方夜谭式的奇诡故事。这也是一代代的孩子为什么惧怕黑夜的原因:夜是未知的凶猛精灵。夜伸展四肢,夜伸手不见五指,夜是现在进行时:夜是一千张虚幻的脸孔飘离水晶球的镜面。夜是想象中的私人风景。比如此刻,夜晚的咖啡馆,让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毕加索,在巴塞罗那的四猫咖啡馆中,毕加索总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把身边的朋友画成古怪的漫画肖像,然后张贴到斑驳的墙上。在我的想象里,咖啡馆里还应该有一架虽然衰老但黑白键依然分明的钢琴,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师,缓慢地弹奏着肖邦或莫扎特,银制烛台上跳动着的火苗,像来自天籁的光芒。外面,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嗒嗒嗒地驶过,由此产生的遐想渐渐远去:街两边的法国梧桐,公园里的长椅子,和椅子上手执鲜花的少女。现在,我坐在窗前,看见四下里的事物熟睡的面容。越来越多的梦魇纠缠在一起充斥着世界。而夜是大地的眼瞳。

【近景VS远景】“如何成为一名作家?”你问,“应该是熊不说鹦鹉的语言。”以倒退着的姿势下山,我看见慢镜头里的人都是蒙着脸的,在我还没有完成的小说里,写作是你还没有用过的几缕炊烟。

【伤口里的微型教堂】在登机之前,我买了一本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在我之前有一个女人也买了一本,我不知道她会飞向哪里,是否需要绕过某个说谎者的聚会,而坚持站在命运一边。“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了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那份让人备感安全的归属感。”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我读到这句话,并马上把它记下来。

【我放弃或我得到】是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当你随手翻到某一页,并开始抚摸民间一词,那些窸窸窣窣的叶子便掉落下来,像细小卑微的生,像清心寡欲的死。那种腥甜而腐烂的气息从书中远远袭来,紧紧萦绕着你的父老乡亲。避开是不可能的。天空中总是飘浮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仿佛精神的农具,一种冰冷的金属生锈的声音在里面反复回响着。书中的气候和地址极不容易把握,天一下雪,整个民间就白了,潮湿而寒冷的时光犹如无声无息的尘埃,一点一点地渗透到每个角落和缝隙,一直向内心的最深处坠落而去。在民间,那些对过去的印象和记忆,不得不沉入到人们的身体里,像肺部的阴影,用一两声咳嗽或叹息,删节着漫长的黑暗。

【等思想过境】时间之水从临街的窗户下面缓缓流过,沿途留下了一些暗红色的痕迹。许多张熟悉的陌生的脸孔拥挤在浮泛的表情里,对自身,对日常生活不断提问,固执地认为剧烈摇晃的桌子是汹涌的海浪。没有人能够真正认识另一个自己。烂纷纷的五官散布在言辞的土壤里,不生根也不发芽。阳光在台阶上瘫软,开花的植物迅速枯萎下去,最初的善慢慢长成了恶,你的成长和写作都是最大的迷信。

【低声叙述或语言停电】一朵朵欲望之花盛开在词与物之间,不断为世界增添着它的荒谬。荒谬,已经被生活粗暴地翻译成某种美感。他生活在被他指控的黑暗里。叙事人的口音来自一本历史错版书,只见鬼魂不见人,镜子的变形记可视不可说。